《黑白魔女库伊拉》的背景定于上世纪70年代的伦敦，朋克文化正盛。本片服装设计师Jenny Beavan出生伦敦，经历过70年代叛逆奔放、反抗制度、宣扬个性的混乱美学浪潮，比较适合设计本片造型。Jenny Beavan在采访中说自己虽是朋克浪潮的亲历者，并不熟悉其细节，构思本片造型时花费大量精力翻阅影像资料、在不同的古着市场淘货，反复确定库伊拉的最终风格。

Jenny Beavan给库伊拉设计了47套服装，灵感包括Vivienne Westwood、Alexander McQueen、时尚品牌BodyMap、性手枪乐队、德国歌手Nina Hagen和伦敦国王路，代表色是黑白红；男爵夫人共有33套服装，灵感来自50、60年代的Dior，代表色是雕塑感十足的金色和棕色。

Jenny Beavan获得过10次奥斯卡最佳服装提名，凭《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和《疯狂麦克斯：狂暴之路》两度捧起小金人。她的其他作品包括《国王的演讲》、《胡桃夹子》、《大侦探福尔摩斯》、96版《简爱》和《艾玛》。

库伊拉（Cruella De Vil）的名字来自“残忍的”（cruel），姓氏即“邪恶”（devil），另一重人格叫Estella。觉醒后Estella消失，保留Cruella一个人格。我不认为库伊拉算严格意义的人格分裂，她压抑和隐藏天性之恶，假装正常，当以“Estella”活着时，观众仍然能看出乖乖女面具下的“不同寻常”，比如她面对经理训话时桀骜不驯的眼神、工作场合喝酒、私下是偷窃三人组和核心，惯于发号施令。

库伊拉初登场的火焰红裙是男爵夫人的经典作品之一，心形领、层层褶皱、鱼尾裙摆勾勒出女性曲线，又从小腿处旋转散开，摇曳生姿。

红裙细节

红裙原型是Charles James名叫“Tree”的吊带礼服，紧裹身体的平行褶皱犹如雕刻，臀部略微后撑，裙摆用层层叠纱做出花朵绽开的效果，两边自然散开，又似植物被连根拔起，与Tree（树）呼应。影片中库伊拉向侍应生借火柴点燃白色斗篷，魔法般展示红裙的一幕非常惊艳，与周围的黑白礼服形成鲜明对比。设计师说最初考虑过防火面料，但效果不理想，影片里其实是后期特效，没有真正点燃斗篷。

原型：Charles James - Tree

库伊拉的每件礼服都是男爵夫人作品的再加工，通过重塑经典实现嘲讽和报复，既要凸显“未来感”的创新，又要最大程度保留原作特点，让男爵夫人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的作品。我最喜欢的一套是“垃圾裙”，库伊拉搜集男爵夫人的过时作品和边角料，缝制出长40英尺（约12米）的长裙，上半身是宫廷式束腰吊带+黑白报纸拼贴，下摆是浅色系布料拼接，库伊拉挂在车门离开时裙摆如波浪起伏翻滚，非常抢眼。

垃圾裙

站在男爵夫人车上的花朵长裙讨论度也比较高，库伊拉头戴黑白王冠，俨然女王登基的气势，上半身是军装夹克，肩上缝有金色马车，长裙由5060朵花组成，花朵采用材质轻盈的薄纱，全部由人工缝制，裙摆要足够夸张，大到遮住夫人的轿车，吸引全场注意。

军装夹克+花朵长裙

另一套惊艳我的服装是库伊拉为男爵夫人设计的“化蛹成蝶”裙（尽管更像一堆乱舞的蛾子）。裙子线条简洁，静如瓷瓶，没有多余修饰，初看以为由一粒粒金属色珠子缝制，其实每个珠子里都藏着即将破蛹的飞蛾，库伊拉算好时间，让男爵夫人在发布晚会丢尽颜面。

库伊拉的常服是修身外套和A字一步裙，搭配同色高跟鞋和手套，她结合叛逆朋克与黑暗哥特，成衣锋利，杀气十足。

Jenny Beavan在许多采访中强调自己的职业是“用衣服讲故事”，用服饰塑造人物。她不关注当下潮流，也不认为自己是“时装设计师”，“Unlike fashion, which is all about clothes, we're all about the story and how the clothing gets there”，角色和情节始终是她考虑的第一位，所有经Jenny之手设计的服装必须对人物形象和情节发展起作用。在《黑白魔女库伊拉》里，服装是两位女性开战的武器，是两种社会潮流的碰撞，男爵夫人极力维持传统品牌的优雅和自身财富，库伊拉借旧衣改造创立属于未来的喧嚣潮流。

我更喜欢Estella的穿衣风格，适合日常通勤，设计简洁，裁剪利落，随着她逐渐黑化，Estella的工作装更犀利，一身暗色，从保守的长袖衫过渡到无袖衬衣和皮裙，传统大框眼镜变成豹纹猫眼，男爵夫人敏锐地注意到Estella的转变，多次试探，间接给Estella暴露身份埋下伏笔。

影片开头Estella在百货商场做清洁工的“工服”是我的TOP3（前两名分别是垃圾裙和飞蛾裙），西装领+双排扣的设计简洁经典，工作场合百搭，高收腰和略微蓬松的下摆对梨形宽胯非常友好，女主自搭的厚底皮鞋和格纹短袜给整套造型增添几分趣味，不至于过分死板。

影片化妆师Nadia Stacey特意给Estella加上叛逆的小细节，暗示她天生恶女藏不住：黑色的指甲、蓬乱的红发。Nadia和石头姐合作多次，她曾设计电影《宠儿》的复古妆容，熟悉石头姐的五官轮廓（男爵夫人Emma Tompson有自己的妆容团队），Nadia搜集了大量时装秀资料，从乐队表演、作品专辑、甚至鲁保罗变装秀找灵感，她认为库伊拉的朋克妆核心在于“DIY/自制”（homemade），夸张的烟熏眼影、猩红嘴唇、上扬眼线都能够在家对着镜子完成，眼部凌乱的晕染还能表现库伊拉早期化妆技法的生涩。

库伊拉的妆容灵感来自Siouxsie和Nina Hagen，尤其是眉形和眼妆，当她扮演Estella时只画眼线，几乎素面朝天。对她而言化妆的首要目的是掩饰身份，隐藏自我，她用夸张覆盖另一层夸张，与华丽精致的名媛妆容完全不同。

Siouxsie

Nina Hagen

库伊拉脸上喷印的“The Future”字体来自性手枪乐队的专辑封面：

男爵夫人的服饰以Dior为核心，混合Balenciaga和Schiaparelli，后者以超现实主义设计闻名，代表作包括龙虾裙、抽屉裙、人体骨骼裙和红指甲手套（库伊拉热衷戴手套，显得手指修长，指尖锋利，又能包裹手部皮肤。库伊拉认为细嫩的手部皮肤暴露了她的脆弱）。

男爵夫人的工作坊参考了Dior的巴黎车间，极力展现“难以忍受的优雅和秩序”，一切物品摆放精确整齐，所有工作都以非常有组织的方式布置。造型师和道具师仔细研究Dior的档案，还原巴黎工作坊的细节，不少场景直接取自摄影档案，如样品卡和面料的摆放、样衣的呈列。男爵夫人的办公室是一间四面透明的玻璃房，凌驾众人之上，随时监视楼下员工的工作进度，这间玻璃房是夫人膨胀的自恋心、权利和掌控欲的浓缩。

我非常喜欢男爵夫人每套戏服的领口设计，裁剪立体饱满，呼应颈间的昂贵的珠宝。尽管看着美丽优雅，Emma Tompson坦言每套修身衣服下都要穿塑身衣，在片场穿脱复杂，行动不便，吃饭上厕所都是问题。

男爵夫人的头巾也是一大亮点

几位配角的服装同样出彩，我很喜欢记者的工作装，善用几何纹样，同色发带是点睛之笔。

***关于影片服装的吐槽：

1. 库伊拉在百货公司做清洁女工，两位朋友以偷窃为生，无正经工作，哪怕有古着店店主Artie协助，库伊拉也没资源渠道买到男爵夫人的大量历史作品，更别说拿出闲钱购买布料和配饰二次加工。每次出场从服饰到妆容再到现场道具和T台秀都在烧钱，除非几人是隐形富豪，否则很难负担这桩“时尚复仇”。

2. 服装制作非常耗时，男爵夫人一看就不是慈善企业家，她极度压榨手下员工，剽窃创意，库伊拉既是夫人最得力的贴身助手，又能抽出时间缝制礼服，实在是时间管理大师。

3. 结尾库伊拉跳伞重生的金手指未免太大……

以下是剧情吐槽：

有人将库伊拉称作女版小丑/小丑女，根据设定，库伊拉生来即恶人，“黑化”不是由善转恶，不是迷失自我，而是不再压抑内心恶意，做彻彻底底的女魔头。影片暗示库伊拉的邪恶源于遗传，男爵夫人的自恋和冷酷通过基因传给女儿（“反派子代终是反派”的观念值得白眼）。单看影片呈现的黑白魔女，个人觉得比小丑单薄很多，并非每一个极端疯癫的反派都是小丑，石头姐演疯女人也缺少说服力，全靠浓妆撑场，有种乖乖女步入青春期，精力旺盛“瞎闹腾”。

迪士尼似乎发现了反派角色的魅力，《沉睡魔咒》里朱莉饰演的Maleficent比睡美人更受欢迎，从迫害公主的恶毒后妈变成守护森林，维护人类与精灵两族和平的女巫。Maleficent原是长有双翅的仙女，族人惨遭人类背叛和屠杀，这一起源赋予她初期冷酷无情，愤怒诅咒公主沉睡不醒一定合理性，让观众愿意接受反派角色的复杂性。

反过来看库伊拉的“洗白”前传，种种设定完全推翻原作，《101忠狗》里的库伊拉心狠手辣，酷爱动物皮草，一心想用斑点狗的皮制作外套，她不仅虐待动物，对人命视若草芥。库伊拉抓狗与主角团救狗是原作最核心冲突，而在《黑白魔女库伊拉》里，这位反派变成“爱狗”人士，所有人都以为库伊拉的斑点大衣取材自男爵夫人的爱犬，库伊拉宛如耍小聪明成功一般告诉观众她没有剥皮，也不会通过伤害动物的方式制作衣服，结尾彩蛋甚至成为赠送原作主角两只斑点狗的神秘好人。

观众不是不接受反派角色“洗白”，只是转折太猛，前传颠覆性把库伊拉写成“动物权益保护者”，让观众们难以想象她后续到底遭遇什么剧变，迷恋上狗皮做的衣服。与其绞尽脑汁写反派的凄惨童年和善良一面，不如让库伊拉坏的彻底，100%的恶与复杂立体的角色并不冲突。

引人误会的“狗皮外套”

影片顺道“洗黑”（还原）了斑点狗，男爵夫人的爱犬不再是《101忠犬》里聪明温顺的狗狗形象，它们凶猛暴戾，攻击力十足，酷爱拆家，完全不适合做宠物。事实上现实里的斑点狗（大麦町犬）的确破坏力强，它们体型健硕，四肢矫健，爱扑人，属于大城市禁养的烈犬。收看《101忠犬》的孩子们早已长大，迪士尼赋予反派库伊拉人性的同时，戳破了斑点狗可爱乖巧的童话泡泡，当年深信不疑的忠狗故事原来有另一个版本。

库伊拉形象塑造的失败还在于彻底背叛其宣扬的朋克精神：影片以朋克文化为灵感，却成功塑造出一个最反朋克的角色。朋克的内核在于反对现行体制和社会，70年代的英国失业率高涨，社会不公加剧，国际冲突频繁，朋克青年用愤怒、暴力、与传统英伦文化截然相反的艺术创作表达自由意志，这种反叛火速蔓延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简单有力、粗暴直白的抗议。

朋克青年的作品宛如炸弹，轰的一声震撼英国政府和社会，他们的创作危险又迷人，令人兴奋又畏惧，激荡灵魂的狂暴与激进使当时年轻人的压力与迷茫得以释放，让他们看到某种颠覆性的可能，更成为艺术界的一代经典和灵感源泉。库伊拉反对的是男爵夫人，她对社会现状漠不关心，朋克服饰是她实现个人复仇的工具，暴戾美学的背后是缺乏表达的肤浅。前半段把男爵夫人视作杀害亲生母亲的仇人，后半段发现夫人才是她的亲生母亲，此时的她不仅想要男爵夫人名誉扫地，更希望夺回属于自己贵族头衔和财产。

石头姐在一篇采访里说“这是一部迪士尼反派电影，它以70年代伦敦为灵感，但不是真正的朋克。”库伊拉丝毫不想打破僵化保守的制度，不具备任何反叛精神（她的叛逆更多是内在人格的对立和撕裂），库伊拉设计的服装舍弃男爵夫人的优雅摩登，却是另一种精致、繁复、华丽与昂贵，与朋克们DIY的“破烂衣服”相去甚远，她打倒恶龙以便成为新的恶龙。

彩蛋时间：

《黑白魔女库伊拉》是一部赏心悦目的电影，尽管剧情拉胯，服化精美，注重细节，整体推荐观看。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更喜欢1996年的真人电影《忠狗101》和2000年续作《忠狗102》，Glen Close饰演大反派库伊拉，她在影片里呈现的 “冷艳时尚大魔王”形象成为迪士尼经典反派之一，夸张抢眼的着装、摩登前卫的审美也一度成为时尚界达人们的模仿对象。

96版库伊拉的造型由Anthony Powell设计，Barbara Matera制作，每套衣服工艺复杂，从设计、制作、演员试穿、调整到最终定型需数周时间。Glen Close在采访里说“当时自己的腰围只有21英寸（约54厘米），依然要在戏服下穿紧身衣，有时衣服绷得太紧，拍戏会感到眩晕心慌，甚至喘不过气”，穿上戏服的Glen无法正常坐下休息，只能斜倚着木靠板。为缓解演员的痛苦，剧组给梳妆台装上滚轮，随时紧跟Glen，导演喊“咔”马上帮Glen解开戏服。

96版电影同样有一条惊艳的火焰红裙，裙身装饰有鸵鸟羽毛，用亮片、钉珠和彩色玻璃做出火焰燃烧的动态效果，库伊拉仿佛置身地狱烈火，领口一圈火焰让她时刻高昂着头，保持进攻姿态，无需任何台词便使观众感受到这位反派的无情与张扬。

更多96版库伊拉造型：

狱中也要保持优雅

Anthony Powell也是一位知名服装设计师，凭《与姑妈同游》、《尼罗河上的惨案》（1978）、《苔丝》（1979）三夺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他最近一部电影作品《波特小姐》的造型设计复古清新，女主角是童书作家（“彼得兔”的创造者），热爱动物与自然，经历系列变故依然保有可贵童心，她的造型质朴知性，放到现在毫不过时，借鉴度非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