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桩惊天丑闻，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它导致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被迫下台，尼克松也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因丑闻辞职的总统。

尽管很多人并不清楚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肯定听过它的名字：水门事件。

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出动了 300 多名特工，都没有将其调查清楚，最后却被两名《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捅破黑幕：一桩官方声称的不起眼「三流盗窃未遂案」，经过两年时间的酝酿，最终演变成一场龙卷风，将尼克松的政治声誉搅成碎片。

围绕水门事件的争议实在太多：

政治斗争究竟有多肮脏？

水门事件只发生过一次吗？

现实中的特工是如何工作的？

尼克松真如他自称的那样「干净」吗？

它给美国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有 1000 个相关人员，就有 1000 种「事实」，因为每个人都只会拿出其中的几块拼图，拼出对他们有利的版本。如今，半个世纪已经过去，不断有人挖出新的碎片。真相，正一点一点，在黑暗中显出全貌。

一、入侵水门大厦的蠢货们

1972 年 6 月之前的尼克松，可谓风光无限。他创造了好几项历史纪录：访问中国，促进中美邦交正常化；与苏联签订《反弹道导弹条约》；主持阿波罗 11 号登月。

这是之前的美国总统都没有做到的。

但是这些还不够。「我们想让权力登上历史的巅峰。」柯尔逊说。他是尼克松的特别顾问，白宫的「职业打手」。

从某种程度来说，尼克松确实登顶了。早在三年前，他就成功绕过国会，直接下令轰炸北越在柬埔寨的军事基地。这场秘密战争一直打了三个多月，直到 1969 年 5 月 9 日，才被《纽约时报》曝光。

根据美国宪法规定，只有国会拥有宣战权。尼克松的这次独断专行，在参众两院的议员们心中，都埋下了不满的火种。甚至有国会议员大骂尼克松是「战犯」，要求弹劾他。

而《纽约时报》的曝光，以及后续发生的 1971 年五角大楼文件泄露一案，也让尼克松对新闻媒体恨之入骨。

他警告自己的幕僚：「记住，新闻界是我们的敌人！」

面对敌人，尼克松绝不宽宏大量。他有一份文件，「反对者名单和政治敌人计划」，名单列举的敌人数量在 200 个以上，其中甚至包括奥斯卡影后，简·方达。尼克松的法律顾问，约翰·迪安，如此形容道：「这个人对敌人当真怀有巨大的恨意，他不会原谅，不会忘记，他会一报还一报。」

尽管第一次竞选时，尼克松高喊口号，要带领美国人民进入「法律和秩序」的新时代。但台面之下，尼克松对幕僚们说，去做一切有必要做的事情。于是一个秘密的、只对总统负责的间谍组织诞生了。

组织名为「管道工」，他们的作用就是「为了堵住白宫的漏洞」。初期的主要执行成员，包括一名律师，约翰·迪安；一个 FBI 前特工，戈登·李迪；一个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前特工，霍华德·亨特。

为了让白宫置身事外，李迪和亨特前去迈阿密，招募特殊成员。他们的目标是那些流亡美国的反卡斯特罗分子。一旦被捕，就可以推到古巴人身上，把白宫摘得一干二净。

管道工的第一项任务，是查找、报复泄露五角大楼文件的始作俑者。行动失败后，1971 年年底，管道工组织解散，但人员配置保留了下来。这些人构成了执行水门入侵的主要成员。

转眼来到 1972 年，这是尼克松竞选连任的决定之年。渴望权力的尼克松撇开了共和党的助选班子，自己成立了「争取总统连任委员会」（以下简称连任委员会）。

连任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全是尼克松的亲信，以及亲信的亲信。

约翰·米切尔，连任委员会主席，前司法部长；

马格鲁德，连任委员会副主席，白宫幕僚长霍尔德曼的前助手；

休·斯隆，连任委员会司库，也是霍尔德曼的前助手；

戈登·李迪，连任委员会财务顾问，国内政策顾问埃利希曼的助手……

白宫幕僚长霍尔德曼，和国内政策顾问埃利希曼，是尼克松的左膀右臂。霍尔德曼更是一人之下，他的自称——「总统的狗杂种」，在白宫广为流传。当尼克松外出访问时，他实际行使了代理总统的职权，凌驾于副总统之上。

连任委员会与管道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不仅在于重合的领导班子，还在于彼此相似的办事方式——为了让尼克松成功连任总统，可以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

什么是必要的手段？窃听人们的电话、翻查邮件、闯入办公室和别人家里，甚至包括暗杀，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

起初他们还有些顾虑：这都是违法的吧？

「哦，当总统这么做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并不违法。」尼克松的这种想法，让连任委员会放开了手脚。

离总统大选还有五个月时，他们决定采取行动。

1972 年 6 月 16 日，星期五，水门大厦。

李迪和亨特，召集了在迈阿密招募的四个前管道工，以及新招募的一名前 CIA 特工麦考德，潜伏在水门大厦外。他们等待黑夜降临，以便前往六楼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总部，安装更多的窃听设备。

之所以说「更多」，是因为他们已经这么干过一次了。一个月前，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在六楼安装了一批窃听设备，并获得了一些情报。但连任委员会主席、前司法部长米切尔，看了他们的情报报告后，很不满意。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文不值。

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总部里没有劲爆的料？这七个人都不相信。于是他们故技重施。此次行动的特工之一，马蒂内斯，甚至带了 50 卷胶卷，打算给更多文件拍照。

他们耐心等待，可有一个人总不下班。李迪开始失去耐心，暗暗抱怨，在星期五的晚上，谁会加班到那么晚，一直不下班，一直不下班？！马蒂内斯的感觉也很差，他今天刚离了婚。如果相信直觉，他们就应该取消这次行动。

但是总统需要情报！

终于，6 月 17 日凌晨，机会来了，麦考德领着四个迈阿密人开始行动。他们都穿着深色西服，戴上用于外科手术的橡胶手套。这是整个行动当中，他们唯一显得专业的时刻。

李迪和亨特待在水门大厦街对面的旅馆里，遥控指挥。

麦考德等人进入地下车库，在通往大厦的门上，用一截胶带粘住门锁。这样门就可以关过来，但不会锁上。问题是，他们以水平方向来粘，而不是沿着门缝隙的垂直方向。如此一来，保安例行巡逻时，很容易就发现了这截胶带。第一次，保安心想，这一定是某个清洁工为了方便打扫干的。于是不以为意，将胶带撕掉就走了。

门锁上所贴胶带的示意图 图源∶纪录片《水门事件（1994）》

奇怪的是，等保安巡逻回来，门上又贴了一截胶带。这回，他觉得应该报警。正好有警察在附近巡逻。巧合的是，警车没油了。于是，警察叫了两名特警支援。特警身着便服，因此把风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巨大的「危险」正在不断靠近。

凌晨 2:30，麦考德等五人被当场抓捕，亨特与李迪飞快逃跑。

在旅馆房间里，两人遗留下了文件箱，以及号码相连的百元钞票。它们静静地等待着《华盛顿邮报》的两名记者。

二、冒烟的枪

此时，29 岁的鲍勃·伍德沃德，刚在《华盛顿邮报》工作九个月。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软磨硬泡了很久，向报社编辑争取这个职位。结果是编辑妻子的一句话帮了他。她说这个人拥有死缠烂打的精神，倒适合做调查记者。伍德沃德在这个岗位上干得不错，他刚完成了有关亚拉巴马州州长暗杀未遂案的系列报道。事后证明，这个案子极有可能是尼克松政府大规模政治间谍及破坏行动的一部分，就像水门入侵事件一样。

1972 年 6 月 17 日，早晨 9 点，伍德沃德被电话吵醒。《华盛顿邮报》的本地新闻编辑说，民主党总部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要人去看一下。这天是星期六，大部分记者都在休假。作为新人，伍德沃德乖乖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到了报社，开始打电话，联系采访对象。他看到同事卡尔·伯恩斯坦也在打电话，追踪这条新闻线索。

卡尔·伯恩斯坦比伍德沃德小一岁，但工作经验丰富得多。从 16 岁开始，伯恩斯坦就在《华盛顿星报》当抄写员，三年后成为新闻记者。1966 年，伯恩斯坦进入《华盛顿邮报》工作。

如果平时多点交流，两人就会知道，他们目前的处境挺相似的——伍德沃德已经离婚，伯恩斯坦正在分居期间，都是单打独斗一个人。

追踪这条新闻，是他们第一次主动合作。最开始两人暗暗较劲，大约一个半月之后，彻底从对手变成搭档。两个人差异明显，伍德沃德注重调查，写稿很快，而伯恩斯坦文笔更好，会修改初稿。

鲍勃·伍德沃德(左)和卡尔·伯恩斯坦(右)

8 月 1 日之后的所有报道，他们都会共同署名。尽管同事们经常听到两人发生争执，冲对方大喊大叫，但还是把他们的名字合在一起，起了绰号「伍德斯坦」。水门事件的报道，是伍德斯坦共同的战绩。在收到传票、面对坐牢甚至暗杀风险之时，他们互相支撑，少了谁，都不行。

但 6 月 17 日这一天，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们是安全的。

警察在那五个人身上搜到了钢笔大小的催泪瓦斯枪，还有连号的百元钞票。在预审法庭上，麦考德交代说他最近从 CIA 退休。这令伍德沃德大吃一惊。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窃贼！

更「巧合」的是，美联社的一则电文报道指出，麦考德还在尼克松的争取总统连任委员会担任安全协调员！

这怎么能不让人们浮想联翩？

总统选举倒计时，只剩五个月时间，一把他们自己人点燃的火，突然烧向了连任竞选大业。在尼克松方面，米切尔立即发表声明：「我们对此（水门入侵）一无所知……在我们的竞选运动中，或者说在选举过程中，是不能容忍这种活动的，我们既不会允许，也不会加以宽容。」他们反复强调，想把这起事件定性为「三流盗窃未遂案」。

另一方面，民主党主席奥布里安针锋相对，「在我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政治活动中，（入侵事件）提出了我所遇到的最丑陋的政治黑幕问题……仅仅由约翰·米切尔跑出来声明清白，是打消不了这些疑问的。」

真相，光靠政治家打嘴炮，是理不清楚的。于是记者把调查的重点转向了水门窃贼。在其中两名迈阿密人的通讯录里，他们发现了亨特的名字、电话号码，以及小小的标记「W·House」（白宫）！

亨特是谁？这个案子和白宫究竟有什么关系？伍德沃德不知所措。他拿起电话，打给了一个秘密线人——代号「深喉」的家伙。

深喉不喜欢记者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那样不安全。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他飞快地告诉伍德沃德，这个案子会「激化」，FBI 在重点调查亨特。两名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对水门事件紧追不舍。

同样咬住这个机会，对总统不松口的人，还有民主党主席奥布里安。他要起诉连任委员会，要求赔偿民事损失 100 万美元。

讽刺的是，100 万美元，曾是李迪「宝石计划」的经费预算。水门入侵便脱胎于这个计划的精简版本。除了入室窃听以外，这个计划还包括绑架、下毒、收买妓女，甚至将对手扔到墨西哥边界等等下流的手段。预算缩减到 25 万美元之后，通过亨特与白宫「职业打手」柯尔逊的帮助，该计划被推到马格鲁德那里，并最终得以通过。

我们不要忘了，马格鲁德是霍尔德曼的门徒。所以霍尔德曼知道宝石计划吗？那么，尼克松呢？

在 1972 年 6 月 19 日的日记里，尼克松写道：「我从霍尔德曼那里听到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闯入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事件涉及连任委员会的一个工作人员……我出于两个原因，完全不希望我们的人卷入这起事件，第一这事儿干得太蠢，第二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在那里（水门大厦）安装窃听器。」这样看来，尼克松似乎是不知道的。

但水门事件启发了他，第二天他立刻命令要定期检测办公室，确保没人能窃听他。

到目前为止，水门事件还不怎么让尼克松担心。他从霍尔德曼那里得到确认，又从柯尔逊那里得到保证：包括米切尔在内，白宫和这件事没有任何牵连。而且，除了《华盛顿邮报》的两名记者外，其他媒体对这条新闻不感兴趣。在 6 月 22 日下午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17 个问题中只有一个涉及水门事件。

他真正在意的事情是选举。他向幕僚强调：「什么事情都不能破坏选举。什么事情都不会使选举发生多大变化。」

为了赢得公众支持，尼克松让公关主任宣布，他已经命令米切尔进行一次白宫内部的调查。事实上，这个内部调查组仍然由尼克松的亲信组成。除总统之外，最高层是霍尔德曼和埃利希曼，其次是米切尔与迪安。

选择迪安最合适不过，连他自己都说：「我像一条地毯，在一切事情上，我都有份。」知道内情的人，绝对不会怀疑他的尽心尽力。迪安的工作内容包括：掌握各个组织的调查情报，例如联邦大陪审团的调查、FBI 的调查、奥布里安的民事诉讼等；对被传讯的证人提供法律协助，也就是如何作伪证；对被捕的水门案犯提供帮助，也就是协商封口费，等等。

让事情最快平息的方法，是让人背锅。

1972 年 6 月 21 日，在椭圆形办公室，尼克松与幕僚召开会议，确定了背锅人选——李迪。

1972 年 6 月 23 日，情况出现了变化。霍尔德曼改变说辞，他认为米切尔不是无辜的。米切尔在水门事件发生几天内，就像疯了一样，对每一个人说「因为他的手下，因为白宫的事情，他被毁了」。而且，米切尔的妻子是颗定时炸弹，她扬言知道水门事件的内幕，要向媒体曝光。尼克松很不喜欢她，他后来甚至愤怒地指责说，就是这个女人导致了水门事件。尽管她已经被软禁起来，遭到殴打、强制注射镇静剂，但他们仍不放心。

FBI 的调查也开始对他们不利。事情正在一步步脱离他们的掌控。

霍尔德曼感到不安，他对尼克松说：「你知道，关于民主党总部入侵事件的调查，现在有问题了。因为 FBI 不在我们控制之下，因为格雷（FBI 代理局长）不知道怎样控制它……调查开始进入实质性领域了，因为他们能够追踪那笔钱……调查往我们不想要的方向发展。」

尼克松表示同意。

霍尔德曼继续说道：「现在对我们来说，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就是，让沃尔特斯（CIA 副局长）给格雷打电话，就说『不要管这个事情……这件事情，我们不想让你们深入调查』。这种发展走向也并没有打破（我们办事的）常规。」

「格雷怎么样？你的意思是，他不想干？」

「他想干，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干。他会把马克·费尔特召来，这两个人，马克·费尔特想要合作。」

马克·费尔特是胡佛（FBI 创建者）亲手提拔上来的。在当年 5 月胡佛去世时，他曾被看成是局长接班人。但代理局长的位置，现在却由格雷占据着。

商议到最后，尼克松明确指示霍尔德曼，拉拢 FBI 的格雷，同时由 CIA 出面，以维护国家安全的名义，让 FBI 不要再深入调查下去。历史上，这段对话被叫作「冒烟的枪」（也译为「证据确凿」），成为尼克松掩盖水门事件、妨碍司法公正的确凿证据。

问题是，如此机密的对话，是如何泄露出去，又是以什么形式成为铁证的？毕竟口说无凭，如果只是证人供述，尼克松有一万种方法抵赖。

三、「操耗子」的美国总统

利用水门窃贼的「古巴人」身份，白宫将媒体引到反卡斯特罗的右翼古巴人团体上。几乎有一个星期时间，《纽约时报》都在报道加勒比海的冒险故事。

但是，深喉的提示，让伍德沃德与伯恩斯坦始终保持清醒。伯恩斯坦还大胆假设，水门事件与尼克松有关系。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几乎穿透重重疑云，一眼看到了真相。

两人开始掘地三尺，对亨特展开调查。他们发现钱有问题。伯恩斯坦奔赴迈阿密调查，发现水门窃贼从不同银行陆续取走了 11 万美元。这些钱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洗钱手段，转到墨西哥银行，通过一个与尼克松八竿子打不着的墨西哥公民的银行账户，钱被兑换成现金，最后回到华盛顿。这些现金，被用来行贿，以及支付各种报酬。

钱的一端指向尼克松的竞选捐款：直接经手这些钱的人，是连任委员会司库，休·斯隆。

伍德沃德立刻给斯隆的办公室打电话，却被告知他已经辞职了，因为「他得了溃疡，而且他老婆怀孕了」。

记者通过实地采访，联络主事官员，与相关人员核实消息等多重工作之后，确信他们掌握了一部分钱的真相。

总统选举倒计时，还剩两个半月时间。1972 年 8 月 22 日，《华盛顿邮报》的头版报道说，「连任委员会非法使用了竞选基金中的 50 多万美元」。尼克松以及他的连任委员会，卷入水门事件的程度越来越深。

可是记者们的报道影响不大。就在同一天夜里，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尼克松以 1347 票对 1 票的巨大胜利，赢得了共和党的竞选连任候选人资格。

尼克松曾说「什么事情都不能破坏选举」，看起来，一切都如他所愿。

记者们想要进入连任委员会，从当事人口中撬取第一手信息。这种努力几乎是徒劳的。自从水门入侵事件发生之后，连任委员会的保密工作就升级了：门口有门卫站岗，要进去必须有里面的人出来带领，从进去到离开，全程都有人陪同。你无法趁人不备，窜进别的办公室去，也无法和其他人交谈，给某些文件拍点儿照片。

但工作人员总要下班。记者开始了夜间调查，通常是在晚上 7 点 45 分之后出发。

到了第一个工作人员的家门口，伯恩斯坦敲了敲门。

那人开门后，居然浑身都在发抖，「求你了，趁他们还没看见，你赶紧走……走开，你不懂我们的压力。」

有位女性员工愿意合作，「我是想要帮你们的忙……」但她太害怕了，一边哭，一边指了指门口。

这些日子以来，没完没了的调查让低级职员们精疲力竭。下班时，他们尚且能在自己温暖舒适的家里，感到些许安全。而上班时，FBI 的调查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他们会受到双重压制：FBI 的盘问，以及当他们回答问题时，连任委员会的律师、政治协调员或者其他领导会在场监视，以确保他们不会「说错话」。

自从肯尼迪遇刺以来，这是 FBI 规模最大的一次调查：51 个外勤机构，出动了 333 个特工，进行了 1551 次访问，追查了 1897 条线索。最后，在 1972 年 9 月 15 日，官方宣布，被起诉的人还是李迪、亨特以及被捕的五个窃贼。

一名白宫的工作人员在受访时说：「我以前总是信赖 FBI，但现在我不再信赖它了。」

事实上，格雷始终将调查局限在入侵事件本身，并且销毁了在亨特保险柜里发现的文件。作为交换，尼克松承诺会任命格雷为 FBI 的正式局长。

但对公众而言，这些调查充满权威。人们对水门事件的兴趣始终不高，根据盖普洛民意测验显示，截至八月底，尼克松的民众支持率达到 64%。

伯恩斯坦意识到，如果只是水门事件，人们不会在乎的，只有当它和另外更大规模的事情联系起来，才会有意义。

总统选举倒计时，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1972 年 9 月 28 日，一名政府律师给伯恩斯坦打来电话，为他们的报道提供了巨大突破。一个新的人物，进入记者视野。这个人名叫赛格雷蒂。

赛格雷蒂长着一张娃娃脸，身高大约一米五左右，一旦混入人群，他就好像水滴落入大海，难以再被发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干的是政治间谍工作。

赛格雷蒂(中）《水门事件
(2018)》

他在很多选区来回穿梭，招募人员，其中有不少是大学生，比如南加州大学的学生。在 1972 年总统竞选中起关键性作用的州当中，至少有 17 个州，都能发现赛格雷蒂的踪迹。

有人问他：「我们为谁工作？」

「尼克松。」

工作内容呢？

「引起足够的混乱，让民主党凝聚不起来。」

具体说来，包括：跟踪民主党候选人的家人，挖掘他们的个人隐私，伪造书信，造谣，搜集竞选档案，搞乱竞选日期，取消竞选集会，在民主党内部安插奸细等等。其中，十分恶劣的是「加佬书信」事件。在当时，「加佬」这种称谓，是对法裔美国人的侮辱性称号。这封伪造的信件，终结了马斯基（尼克松的竞选对手）的竞选道路。后来，参与的学生们把这种政治破坏活动叫作「操耗子」（ratfucking）。

就在这时，一句话跳入伯恩斯坦的脑子：美国总统是操耗子的头号人物！

这些消息令人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伍德沃德决定，立刻同深喉见面。

与深喉接触，伍德沃德学到不少反间谍技巧。比如，不要通过办公室的电话联络，更不要在电话里约定见面地点。深喉提醒他，《华盛顿邮报》也可能遭到窃听。1969 年《纽约时报》曝光尼克松在柬埔寨的军事行动之后，他们就对 13 名政府官员和 4 名记者进行过窃听。

那该如何联系呢？

他们的联络信号出人意料。一开始是窗帘。根据深喉的指示，当伍德沃德需要求助时，就把自己公寓的窗帘拉开。后来信号变成了插着小红旗的花盆。见面的时间通常是凌晨两点，伍德沃德必须换两三趟出租车或者步行，前往一座停车场。

有时候，伍德沃德不得不在夜深人静之时，走上两三个小时。就像谍战电影一样，这个过程看着刺激，其实十分骇人。

如果是深喉主动要求见面，他的方法比伍德沃德厉害得多。每天早上 7 点之前，会有一份《纽约时报》投递到伍德沃德的公寓门口。他会查看第 20 页的页码是否被圈上了。如果是，就说明深喉有约，然后在这一页不起眼的角落里，会有钟表的指针图案，表明见面的时间。深喉是如何拿到自己的报纸的？这令伍德沃德百思不解。

为了确认「操耗子」的真伪，伍德沃德打破常规，直接在电话亭里联络深喉。然后，他坐上出租车到达一个旅馆，进去等了十分钟，接着又换一辆车，在离停车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车，自己走过去。到达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他看到深喉在那里抽烟。他松了一口气。看到对方如约出现，他总是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和深喉交谈了，更是因为两人是朋友，深喉出现才意味着他没出事。

伍德沃德想询问赛格雷蒂的事情。

操耗子确有其事吗？

是的，尼克松的手下说过，那是指对民主党人的渗透。深喉提醒他：「你记住我现在说的事情。一切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没有一件事情是独立的。」他确认了在伊利诺伊、纽约、新罕布什尔、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都存在政治间谍和破坏活动。

是的，操耗子到处都有。他们至少雇用了 50 个人，来专门干这种事情！

他们的谈话滔滔不绝，到了凌晨三点，两个人都累了。他们坐到地上，背靠着墙，感到精疲力竭，又感到意犹未尽。

深喉警告伍德沃德，尼克松要对付《华盛顿邮报》了。事实上，就在这个月中旬，在和迪安开会时，尼克松很高兴，他夸奖迪安的掩盖工作做得很好，而且选举过后，他们就要狠狠地收拾敌人。连《华盛顿邮报》的律师也不放过，「那个狗杂种」「我们要毁了他」。

迪安说到他列举了一个敌人的名单，尼克松变得兴奋起来，「在第一个四年里，我们没有动用权力，没有动用 FBI，没有动用司法部，但是现在，情况要改变了。」

半年多之后，深喉又警告过伍德沃德一次，CIA 在监视他们，每个人都有生命危险。

这次谈话一直持续到早晨六点左右。伍德沃德走出昏暗的停车场，来到地面上，天开始亮了。

四、真相和权力，谁输谁赢？

尽管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加快脚步，在五天之内，扔出两枚重磅炸弹：第一，给赛格雷蒂付钱的人，是尼克松的私人律师；第二，白宫幕僚长霍尔德曼，实际掌控着那笔在墨西哥洗白的现金。

但这已经来不及了，人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总统选举日，1972 年 11 月 7 日，晚上 11 点之后，投票结果出来，竞选对手乔治·麦戈文向尼克松俯首称臣，「祝贺你的胜利……你将获得我的充分支持。」

这一仗，尼克松赢得极为漂亮。他以 60.7% 的得票率，创造了共和党竞选史上的纪录。伍德沃德没有投票，伯恩斯坦把他的选票毫不犹豫地投给了尼克松的对手。

胜利的午夜，尼克松走出聚光灯下的硕大光环，欢呼的人群在他身后消失。他感到闷闷不乐，水门事件就像牙痛一样，令他产生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此后，他唯一痛快的时刻，就是报复《华盛顿邮报》：白宫不允许《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参加他们举办的社交活动；这年年底，又让《华盛顿邮报》的股价下跌了 50% 以上；还对他们发起了民事诉讼，想要拿走他们关于水门事件报道的所有笔记、磁带、新闻草稿等等。

整个《华盛顿邮报》内部，士气低迷。但他们的报道终究起了作用。

1973 年 1 月 11 日，参议院决定对水门事件和 1972 年总统选举进行彻底调查。1 月的一天，伍德沃德忽然接到电话，山姆·欧文——参议院水门事件调查委员会主任，要同他谈话。

欧文参议员已经 76 岁，是研究美国政府践踏人权问题的专家。他的身材庞大，像一座小山似的，在他面前没有人敢质疑宪法的权威。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像猛禽一样盯着伍德沃德，「也许你愿意和我们分享（你的）消息来源……我们将十分感激你的帮助。」

伍德沃德考虑之后，决定保护深喉等匿名线人。除此之外，他介绍了他和伯恩斯坦所知道的一切惊人消息。同时建议欧文，休·斯隆——那个负责发放现金的人，会愿意配合调查的。斯隆主动辞职，可不是因为口腔溃疡，而是巨大的幻灭感。他才 30 来岁，身上还残存着普林斯顿大学好学生的灵魂，他无法忍受曾经效忠的总统、事业，原来都是一团一团的「政治臭粑粑」。

密谈最后，欧文说，他们会传讯《华盛顿邮报》报道中提到的每一个人，「不管是霍尔德曼还是谁，任何人，只有总统除外。」

如果说之前与尼克松对抗的，不是同一个级别的对手，那么从现在开始，真正的斗争序幕拉开了。

尼克松连任成功之后，格雷开始要求把他们之前的交易「变现」。于是 2 月份，白宫发表了一份公告，提名格雷为 FBI 的正式局长，胡佛的继承者。

在批准任命听证会上，格雷忘乎所以。他一边嚼着喉片，一边说 FBI 对水门事件的调查干得很棒，是一场「全面出击」，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没有人问他，他却主动说起了迪安。他说他把调查档案交给迪安了。

就这样，迪安进入了水门事件调查委员会的视野。尼克松立刻出面保护迪安，他宣布「对于让迪安作证的任何要求，他都将行使行政官员豁免权」。

尼克松明显着急了。3 月份，麦考德禁不住 20 年有期徒刑的重罚，给法官写了封信。信中他坦白道：他们被施加政治压力，要求认罪和闭嘴；他们做了伪证；水门行动不是 CIA 的官方行动，那几个古巴人可能被误导了。

法庭上，法官公开宣读了这封信。那些曾怀疑《华盛顿邮报》做不实报道的人，刹那间哑口无言。更多的人，要求知道水门事件的真相。众多媒体加入《华盛顿邮报》的行列，展开大规模追踪报道。1971 年管道工的入侵、报复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仍然被美联社挖掘出来，并将其形容为「又一次水门事件」。

几天后，麦考德向参议院调查员供述，迪安和马格鲁德都是事先知道水门入侵计划的。

打击接连涌现，尼克松感到焦头烂额。他用更多的工作来转移自己的焦虑。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继续轰炸老挝，对国内经济放宽控制是不是太早了。

还有亨特的敲诈勒索。亨特通过迪安，又转达了 12.2 万美元的要求。迪安估计，如果任由他们勒索下去，在两年内，他们可能需要筹集 100 万美元。

尼克松曾对霍尔德曼说，「时间是一剂了不起的良药」。可现在，他只想让这些事情赶紧结束。

解决危机的办法，还是老样子——找人背锅。

最开始，他们放弃的是马格鲁德。随后，马格鲁德供述，整个计划都是迪安在霍尔德曼的指示下弄出来的。还有米切尔也不干净，他负责收买水门窃贼。

越来越多的人被牵连下水。白宫乱成了一锅粥。

霍尔德曼和埃利希曼是尼克松的心腹，是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两面盾牌，但他却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是不是要放弃他们？

1973 年 4 月 15 日，尼克松向霍尔德曼和埃利希曼透露，希望他们可以请个长假，暂时离职。

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论是被白宫炒鱿鱼，还是自己辞职，请假离职，都相当于承认有罪。两个人都不同意。他们把矛头指向了迪安。1973 年 4 月 16 日，迪安来到白宫上班，在他面前出现两个信封。一封是辞呈，一封是请假申请。尼克松要求他在两封信上都签上名字。这一刻，迪安知道，自己被放弃了。

三天以后，迪安发表声明：「有些人会希望或认为，我将成为水门事件的替罪羊。任何相信这一点的人，都不了解我，不了解真相。」

迪安开始与《华盛顿邮报》合作。他通过自己的朋友，向伯恩斯坦传话，透露的全部是毁灭性的消息——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受人指使的；去年 6 月所谓的内部调查，所谓的调查报告，根本就不存在。

白宫骗了所有人。

1973 年 4 月 30 日，尼克松扔掉了手里最后两张牌。他把霍尔德曼和埃利希曼叫到戴维营，那是总统在郊外的别墅。在戴维营那里，他让两人各自写好辞呈。

埃利希曼恨恨不平，他写好了辞呈，同时要求尼克松在发表电视讲话时，必须说「迪安被开除」这句话。

到此为止，尼克松安全了吗？

1973 年 5 月，经历反复谈判，水门事件调查委员会答应，给予迪安一定程度的豁免权。至于到哪种程度，则取决于迪安合作的情况。

迪安交代了有关「操耗子」的一切肮脏手段和事件。他提到了当年 3 月，在椭圆形办公室里，与尼克松商量 100 万封口费的事情。

他的证词如此出人意料，以至于在场的人无法相信。

「你怎么能够指望我们相信你的证词？你有一个故事……而总统讲的是另一个故事？」欧文问道。

「主席先生，我是这样觉得的。我坚信，真相总会浮出水面。我不知道是否会在听证会期间，不知是否会通过历史进程，但真相总有一天会揭开的。」

迪安说，他怀疑自己与尼克松的谈话也被录了音。但是他没有证据。针对尼克松的所有指控，都只是来自人们的一张嘴巴。

5 月份，伍德沃德曾询问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是否找过巴特菲尔德谈话。巴特菲尔德是尼克松的副助理。伍德沃德很好奇，为什么副助理的职责包括「内部安全」。

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没有放在心上。几周之后，伍德沃德又问了起来。到了第三次催促，调查委员会终于找到巴特菲尔德。

询问到最后，工作人员随口问了句：「据你所知，迪安说白宫办公室被录音的供词，有没有证据？」

巴特菲尔德吓得不知所措，当即交代了一个惊人秘密：白宫办公室有一套秘密录音系统。

尼克松谁也不信。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内阁会议室、行政大楼办公室、总统别墅等地方，他都安装了录音系统。这套系统由语音自动触发，24 小时全天候运行。在长达 5000 多个小时的工作录音中，人们将会找到那卷「冒烟的枪」。

水门事件特别检察官考克斯发出传票，要求尼克松交出录音带。尼克松不仅以行政特权为由拒绝交出，而且要求联邦司法部长解雇考克斯。司法部长拒绝了，他宁愿辞职也不愿执行命令。尼克松转而命令副部长，副部长也辞职了。由于这一事件发生在星期六的夜晚，媒体将它命名为「周六夜大屠杀」。

周六夜大屠杀之后，300 万封电报、信件、电话如洪水般涌向白宫和国会，人们强烈谴责尼克松的越权行为，要求国会启动宪法程序，弹劾尼克松。

仅仅三天之后，国会山弹劾尼克松的动议已经多达 21 项。

这个案子最终闹到了联邦最高法院，成为著名的「美国诉尼克松案」。最终，尼克松败诉。他不得不老老实实交出录音带。

他当真老实吗？在交出的录音带中，有一段长达 18 分半钟的空白。

有些真相被永远抹去了。

这一次，不仅是民众不再相信他，就连共和党都决定放弃尼克松了。为了保持最后的体面，尼克松不得不辞职。

1974 年 8 月 8 日，他发表辞职演说。

1974年8月9日尼克松乘坐「空军一号」离开白宫

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坐在报社的地上，看着电视里辞职的总统，感到很不真实。他们没有洋洋得意，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而是在思考这件事情本身的意义。

水门事件最终导致 69 位政府官员被起诉，48 人被定罪，其中包括曾经的白宫幕僚长霍尔德曼、司法部长米切尔等等。大部分的罪名都是串谋、作伪证、妨碍司法公正。

那么，尼克松呢？

他辞职后，人们想着这下可以起诉他了。可是福特继任总统后，宣布给予尼克松全面且无条件的豁免。

最终，真相没有输给权力。但真相也没有赢得胜利。

注释：
深喉的真实身份

2005 年，91 岁的深喉接受《名利场》杂志采访，揭示了他的真实身份——马克·费尔特（Mark Felt），前 FBI 副局长。当年水门事件时期，记者伍德沃德给他的标记是「MF」，并解释为「My Friend」。《深喉》原本是美国一部家喻户晓的色情电影，用它来给线人命名，是报社编辑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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