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德里安作为风格派的成员,他的名气甚至超过了风格派,在艺术史上更加广为人知,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前面在谈风格派时,拿出的作品案例主要是建筑和家具,但论起艺术中抽象形式的建立,用建筑和家具为例说服力是不够的,走向抽象最难的是要在绘画和雕塑这种一直是再现自然物象的领域内做到,才是真正的突破。而蒙德里安则做到了把奥托和里特维尔德用于建筑和家具上的抽象语言,成功地转移到他的绘画上,创造了一个属于蒙德里安的独特的图像世界。
我们在康定斯基和马列维奇的身上已经看到,追求纯抽象的画家都非常重视精神性。蒙德里安也完全不例外。他出生于荷兰一个虔诚的新教徒家庭,来自家庭的熏陶肯定对蒙德里安的精神成长是有影响的,果然,蒙德里安后来取得的抽象艺术成就,正是他追求精神并希望超越尘世的一个结果。
他有不少地方和康定斯基很像。首先,作为画家他也有一个擅长理性思维的头脑,就像荷兰数学哲学家舒恩梅克用数学去建立宇宙的简明秩序那样,蒙德里安是干脆用绘画去揭示表象之下的某种共性。其次,他和康定斯基一样也亲近通神学,他在1909年加入了“荷兰通神论者协会”。这就让我们看到,建立抽象艺术之人,还真不是在表面形式上玩花头想点子的事,那真是需要相当的精神深度做支撑的。
在关注精神的人眼中,世界真的是分为两个层次的,一个是可见的表象世界,另一个是无形的精神世界。西方绘画在描绘表象世界方面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而另一个精神区域却还没有被艺术去直接表现过,那就太值得去开发出来了。因此现代抽象艺术的产生,外在因素是工业社会大面积的机械化面貌的入侵,内在因素则是这些画家对世界的探索超越了表象,进入了精神区域。
蒙德里安“纯粹造型”的建立
蒙德里安要在绘画上表达纯粹的精神世界,做起来谈何容易,我们来看他是如何一步步逐渐完成的。他起先当然是画具象的,后来在1911年见识了毕加索和布拉克等立体派的作品后,深受震动。就在这一年末,这位已经年近40岁的艺术家解除了婚约,去巴黎认真学习立体派拆解物体的手法,但渐渐感到立体派还保留具象,那是不能满足他要的世界终极图像的。1914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只能回荷兰,然后在荷兰遇到了凡杜斯堡,并一起建立《风格》杂志,也就是说,他也成了荷兰风格派的成员,在这个团体中让他对抽象艺术的思考就更集中了。他的那些对抽象艺术的思考都发表在了《风格》杂志上。
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感到‘纯粹实在’只能通过纯粹造型来表达。” 这就是他艺术追求的目的了。战争结束后他重回巴黎,果然就让造型越来越纯粹,也就是越来越抽象。最后就形成了蒙德里安的招牌性的抽象语言:只保留三原色和网格般的画面。他那种抽象的画面对其他画家而言也许就是一种绘画的风格语言而已,但对蒙德里安而言,那是凝聚了他全部心血才归纳出来的一种终极图像,是他顺着神秘主义思维,深入思考了世界、物质、人和精神这些最本质的元素之后才产生出来的。我们若仅从风格手法上去看他,就把这个思考型艺术家的作品看得轻薄了。
蒙德里安贡献的抽象风格,是他看世界的一种立场,若没有这样深厚的基础,蒙德里安在艺术史上是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地位的。人类只会尊敬真正严肃深刻的东西。我们用他的画来看一下他是如何从描绘具象渐渐走向描绘内在精神的全部过程:他1905年画的树是具象的;再看他在接触立体派前,在 1910年画的《一棵开花的苹果树》也还属于类似野兽派的色彩夸张而已,具象还保留着;到了1911年他接触了立体派之后,画的这一幅《灰色的树》,抽象的意味开始浓厚,具象的位置开始缩减;到了1912年画下的《开花的苹果树》,具象世界就被消解了。
这让我们看到了他在画法上逐渐提炼的清晰步骤:从具体的某棵树,到画家眼中带主观性的树,再到具有普遍性的树,然后外在形象消失,因为树的形状已经不重要了,画家要的是在画面上体现世界一切物像之后的一种纯粹的存在,或者说是本质性的构成。那种本质性构成被蒙德里安归纳为横线和直线这两个最有限的元素。他的这个做法,我们中国人应该不会感到太意外,因为我们中国人不是用黑白两色的阴阳太极图来归纳宇宙世界的吗?而蒙德里安则是用横线和直线来表达宇宙间两种力量的对立。色彩则简化到了三原色,或黑白灰。
只要从这种角度去看,我们是不是就能够了解了,蒙德里安那些看着最简单的画面,实际上非常非常不简单,他对每一幅画都推敲得特别厉害。关于他的推敲,美术史上盛传说法是,他会把红黄蓝的色块先在硬纸板上剪下来,然后,贴在画面上去看位置和色块大小是否合适,他能仅为了区区一个色块怎么放而琢磨上一整天。
抽象语言背后的“宇宙法则”
有意思的是,荷兰曾有一家电视台做过一档临摹名画的节目,分别选几位专业画家临摹伦勃朗、梵高和蒙德里安,人都会以为蒙德里安的画应该是最容易临摹的,但最后却是对蒙德里安的临摹者失败了。那是因为蒙德里安的画严谨到超乎想象,画上笔直的线条全是手绘的,不是用尺画出来的,而且每一根黑色的线条在哪里开始,哪里终止,都有最微妙的讲究,用色也有他特殊的方式……因为对这个深思熟虑的画家来说,他的画是要把一个杂乱无章的表象世界概括进线条色彩的完美平衡中,画面的平衡则代表着宇宙的神秘秩序和静穆本质,那是一点都不能随便的。
正是因为他的抽象画来自如此严密的思考,因此当他的亲密伙伴,那个风格派中最活跃的凡杜斯堡开始把风格派新造型主义的严格造型原则做出一点改变,也就是把矩形构图倾斜了45度角,让画面获得一点动态感,而蒙德里安就完全不能接受,甚至与凡杜斯堡从此分道扬镳。因为对蒙德里安而言,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改换方块角度的问题,而在于那个改动违反了他心目中的某种宇宙法则:天地间的两种力量是由直线和横线构成的。
他的抵触其实就等于,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要把圆形的阴阳太极图改为方形的,那还真的会引起我们中国内心强烈的不适,那种不适还真不只是图像的问题,而是那个方形本身与我们看世界的观念是完全不符合的。这个事故也非常有力地说明了蒙德里安的抽象画具有的深厚思想基础。
事情的确如此,虽然凡杜斯堡也曾用横线和直线作画,但显然,那种画面对于他就是绘画的一种形式而已,他没有必要死守着它,他愿意把方格子转换45度角,为的是让画面获得某种变化和动态罢了。这就说明了,他考虑的是画面,而蒙德里安考虑的是世界的终极实在。因此,凡杜斯堡没能在艺术史上获得蒙德里安那样的地位也是公平的。蒙德里安与凡杜斯堡分手后, 独自坚守着那种最简单的横线和直线构成的网格画面,直至离世。
然而,正因为他独有的抽象语言建立在最深的思想基础上,因此他那种看着简单的抽象语言却有极大的影响力,并且已经成为很多领域的灵感来源。从服装界到设计界,乃至泛化到音乐舞蹈等领域,都能看到蒙德里安的影响。我们因此可以说,追求的高度决定了艺术的高度,蒙德里安追求最深刻,最带普遍性的东西,结果是影响到了各种东西。
蒙德里安的传记作者詹森告诉我们,蒙德里安“面容温柔,有着狭长的脸庞、高高的额头,发际线已经开始后移,一双棕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严肃、谨慎的光芒……他的眉毛总是审慎地微微皱起,给人一种冷静自持的感觉。他的眼睛是他最鲜明的特点:他张开双眼看着这个世界,带着疑问、好奇的神色,却又充满坚定”。
这位探究世界终极实在的抽象画家,把自己在巴黎的工作室也安排成为他的一件典型作品。他睡觉是在楼下一个小隔间里,在楼上充满光线的明亮大房间拿来做画室,那房间就成为一幅活生生的蒙德里安画作,白色墙壁上装饰着彩色的方格,房间被整洁地布置成工作、思考两个区域。互不冲突的人间烟火与精神创作,蒙德里安简练精确和理性到极致的抽象画被艺术史称为“冷抽象”,与康定斯基相对热闹而偏感性的“热抽象”形成了抽象画的两极。
但有趣的是,我们别以为画出冷抽象的蒙德里安是个刻板的人,画出热抽象的康定斯基会比他热情活泼。实际情况却是,美国人古根海姆女士在回忆录中这样告诉我们,康定斯基是所有艺术家中最不像艺术家的人,因为他永远衣冠楚楚,性格非常非常严肃,叫人感觉很不好接近。而古根海姆女士眼中的蒙德里安,身边则常常围绕着各种艺术家和朋友。上个世纪40年代初古根海姆女士在伦敦开设了一家非常前卫的现代画廊,有人把蒙德里安介绍给她。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很吃惊蒙德里安根本不打听她的现代画廊,却向她打听附近哪一家酒吧跳的舞是最出色的。
了解蒙德里安的朋友说,他几乎每晚都会出门,找个地方去跳舞并与女性们打成一片。之后蒙德里安因躲避二战移居到了美国纽约,也照样如此生活。白天在曼哈顿工作室里创作最理性的抽象画。晚上,他会和美国朋友们一起去纽约黑人集聚的哈莱姆区,去听最道地的爵士乐。我想,只有看清楚了世界是分两个层次的人,才会让自己精神性最纯的创作和充满烟火气的人间区别得清清楚楚,然后充分地享受两边的乐趣吧。这个在生命不同层面跨界的人,到了美国后,深深被美国人的朝气与活力打动,竟让他的抽象画也开始热烈起来。
我们看他在纽约创作的《百老汇的爵士乐》这一幅画,看着画面上并没有超出他规定的那几项有限的绘画元素,他只是通过对色块不同的排列,然后只是非常聪明地扭转了画布的角度,让方形变为菱形,然后改变了色块的密度,就创造出了充满韵律感和欢快感的画面。 我们既可以把这件抽象作品想象成是音色最饱满的黑人爵士乐的图像,也可以把这幅画想象成车水马龙的纽约曼哈顿。
因此,这位了不起的抽象画大师让我们看到,抽象绘画这个品种表现力非常丰富。具象画只有一种所指,而抽象画却有多种所指,即使只运用那么有限的元素,就既能表达超越具象的绝对本质,却还能用来生动传达人对世界的鲜活感受。当我们认识了这样的优秀画家和作品之后, 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抵触抽象绘画了,恐怕也会愿意被蒙德里安的抽象画带入一个精神维度的空间中去了。甚至我们日后若偶然读到《金刚经》上的那种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时,或许也愿意停一下,把这句话的含义去稍稍想一下子了。
蒙德里安一直工作到了去世的那一天。他是继维米尔,伦勃朗,梵高之后,荷兰给世界贡献的最优秀的艺术家之一。在介绍了抽象艺术鼎立的三足之后,我们对西方现代艺术最重要的成果就有了基本了解。我们现在再回到最初的起点:在时代和社会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后,需要有新的造型艺术与它般配。我们一路走来到现在,是否能感到,通过这些人的努力,这个目的是基本达到了。而且我们也能看出,在机器越来越普及的时代中,抽象的造型在其中是最为和谐最为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