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财经自媒体
来源:传媒江湖荟
写在前面的话:
前不久,知名调查记者刘向南受邀参加了传媒“讲武堂”的培训班。在这个与年轻同行交流的活动上,他草拟的演讲稿标题为《调查性报道:独家线索的获得、采访突破以及后续“抗压”——以两个深度调查事件为例》。
这是刘向南自己过往操作调查性报道方面所做的一些总结与思考,该文首发在刘向南自己的公号上,经授权,《传媒江湖荟》转发此文,以飨未到现场的师友。
01
两个报道案例
1、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事件。
文水县属于山西吕梁管辖,文水是出名女人的地方:远有武则天,据说是武则天的故乡;近有刘胡兰,就是死在铡刀之下的那个小女孩;前几年则又出了这个女副县长。
发生在文水县的这个女副县长吃空饷的事情大致是:这位女副县长在早年中专毕业之后,到文水县民政局工作,但没多久,她就和她老公一起到北京做“铁艺”生意,并且做得很好,很多文水县的人都在北京做这个生意,她几乎是这些人当中做得最好的,他们在文水老家也有公司,后来她想回老家从政,先当了政协副主席,后来又当了副县长。在她当副县长期间,我们得到线索,说她在她离开文水县民政局到北京工作的那十多年间,没有上班,但一直领着工资,也就是说吃了十多年的空饷。然后我去调查采访,并在2012年4月在《经济观察报》刊发了报道。报道刊发后,立即就卷起一场风波。这件事最后的处理是这名女副县长被免职。
2、都江堰世界文化遗产核心区建“黑电站”事件。
都江堰在成都的边上,是一个县级市。都江堰古水利工程全世界知名,是李冰父子在2000多年前建成的,至今仍在使用,灌溉着成都平原。余秋雨有篇文章,就叫《都江堰》,他说都江堰比长城伟大,因为长城基本是一个死文物,建成以后,没有多少实际的用处,都江堰则不同,它一直使用到现在。如果没有都江堰,就没有现在肥沃富饶的成都平原,也就没有所谓的天府之国,并且,它至今都在滋润着成都平原。我对余秋雨这个观点是认同的。都江堰古水利工程被联合国评为了世界文化遗产,也就是说它已经成为了全人类的文明财富,要受到保护。
美丽的都江堰(网络图)
就是关于这个都江堰水利工程,几年前,我得到一个线索,说就在那里建成了一个小型的水电站,对这个世界文化遗产有破坏,然后去调查采访,报道后来在2015年10月刊发于我当时任职的《中国经营报》,这个报道刊发后,也是引起一场风波。据说刘延东副总理做了批示。国家文物局、国家建设部两个调查组曾到都江堰进行了调查。为了规避自己的责任,四川省有关方面,从都江堰市政府、都江堰管理局到四川省水利厅,组织起来,进行“反扑”,反咬我的报道,说不真实。经过一番曲折,在报道刊出3年后,这个电站被推平,在那三年中,一些官员也陆陆续续得到了处分。
02
为何要分享这两个案例?
追热点和突发新闻很重要,同样的,做独家的调查性报道,特别是舆论监督类的调查性报道也很重要,这种报道在当下是稀缺品,就更显其重要性。
很多年前,有一家报纸曾经提出这样一个口号,大意是:一家报纸,如果离开了舆论监督,就什么都不是(链接:刘向南| 离开舆论监督就什么也不是:一份“最像报纸的报纸”的从生到死)。从这里,也可见社会对媒体职责的期待。
做舆论监督方向的调查性报道,特别是监督公权力,现在看,应该是一种“新闻理想主义”。而达致这种理想主义的路径,是“新闻专业主义”。只有理想,没有专业,不行;有专业,没有理想,也不行。“新闻理想主义”和“新闻专业主义”是能够统一的。
有人曾建议:无论是哪种领域的记者,或者跑哪条线哪个口的记者,都应该争取做几个深度调查报道。我的建议是,每个记者都应该争取做几个监督公权力方向的调查性报道。做这种报道,既考验记者个人的功力,也考验平台的抗压能力。但是,只要把握得好,不是不能操作。
我曾经所在的一个平台对做此类选题的定位是:党和政府明令禁止的;人民群众深恶痛绝的。把“党和政府明令禁止”、“人民群众深恶痛绝”这两点结合到一起,这样的选题,应该会是好选题,而且应该是能够有操作空间的选题。
03
独家线索与独家报道
我经常能听到一种说法,说在社交媒体非常发达的当下,已经没有办法做独家新闻了,所以记者也没必要再追求去做独家新闻了。我不认可这个观点。即便是网络信息交流非常发达,我认为,也仍有操作独家选题的可能性。
什么是独家?独家,有多方面的理解,比如在一个热点事件里,你能找到独特的角度,在同样的热点新闻中做出别人没有操作过的角度或者内容,这也是一种独家,比如前几天中青报冰点做了一个关于整理武汉新冠病毒遇难者遗物的报道,大家都操作武汉新冠事件的报道,但这个角度这个点没有人做过,中青报冰点做了,这也是一种独家报道。
另外一种独家报道,就是你获得了一个独家线索所做的报道,这个事件的披露,只有你一家。当你接获一个好的独家新闻线索,经过调查采访,形成一篇独家的调查性报道,从而引爆一个事件,并慢慢酝酿成为一个热点事件,也就是说,你的报道是一个热点事件形成的开始,这个事件是由你的报道所引发和形成的。我觉得,做这样的报道,应该是调查记者追求的一种职业高度。同时,这不但考验一个记者的专业能力,也非常考验记者所在平台的抗压能力。我所工作过的一个平台,就曾说过,他们不敢引爆第一热点,怕惹麻烦。这就是很令人失望的事情了。
好的新闻线索像是在等待你去挖掘水下冰山
如果你能拿到独家线索,你的平台同时有这样的抗压能力,就能操作这样的独家报道。有了新闻线索,要先做出判断,判断它的公共价值和现实的可操作性。好的新闻线索,你一拿到,就能有一种这样的感觉:你像是看到了浮在水面的冰山的一角,水下隐藏的那一块庞大体量的内容,正在等待你去挖掘。好的新闻线索一定能给你这样的判断和感觉,也就是说,它起初的样子,只是这个事件全貌的极小的一部分,更庞大的部分,要等你去调查挖掘之后,才能呈现。
我要分享的这两个案例,都是这样的独家报道。
04
独家线索的获得
这两个报道的线索是怎么来的?
关于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事件。这个报道的线索由来是:有一天,山西的老记者高勤荣到北京,他带来的线索,他说,文水县有人告诉他,有这样一个女副县长,当年来北京做生意,没有上班,却在县民政局领了10多年的空饷,也就是说,在她在北京做生意期间,一直都领着工资。
高勤荣老师,是一个老记者,曾经是新华社山西一个刊物的记者,他经常配合一些外地的记者在山西进行调查,最有名的,是他配合南方周末和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这些媒体在山西采访、揭发运城市的“假渗灌”工程,后来遭遇打击报复,被判了几年刑,坐了好几年的监狱,出狱以后,一方面,他一直在努力争取平反他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结果),另一方面,还是给外地的记者一些山西的新闻线索,如果外地记者到山西采访,他也会提供帮助。
和高勤荣(右一)、王克勤(左一)等师友在某个分享现场
就是他,又给我们带来了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的这个线索。当时我在《经济观察报》工作,对这个线索,我们的判断是:吃空饷事件,媒体已经报道过很多,但是,一个在职的副县长,居然也吃了很多年的空饷,这是很罕见的,这肯定是一件值得挖掘的官场丑闻。我们对这个线索很感兴趣。这样,我就去了山西。
关于都江堰“黑电站”的报道。这个线索是有一年我到成都采访一个关于河流保护的NGO组织,是他们的负责人给我提供的,因为他们特别关注成都范围的河流状况,所以也会关注到岷江,都江堰就是建在岷江之上。更早几年,都江堰就曾发生过一次环保事件:当地想在都江堰这个古水利工程上游很近的地方,拦截岷江,建杨柳湖水坝,从而建一个杨柳湖电站,如果这个建成,肯定会破坏都江堰古水利工程,也让它失去了调解水流灌溉四川平原的功能,那件事被披露后,引起轩然大波,媒体接连报道,后来这个杨柳湖水电站就没有建成,这件事,可以被称为“第一次都江堰保卫战”。我们后来做的,是“第二次都江堰保卫战”。
那家NGO的负责人告诉我,据她所知,当年杨柳湖水电站都江堰没有搞成,可是,他们又偷偷地搞了一个小型水电站,据说已经搞起来了,她没有到现场看过,因此对这个电站的具体情况也不了解。
这就是这个线索的由来,尽管这位NGO负责人没有告诉我关于这个电站更多的情况,但是对这个线索,我却记住了。
05
做记者要广结善缘
综合这两个线索的由来,可以总结的是,它们都是我所认识的人告知的,这些线索在这之前都没有被披露过。我们做新闻,线索可以有很多种来源,比如在网上发现有人在论坛里、公众号里或者微信群里爆料,或者是发现其他媒体报道了一则短消息,你觉得还有深度挖掘的空间,就去跟踪做更深入的调查报道,这些都是常规的新闻线索来源。而像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事件和四川都江堰“黑电站”事件,这两个报道的线索来源,都是我所认识的人透露给我的,这则是做独家报道的另一种重要的线索来源。
这里也就体现了交朋友、建立人脉关系的重要性。人家为什么会把独家线索提供给你?人家之所以会这么做,最起码的,会认为你是值得信任的人。有时候,提供给你这种重要新闻线索的人,不一定是交情非常深的人,不是那种酒肉朋友,也许仅仅跟你是一面之缘,跟你仅仅是君子之交。这也体现了广结善缘的重要性。比如说,在这个房间里的我们这些同行,可能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这个见面,现在看,只是这样一次业务交流,如果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我们也许想不到是,在过几年,甚至过个一二十年,在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链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前两年,我读过一本书,是讲人与人之间的链接关系。它讲了几个概念,其中一个是“强链接”关系,“强”是“高强度”的“强”,也就是说链接非常紧密的那类关系,比如是家人关系、同事关系、酒肉朋友关系、闺蜜关系、男女朋友关系。还有一种是“弱链接”关系,就是那种比如在一个开会的场合,偶然见过一面的人,或者,在旅途中偶然遇到又匆匆各奔东西的人,或者你在采访中,只做过一次谈话的人,或者跟朋友聚会,在聚会场合中偶遇的人,这些都是“弱链接”关系。这本书中讲到,那些“强链接”关系,是维系着你的日常的关系,而“弱链接”关系,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突然改变你的运转轨迹,“强链接”很难对你做改变,它就是你的日常,而“弱链接”,因为本来就是在差别很大的轨道上,一旦起作用,就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变化,举个例子,假如你辞职了,想换一份工作,你突然想到的一个“弱链接”关系,联系起来,可能会给你带来非常不一样的机会。这本书提倡的是,我们当然要重视维系我们的“强链接”关系,而对于那种“弱连接”关系,也要非常重视。我的理解是,哪怕只是一面之交,也要结善缘,把这种“弱连接”处理好,因为它不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会给你带来什么。放到我们的记者职业里,我的体会是,这同样非常重要,一个独家的线索,或者就是这种“弱连接”关系提供给你的。我有一些深度调查报道,就是这种关系提供给我的,比如说维信朋友圈里的朋友,偶尔加的微信,之前几乎没聊过天,突然有一天,他主动找我说话,给我提供了一个新闻线索,后来,我就从这个线索开始,写了一篇深度调查报道。这样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
也就是说,做记者,广结善缘非常重要。
06
交朋友对采访突破很重要
就像我前面说的,广交朋友广结善缘能让你获得独家线索。同样的,它对采访突破也非常有帮助。我的这两个报道都是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之下才得以顺利完成的。
关于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报道。这个报道是高勤荣提供的线索,后来我去文水县采访,也是和高勤荣一起,他对当地情况非常了解,他在文水县也有认识的人,这对于我们进行采访突破非常有帮助。
关于都江堰“黑电站”报道。我在都江堰也有一位非常重要而特别的朋友。是这样的:
有一年,我去都江堰采访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就是曾经当过都江堰政协副主席的彭伟。彭伟的经历非常特别,青壮年时期曾在广东经商,后来回到都江堰,当了一届政协副主席。彭伟这个人,侠肝义胆,喜欢交朋友。我在认识他之后,在他的帮助下,先做了一个关于都江堰的调查报道,是彭伟给我提供的线索,后来也是在彭伟的帮助之下完成的采访,这个报道就是关于都江堰这个县级市的政府高负债。都江堰是个县级市,人口只有60多万,2014年财政可支配收入只有19亿,据我的调查,截至2014年8月,它的总负债是528.62亿元。这是地方债的最典型样本,甚至要比2020年才曝光的贵州独山县400亿高负债(就是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独山县花2亿元建“土司楼”事件)还要典型。都江堰的地方债是我在2015年底做的报道,发在《中国经营报》上,后来我自己的公号也做了转载,题目是《都江堰样本:政府负债逾500亿,“连刚出生的娃娃都人均10万”》(链接:都江堰样本:政府负债逾500亿,“连刚出生的娃娃都人均10万”),这篇文章在我公号上的阅读量是10万+。
2018年5月我和彭伟老师聚于都江堰
这是我第一次跟彭伟合作做报道。在做了都江堰地方债的这个报道之后,有一次,彭伟到北京,我们一起吃饭。就是在这次吃饭时,我们聊起那次我在成都河流保护NGO那里得到的都江堰建了一个水电站的线索,我让彭伟回都江堰后,先帮我了解一下是什么情况,是不是确有其事。彭伟回到都江堰后,就开始帮我了解,果然有这回事,当地在都江堰那里的确建了这样一个电站。彭伟还告诉我:(1)、这个工程项目违规,最大的违规之处,是建在世界文化遗产核心区内,如果没有报批,这是绝不被允许的;(2)、它根它就没有报批,手续不齐备;(3)、这个电站是利用了成都市应急水源中心作为它的取水库,建这个应急水源中心,成都市投入4个多亿,都江堰投入2个多亿,这个电站是在这个水库上掘了个口子出水发电,相当于不投入大坝而窃水,占尽国家利益;此外,电站还有私人公司资本,有腐败嫌疑。有了这个先期的情况,我心里有了底,2015年10月,就从北京到了成都,去调查这个事。
因为有彭伟在当地的配合,这个调查就变得要顺利得多。在完成这个报道之后,后来我又去了一次都江堰,调查采访另一件事。这另外一个报道也是在跟彭伟的交往中产生的。都江堰有一个商人,叫罗大平,在当地搞典当行生意,骗了很多人的钱,特别是当地政商两界,很多人都被他骗了钱,包括彭伟在内,也被罗大平骗了钱,后来罗大平携资外逃,现在躲在地中海的塞浦路斯,现在中国警方还在追捕他,他是“红通人员”。这里面有很多故事。我在做完都江堰“黑电站”的报道之后,又去做了这个报道,它刊发时的题目是《一个“跑路者”背后的不正当政商关系》。
这样,因为认识了彭伟,对于小小的都江堰这样一个县级市,我就先后做过三篇深度调查,也就是上述的地方债、黑电站和“跑路者”。如果不认识彭伟,也就不可能有这三篇报道。所以说,广交朋友对于调查记者很重要。我也时常会想,假如一个记者,在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像彭伟这样的朋友的话,应该能产生多少独家的深度调查报道,因为在每个地方,都有被遮蔽的事件等待你的发现和挖掘,假如没有彭伟这样的朋友的话,这样的被遮蔽的事件就永远被遮蔽着不见天日。遗憾的是,并不是每个城市都会有既跟政商两届熟悉且又侠肝义胆乐于披露这些事的人。如果能够认识像彭伟这样的朋友,对于一个调查记者来说,的确是一种幸运。
07
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事件的采访和突破
调查性报道的采访,关键是拿料,拿到证据。就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这个事件,最核心的部分是“吃空饷”,如何拿到她“吃空饷”的证据,最重要。
我先去文水,后来高勤荣也过来,我们在文水碰头。见面后我们商量,关于这个女副县长“吃空饷”的证据,可以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她在民政局领工资的工资表,另一个就是一些知情人,比如民政局工作人员的证词。
我们本来想拿到工资表,但是我们了解到,因为民政局好像因为其他事情被县纪委查过,那些工资表被封存在了县民政局的一个办公室里,好像要县纪委、县民政局、县财政局三家单位都在场,才能启封。这样,工资表这一块就没有办法了。我们就在证人方面下功夫。
我们找了当时的办公室主任,还找了女副县长刚刚到民政局工作时的那个局长,以及后来的第二任、第三任局长,也就是从她到民政局工作,离开民政局去北京做生意再重回文水官场,这期间,她共经历了三任局长。文水这个小县城非常小,因为有当地的人帮忙,找到那三个局长的家不算难,他们都退休了。当我们找到他们时,问王辉的事,他们基本上都说了实情,也证明王辉在他们当民政局长时,虽然没有上班,在北京做生意,也的确是领工资。他们讲这些情况时,我都录了音。这样,这个最核心的部分,我们就拿到了证词。
我们在文水县争取拿这个女副县长吃空饷的证据的同时,还了解到关于她的两件事,一个是,她在文水县政界崛起的过程,也就是她如何回来当上的政协副主席,后来又如何从政协副主席当上了副县长。这些都是上面安排下来的,是县里的一项“政治任务”。在这个方面,我们采访了文水县里另一个女强人朱某某,朱某某在文水县经商很成功,当过两届政协常委,她和那个副县长都是县里的女强人,存在着一定的竞争关系,当时我们到她的酒店找到她时,她也非常乐意地讲她所知道的情况,当然,她讲的,不是关于这个女副县长吃空饷,而是怎么样当选为政协副主席,那个不正常的竞选过程。
我们还采访了当过文水县政协主席的王某某。包括朱某某、王某某在内,这几个人都向我们讲述了这个女副县长是如何选上政协副主席的以及后来又是如何选上副县长的。
另一方面,我们还了解了当时这个女副县长在文水县的生意。当时她曾经当董事长的那个集团公司还在县里。因为她当了副县长,她就把这个董事长的职位让给了她老公。我们找了个律师,一起去县工商局查了这个公司所有的工商资料,我对着工商局的电脑,把这个资料全拍下来了,我发现,她虽然不是董事长了,但是还在公司里任监事。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公务员是不能经商的,她还在公司里担任着监事,这也是这个女副县长的一个致命的硬材料,我们拿到了这个证据。
关于她在文水县的生意方面,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她家的公司,一部分经营旅游,并且在当地山里开发了一个高尔夫球场。我们去现场看过。她当上副县长之后,分管的工作是文化广电、文物旅游这些方面,她家的生意也正好有旅游这一块,就是说,她家的生意,也正好是归她这个副县长管的范围。因为开发高尔夫球场,征用当地农民的山林,农民对补偿不满意,到县里上访,接待他们的,有时候就是这个女副县长。
以上,我们就拿到了几乎所有的关于这个女副县长的关键材料。我们在文水采访这些方面期间,一直都没有联系这个女副县长,我们不联系她,是担心打草惊蛇,走漏风声,妨碍我们的这个报道。其实,因为有上述这些已经非常扎实的证据了,不联系这个女副县长也可以写报道了。为了能够做更公正、平衡地报道,在我离开文水县的那天上午,我还是打电话给这个女副县长。她其实已经听说有记者在文水了解她的事情了。所以,在电话里,我就更多的是跟她周旋,也听了她自己的一些辩解。打完这个电话,我就马上离开了文水,去了太原,在太原非常快地写完了稿,并顺利刊发。
关于这个女副县长吃空饷的报道,我写的稿件,内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我用了三个小标题,分别是:15年空饷:三任局长的证词;从商人到副县长:县里的“政治任务”;经营公司与开办高尔夫球场:“官商”之道。刊发时,报道的标题被定为《吃空饷15年 山西女商人变身副县长》。
08
都江堰“黑电站”的采访和突破
当初我让彭伟回都江堰帮我打听那个电站的事情,他反馈给我的他打听到的信息主要有四点:(1)、这个工程项目违规,最大的违规之处,是建在世界遗产核心区内,如果没有报批,这是绝不被允许的;(2)、它根它本没有报批,手续不齐备;(3)、这个电站有私人公司资本,有腐败嫌疑;(4)、它是利用了成都市应急水源中心作为它的取水库,建这个应急水源中心,成都市投入了4个多亿,都江堰投入2个多亿,这个电站是在这个水库上掘了个口子出水发电,相当于不投入大坝而窃水,占尽国家利益。
对于前三个方面的信息,从字面上很好理解,对第三个方面,说什么成都市应急水源中心、水库之类,如果不是到现场,根本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到了都江堰以后,马上就见到了彭伟,我们一起到现场,通过现场察看,才知道了这个电站的来龙去脉。
新修建的这个电站的名字叫圣兴电站。我用几张图来说明。
第一张图,是早期的都江堰渠首图片。这个时期,可以看到,这里还没有这个水库,它是这个样子:
都江堰渠首早期图片,尚未修建磨儿滩水库
第二图。这是建了电站的图。至今在一些关于都江堰的风景照里,都能看到还有这个电站。从这张图片中可以看到,在都江堰渠首,出现了一个大水库,它叫磨儿滩水库。它是在建电站之前,以成都市应急水源中心的名义建成的:
建了水库及“黑电站”后的都江堰渠首
这张图片上的电站很清晰。它是这样建成的:
先以建成都市应急水源中心的名义,建成了这个磨儿滩水库,这样,水库就看上去是合理合法地来建成的了。水库原有的位置,是都江村和其他一个村,为了建这个水库,这两个村的村民都搬走了。在建水库之前,有一个水渠,从这个水库的位置往下流,叫做白马渠,是灌溉用的,白马渠上,都江村自己搞了一个小电站,叫都江电站,发电是用于村里平时自己照明、磨面的。因为建这个磨儿滩水库,这个建在白马渠上的村里的小电站,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来的用途。但是,它在建圣兴电站的过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等一下我另做说明。
磨儿滩水库,还有一个特别地方,它的这边的一条大堤,名字在当地人口里被称作“苏修大坝”。“苏修”是个特别的历史名词,也就是指的是“苏联修正主义”。这个“苏修大坝”的由来也很特别。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四川还曾这里建电站,后来因为中国和苏联的关系不好了,苏联人就撤走了专家,这个电站就没有建成,但是已经修了这样一段水坝,一直残留到现在。这个水坝,就成了现在磨儿滩水库的一条堤坝。它本来就有的出水孔,也就成了后来圣兴电站的引水孔。
这样,这个圣兴电站的修建非常有技巧,非常高明,它的水库有了,就是磨儿滩水库,也就是所谓的成都市应急水源中心。它还用了原来“苏修大坝”的出水孔作为电站的引水孔。这就是彭伟先头了解的信息,说的“这个电站是在这个水库上掘了个口子出水发电,相当于不投入大坝而窃水,占尽国家利益。
另外,我在都江堰又了解到,这个电站修建的名义,是对原来白马渠上的那个小都江电站进行技术改造,技术升级,名义上是这样,这样它就不是新的电站了,就不用做新的报批手续了。这个圣兴电站虽然跟原来的都江电站很近,但它根本就不是建在白马渠上,而是直接从磨儿滩水库里通过“苏修大坝”的出水孔引水,跟原来的度都江电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它只是借的都江电站的壳,从而规避手续。可以说,这个点子很高明。但是,它被我们识破了。我的报道完全揭露了它的真面目。
揭露圣兴电站的真面目,是建立在深入的调查、采访和取证上。除了现场采访之外,我简单列举一下我采访这个事情,都是采访了哪些人,拿到了哪些料。
因为有彭伟这样一个对当地政商情况都非常熟悉的人士的帮助,我的采访就变得顺利得多了。在建这个圣兴电站的时候,当地成立了一个圣兴公司,以公司来运作这个电站。在彭伟的帮助之下,我拿到了这个公司的全套工商资料,以及各股东公司的工商资料。一看工商资料就很清楚了,建这个电站,都江堰管理局和都江堰市政府都是股东,另外,原来都江村那个小电站的老板,也占一部分股,最蹊跷的是,刚刚在深圳成立的一个小公司,也是股东之一,这个小公司一看就是专门为这个事情成立的,它的来历最蹊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它究竟是谁的“白手套”。
我去采访了一些都江村的村民。这些村民正在为当时建磨儿滩水库搬迁的补偿费用上访,因此他们非常乐于向我介绍情况。他们讲了磨儿滩水库的由来,以及他们村那个都江小电站的由来,以及这个新的电站是怎么建成的。他们都是这些事情的亲历者和旁观者,他们的见证很重要。他们说,还听说这个新电站背后有个香港老板。我知道,他们说的香港老板,其实就是在深圳成立的那个小公司。
我在采访的时候,都江堰已经是世界文化遗产了。非常重要的,我采访到了当年给都江堰出面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当时的都江堰市世遗办的主任,他已经退休了,他给我介绍了为都江堰申请世遗的全过程,他还亲历了几年前抵制建设杨柳湖水电站的“第一次都江堰保卫战”,他给我讲了这个全过程,他非常明确地告诉我,这个圣兴电站的位置,就在世界文化遗产核心区范围之内,当年申报的时候,划这个范围的,他就是其中一个人,所以对这个情况非常清楚。他说,毫无疑问,这个电站就是建在世遗核心区范围内。他还说,建这个电站,没有向在北京的联合国世遗组织报告过。
我还打电话采访了四川省世遗办的主任,他说建这个电站,连他都不知道。那么,非常明显,建这个电站,属于违规。 我还电话采访了都江堰市政府的一个女副市长,她也告诉了我关于这个电站的一些情况,是从她的角度出发,来介绍的。后来因为没有经过组织同意,就私自给我介绍情况,她还受到了处分。她因为这个事情被处分,是很不应该的。
我还在都江堰采访了其他的一些重要当事人。在这里就不一一来说了。等把这些都采访完以后,我到了成都,又在成都采访了一个重要人物,是个老人家,80多岁了,这个老人家曾经担任国务院三线建设办公室副主任,他亲历过关于都江堰的很多情况,他给我介绍了早年都江堰多次想拦截岷江建电站,都没有建成的过程,特别是说,当年邓小平都亲自反对过在都江堰这个地方建电站,后来我把邓小平当年曾反对在都江堰建电站这个情节写入这个报道的副稿中,稿子刊发以后,很多媒体转载,并且很多都把“邓小平曾反对”这个情节定为转载标题的一部分,很显然,这就使这个报道更具有传播力和影响力。
我到了成都以后,最后一个采访,是打电话给当时的都江堰管理局局长刘道国,之前在都江堰采访时,我一直没联系他们,到了成都,我的稿件基本上都写成了,应该第二天就发稿了,我在头一天晚上打电话给这个局长。他的手机通了,我说我是北京的记者,请他介绍一下圣兴电站的情况。我记得,当时刘道国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晓得,不要找我。就挂了电话。我把他这句话写到了报道中。第二天,稿子就见报了,在网上被各个网站转得铺天盖地,后来我听说,刘道国见到网上的报道,脸都吓绿了。
09
调查记者要有“抗压”能力
做舆论监督类的调查性报道,从决定去做这个报道的开始,就应该做好被被监督对象反扑的心理准备,也就是说,调查记者必须要具备遭遇被监督对象反扑的“抗压”能力。
关于山西文水县女副县长吃空饷事件。这个报道刊出后,山西省迅速成立了调查组到文水县进行调查,调查组也找了我们当时采访过的那些人问过情况,很快,副县长就被免职了。这个事件的后续处置,还算干净利索。因为我们的调查采访非常扎实,三个核心问题都是事实,女副县长方面也没什么可以反扑的空间。
同时,当时很多媒体都纷纷跟进报道,这件事的新闻效应持续了大概一个月才止息,也就是说,这个报道出来后,各个媒体跟进报道,新闻热度大概持续了一个月。这个新闻热点是由我们的报道引发的,我们的报道是第一爆点。从各个方面来讲,这篇报道的社会效应都很。所以,对这篇调查性报道,还比较满意。
关于都江堰“黑电站”的报道。它的后续情况就要曲折、复杂得多了。报道刊出后,媒体纷纷跟进,比如《新京报》这些媒体刊发了关于这个事件的评论。都江堰当地立即组织反扑:
首先是,在网上的一个成都的汽车交流论坛里,先被贴出了一个由都江堰市世遗办做的情况说明,盖着都江堰市世遗办的公章,说我的报道失实,那个电站不在世遗核心区范围内,而且,它是原来都江电站的技术改造,不是新电站。
就像我已经在报道里写清楚的,它说是对都江村那个小都江电站的技术改造,非常确定,根本不是什么技术改造,完全是建了一个新的电站,它这样做,纯属是“借壳”,来规避手续。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另外,这个《情况说明》说新电站不在世遗核心区范围内,也纯属是想故意把水搅浑,施障眼法,迷惑公众。
这是一个阶段的反扑。
第二个阶段的反扑比较厉害:四川有关方面找到了水利部,有一天,水利部舆情处的处长带着几个人,分别是:四川省水利厅的负责宣传的负责人,都江堰管理局一个党委副书记,都江堰市世遗办的主任,到我当时所在的报社,座谈,进行情况说明,他们也都是说那个电站不在世遗核心区范围内。
面对这个情况,我很有压力。但是,我很清楚,他们这样讲,其实都是在施展障眼法,规避责任,想安全过关。因为,在我的报道刊出后,舆论反响很大,据说很快,副总理刘延东就做了批示,国家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的两队人,都分别到都江堰调查了这个事。面对这个情况,四川当地有关部门就慌张了,所以才组织人出来,说那个电站不在核心区,还说是什么对原来小电站的技术改造。
其实,他们这么施展障眼法,还有一个情况,是我在写这个报道的时候没有了解到的,也就是:那个电站的确是在当初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划定的核心区范围之内,但是,后来,都江堰管理局这些机构曾经划了一个新的区域图,把这个电站划到了核心区之外,但是,他们把这个新的范围图上报,连省里有关部门都还没有批,更不用说国家有关部门以及联合国世遗办公室批准了。他们用这个事情,故设迷糊阵,但是最后还是被我识破了。
因为我的报道的确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个电站的确是在世遗核心区范围内,没有做任何审批手续,还涉嫌利用国家资源为某些个人谋取私利。所以它最后还是被推平了。彻底推平是在报道刊发的三年之后了。现在再看有些关于都江堰渠首的照片,已经就看不到这个圣兴电站了。
在这张拍于2018年9月的都江堰渠首图片中,“黑电站”不见了
从报道刊发,到圣兴电站被推平,那三年中,陆陆续续有一些官员因为这个事被处理,这当中,包括都江堰市政府的一个副市长,一个局长,还有都江堰管理局的局长,等等。可以说,尽管压力重重,这个报道还是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果。
而回头看,调查记者往往会因报道面临被舆论监督对象反扑的局面,这种反扑会给记者个人造成极大的压力。这个时候,最考验调查记者的,就是你的报道真实不真实,准确不准确,取证扎实不扎实。假如报道在真实性、准确性方面没有问题的话,也就不怕这样的压力。所以说,做调查记者,做得专业很重要,这种专业也就体现在采访要扎实,叙述要准确。专业,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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