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冉,新公民计划流动儿童追踪项目负责人,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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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去拜访一家位于珠三角服务于流动儿童的社区机构。在那个机构的大会客厅里我见到了很多工友。有孩子的工友基本都绕不过孩子上学这个问题。不同籍贯的工友们说到孩子教育问题时都滔滔不绝,有人的闺女从东莞回老家没考上高中,去读了技校,有人的儿子读到初二就辍学,有人的孩子则在无业状态,等年龄满16就去进工厂。那天,除去现场未婚及孩子还小的工友,根据他们父母所说,有9个孩子有过返乡上学经历,其中能上高中的一个都没有。
而那个辍学在家,计划等到年龄满16就进厂打工的孩子个案让我极为好奇。同时也很怀疑工厂招工是不是真有说的这么严格,16岁以下的孩子进不去。第二天,我和工友一起去了招工现场。
招工现场很热闹,一个招工单位一张桌子,立着一张招工海报,整个招工现场长长的一条,有点像大学社团招新时的场景。立在地上的海报内容都大同小异,基本列举了公司简介、招工要求,工资待遇等。海报最底下是一行红色加粗的字:“工作一周即可预支工资”。
我装作来应聘的样子,开始详细询问工资、加班时长、社保等问题,没问几句就被对方人事打断,我至今还清晰记得那个头发颜色明亮、穿着个性的年轻男孩撇着眼打断我说:“你不是来找工作的吧?你到底干嘛来的?”我愣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开始秀演技。我说我是帮家里亲戚找活儿的,问详细点好回去转告,并且详细“描述”了亲戚家孩子的情况。他很快放松,并向我传授经验说:“十几二十岁的孩子找工作根本不关心什么社保、公司情况,他们最关注的是一个月工资发到手拿多少钱,放不放假。还有的是手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才想着赶紧进工厂包吃包住干活,干满一周,就预支一周薪水,然后就不干了,玩几天再换个地儿。”他吐槽说这些年轻人都是读书读不进,又吃不了苦,也不想着赚钱养家,对未来也没什么打算,混日子的一群人。
这些年轻的打工者好像不太受他待见(虽然他自己也很年轻),我问他那为什么你还想着招他们?他说:“年轻、精力好、手脚利落、学东西快、上车间很快就能上手。”
他说的很矛盾,我听得很怀疑。
后来,我只要有机会去打工子女学校,都会现场询问学生,尤其是即将毕业的学生,他们将来怎么打算?问小学毕业的孩子他们会去哪儿上初中,问初中毕业的孩子他们还上不上学?他们的行为举止都是纯粹的学生模样,对人生,对将来的看法都很符合教育所致力营造出来的主流观念: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工作,努力奋斗,为自己争取一个好的未来。然而没有几年,他们就变成了那个招工者口中没有方向、没有动力、没有未来的混日子的人。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怎么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辍学了呢?返回老家考高中真这么难吗?我想弄明白这一系列的困惑。
2018年3月,我所在的机构(新公民计划)启动了“流动儿童返乡追踪项目“,通过实地的观察、访谈和问卷,去追踪记录北京一所民办打工子女学校43名六年级毕业班学生未来3年所发生的故事,记叙他们的遭遇和所思所想,试图从他们的生命历程里看到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时代。
项目选定了北京一所打工子女学校的毕业班,从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我们每周都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课程内容不限,什么都能拿到课堂上讨论。我们打辩论赛、讲性教育、学摄影、讨论音乐、电影和旅行,一方面希望通过轻松有趣的课堂内容让他们有所收获,同时也希望能增进双方了解,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大家通过课堂相互熟悉后,我们开始家访。
家访前,我们为学生准备了项目告知书,对返乡项目做了详尽介绍,让学生带回去给家长看,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咨询。
到了真正开始家访时,我们还需要当面更详细通俗地介绍我们的追踪项目。有一个学生家长,我们是在她开的服装店里完成的家访。这期间,我们和她介绍项目、介绍自己、也分享孩子在学校的状态。她很客气地询问了一堆关于我们这些来访者的个人信息:我们上的什么大学、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不知道是我们的表达有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家长总觉得我们是常见的那种私立或民办学校派来游说招生的,最终目的还是招生收钱。双方并没有达到互信的程度,这个追踪访问也就不能很顺利地进行下去。可能与家长的态度有关,这个学生后来在学校也不怎么和我们亲近。她返乡后我们就失联了,只能间接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她的大致情况。
还有一个学生,平日里在学校表现得很活泼,和我们也亲近。对要去家访这事儿,她表示很开心。家访前几天,我们打电话和家长约时间,她父亲接的电话。父亲说话口音很重,我们听得比较吃力——大概父亲听我们讲话,也是这个感觉吧。我们照例介绍自己,还没等说完就被父亲打断:“没什么必要家访,你说的这些事儿我们也不懂,你有什么事情直接和孩子讲,你让她干就行。”
隔了几天我们去学校,女孩看到我们就说:“何老师,我爸说你给他们打电话了,他那天态度不好,对不起啊。”她说着话眼眶就红了。我也有点难受,拍拍她说没事儿,爸爸其实态度挺好的。我后来得到的信息也验证了那天打电话的感觉:女孩儿和父母关系不太好,父母对她的事情并不上心,学校的家长会,父母也一直是缺席的。
从那时起我开始了解这些孩子的家庭环境,会愤怒于有些家长对孩子漠不关心,觉得他们不负责任。
很快临近毕业,那段时间我去学校很频繁,期待看到一些我记忆里的,类似于我自己从学校毕业时的场景。比如人手一本相互传阅的同学录,关系好的小伙伴拉着一起自拍,同学间相互打听初中要去哪里上等等。然而,预想里的场景一个都没发生,他们的日子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最后我忍不住了,趁休息时间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教室私下询问:“你家里决定你初中去哪儿上了吗?你的好朋友还会留在北京吗?你们有相互讨论上学的这个问题吗?要毕业了你感觉怎样?”得到的答案也让我有些失望。原来他们之间从不讨论这些问题,对毕业这件事,他们除了觉得有些对学校和老师的不舍外,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
后来,当我更贴近他们,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境遇,我开始理解他们那时的反应。
2018年暑假过完,这个43人的小学毕业班,有25人返乡了。
那段时间,我们共建的QQ群会一直响个不停,他们在群里兴致勃勃地交流自己对新生活的适应或不适应,分享陌生环境中的所见所闻——吐槽学校的饭菜难吃,早晨跑步能把人累死,作业多得人想吐。但仅仅是两个月不到,QQ群就逐渐安静,我也时常联系不上他们。我努力挽救着和他们的联系:给他们的QQ留言,等到下一次放假还是没有回应,我就给家长打电话。
即便这样,慢慢还是有人“消失“了。他们先从QQ群里失去踪迹,然后在同学们和我的QQ聊天页面“失声“,最后连家长的号码也打不通了。他们就像田地里的瓜果,随季节萌芽、成长、茁壮,但是在收获时,却被遗忘了,悄无声息地从枝头落下,掉入泥土里,随着秋冬的来临,慢慢化成泥土的一部分,再也不被看见。他们一季一季地长,每一季都留不下痕迹。
好在因为我们的“强参与“,大部分同学都和我们保持联系,时间长了,彼此也越来越信任和亲近。
有时候我会在周末的深夜接到语音电话,对方向我讲述在寝室的遭遇:同寝室的同学说自己学习不努力,性格也有问题;也有人会在春节放假的大早上发过来数条超长语音,讲自己刚刚和暂住他家的舅舅大吵一架,现在离家出走了。有的电话里,学生因为假期作业多到写不完而崩溃大哭,感到无助。这些隐秘时刻,如果他们不讲,我大都意想不到。
去他们家乡回访返乡独居的孩子时,我事先预想过他们可能遇到的负面情况:吃的不好,卫生很差……尤其是心理上,会很孤单。
当我站在一个学生家大大的院子里,我脱口而出:“你害怕吗?”
那个13岁的男孩愣了一下,“有点害怕。”
家长对他们并没有太多担心。吃的可以花钱买,卫生差点也没关系。家旁边都是邻里,安全也是无虞的,生活的基本条件都没问题——“至多孤单些。”
但孤单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无足轻重的问题。没有父母,没有玩伴,他们离开了熟悉的城市生活,一个人“回到“乡村。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睡觉。站在那间空旷的房子里,你会发现晚上太安静了,如果不人为制造点声音,会幽静得吓人。所以这些孩子整夜整夜地开着手机,玩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袁凌老师在《寂静的孩子》一书的序言中说道:“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他们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
我越来越深刻地感知到,“期待”是一个多美好的词啊!不管是自己对未来的期待,还是被别人所关注,所期待。
回访那天我和一个学生站在学校门卫室里聊天。一位女老师骑着电动车经过门口,他拉着我的衣服示意我抬头看,老师走了他才说,这是他之前的班主任,脾气特别大,很偏心,对学习不好的同学态度奇差,从来没有好脸色。
这个学生学习中等,座位被排在倒数,班上七十多人,坐在后面根本听不清,想好好学都没办法。越学不好,老师态度越差,给家长打电话“告状“,家长无非是训斥一顿了之。家长的训斥对学习成绩的提高自然没什么帮助。学习成绩继续下降,老师继续给家长打电话……循环往复,最后学生就是上课睡大觉、作业也不写,像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又一名”差生“诞生了。他们不被老师、家长、社会看好,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对自己将来和对这个社会的期待。
另一个姑娘初二就瞒着父亲,拿着学费去自主创业,然而从她的出生起,她好像就是不被期待的。
妈妈生下姐姐和她两个女孩,被奶奶嫌弃,婆媳时常吵架。4岁时,妈妈出走了。那之后她和姐姐、爸爸一直生活在北京,几乎不回安徽的老家。初中返乡上学,周六日放假回奶奶家住。她从不主动说话,只默默做自己的事,这让奶奶更不喜,觉得她不懂事、不可爱。每次只要放稍长一点的假,她独自一个人坐一晚上的普快硬卧也要来北京。
初二下学期她说自己不想上学了,爸爸不同意,就自己偷偷地瞒下了学费,没去报名。学校里不让带手机,平日爸爸也很久才能联系上一次孩子。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压根没发现女儿已经辍学了。女孩拿着学费,去做微商,学美容、卖护肤品,想着创业赚钱。
所有这些孩子,每一个生活的节点,每一点隐秘的心思,你都能看到其发展的脉络。
在未来,如果时机合适,我想将记录这些隐秘时刻的,独属于他们的成长记录还给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成长其实还被很多人关注、关心,并期待,那些隐秘的时刻,并不是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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