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成：存在不够，无恙不够，要让历史成为社会中一个积极角色
设计丝路2021-05-20 11:28
本视频由设计丝路DesignThinking独家策划摄制
06:21
每次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德国老教授含泪对中国师生的一段话，西安城市建设的亲历者，设计了十余座博物馆的建筑师刘克成先生，心中总不免怅然若失、五味杂陈。
那是1986年的夏天，一位德国犹太籍教授来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讲学，满含遗憾地谈及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盟军大轰炸，以及之后轰轰烈烈的现代建筑运动，对众多德国历史建筑毁灭……
老人有点哽咽地说“今天当我看到一块老石头，就恨不得趴在地上亲吻”。同时老人包含希望地祝福“今天你们中国尚处于现代化的前夜，能否避免我们曾经犯过的错误，走出一条不同的现代化道路。在实现现代化的同时，让中国的文化遗产得到妥善的保护。”
三十余年过去了，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突飞猛进，但在现代化大潮下，城市历史建筑破坏严重，所剩无几，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依然没有避开欧洲曾经犯过的错误。
刘克成在一次采访中说：“中国许多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面对现代化的冲击，脱胎换骨的愿望击垮了已有的文化自信，造成了城市的自我迷失。”
01
让历史与当代积极对话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正是西安着力“以文物旅游为突破点，带动地方经济发展”转折期。刘克成带领主创团队提交的汉阳陵设计方案，在国际竞赛的多轮论证中力克群雄，获得了最终设计权。汉阳陵遗址公园的开放，不但开创了大遗址保护的新模式，让汉阳陵遗址博物馆成为新一代遗址博物馆的典范，同时也开启了刘克成遗产保护的职业生涯。
“设计博物馆对于自己来说，其实是与历史这位老人交流对话的一种方式。每一位历史老人都不一样，历史文脉不一样，所以对话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面对老人陪伴比奉献更重要。如果你每天早中晚仅放一碗饭在老人面前，然后你就消失了，他一定会很生气。对于老人来说，真诚地陪伴、倾听、对话，远比恭敬而疏远地端一碗饭更重要。”
怎么让历史老人以一个更合适的姿态出现在当代，一直是刘克成在做博物馆设计中非常重要的视角。
“存在不够，无恙不够，要让历史成为今天社会中一个积极的角色。”
02
致广大 尽精微
汉阳陵帝陵外藏坑遗址博物馆
1994年，刘克成从汉阳陵项目开始介入遗址保护规划。他没想到的是，在西安，遗产保护深似海，一入圈就再没离开。
对汉阳陵来说，最大的挑战是遗址的外藏坑紧邻帝陵封土。以往如兵马俑遗址博物馆，距离秦始皇帝陵还有1.75公里，离封土还很远。如果汉阳陵采用兵马俑博物馆在遗址上盖一个保护大棚的做法，保护大棚突兀的建筑体量会对帝陵的历史环境产生破坏。
△汉阳陵帝陵外藏坑保护展示就在刘克成对“大遗址保护路在何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刻，著名文化学者张奚若先生的一句话让刘克成醍醐灌顶，汉阳陵之美在于“一无所有而气象万千”，这种“大象无形”的美学思想，启示刘克成“弃宏大而就无形”，鲜明地提出将整个建筑体量隐藏在地下的规划思路。
而汉阳陵的另一个设计难点，在于所展示的汉代陶俑尺寸小巧，只有秦兵马俑的尺寸的1/3，数量也不能够跟8000个兵马俑同日而语。汉阳陵不可能达到秦兵马俑震撼人心的规模效应，那是否还有必要去建汉阳陵博物馆？其实在最开始，从政府到专家各个方面都有争议。
然而，汉俑虽然不大，但人物刻画的微妙生动，“太棒了，那是一流艺术！但是你必须要靠近你才能够看到。要没有这个距离，你根本体会不到。”刘克成说。
因此，汉阳陵所有的设计方法跟技术，都是去解决一个问题：人能否更靠近文物？在靠近的同时还能保证文物的安全。
通过丰富的流线、照明引导、以及多层复合玻璃技术的引入，汉阳陵博物馆给游客呈现了完美的参观体验。正如美国著名城市规划学者霍夫曼在参观了秦兵马俑和汉阳陵博物馆以后所言：“在秦兵马俑博物馆我感受到的是视觉震撼，而在汉阳陵地下博物馆我感受到的是心灵震撼，一种有文化深度的感动”。
03
盛唐的回响：大唐西市博物馆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在李白的诗句中，五陵的贵公子骑着银鞍白马，满面春风地穿行在长安金市之东。金市，便是盛唐时期的长安城东、西两大市场中的西市，是当时规模宏大、国际贸易繁荣的金融中心。
△图片源自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2006年，在对西市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时，一处包含有街道、路面、车辙、桥涵、水沟等遗迹的“十字街遗址”浮出水面。起初要求比较简单，针对十字街遗址有个20*15米的遗址保护厅就可以，研究后刘克成发现，仅仅这样也许不够，现在的西市是唐代西市的1/9，如果不能够让人看到唐代西市的宏大格局，只是看到一个缩小的模型，那会是一种遗憾。
△东北“十字街”北侧石板桥遗迹，古现场照片，图片源自大唐西市博物馆官网
△隋唐西市十字街遗址考古现场鸟瞰于是，刘克成和团队说服了业主、总设计师，最后，把整个新西市里面的一个坊面积的土地全部拿出来建设博物馆。如今，西市博物馆的大厅便是唐代西市的街道，人们在博物馆穿行时，对唐代西市的尺度、街道走向，得以有一个全面宏观的认识。在唐代空间格局的历史感召下，现代建筑大唐西市博物馆，发出了穿越时空的回响。
“一千多年前的大唐西市是个市场，今天它仍是个市场，我觉得这是挺有趣的事。市场这种功能延续了一千多年，甚至还要延续到未来，对于我们建设者来说，希望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遗址，还要看到遗址背后的那座城市，不仅仅看到唐长安城，还要看到今天的西安城，让新与旧、现在与过去形成对话。”
04
没有好历史坏历史，任何历史都值得尊重
贾平凹文学艺术馆
在刘克成众多建筑案例中，贾平凹文学艺术馆是一个老建筑改造再利用，老建筑的诞生与改造都富有戏剧性。
贾平凹文学艺术馆前身是大学印刷厂，1974年由进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设计建造。由于特殊的年代和特殊的背景，导致这栋建筑的设计和建造过程极为混乱。整个建筑简陋粗糙，多次被列入拆除之列，又因各种原因逃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
刘克成从遗产保护的角度考虑，建筑虽然简陋，但它是西建大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006年，学校要建立贾平凹文学艺术馆，选址时，刘克成把目光落在了位于学校中轴线上这栋老建筑。
贾先生来到现场，颇为不满地诘问：“这么丑的一个建筑，怎么能够跟文学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疑虑同时也困惑着徐德龙校长包括刘克成老师自己。
贾平凹文学的研究者曾经概括贾平凹先生特点——“外表木讷，内心通灵”。刘克成认为设计应当对应贾先生的人物特点，建筑必须朴实而又空灵，赋予其文学的灵性。刘克成一次次在现场走过，终于在太阳的光影中找到了破局的契机。
设计在老建筑的东南方向上增加了一个曲折的光廊，廊道的空间被光线切割为一组饶有趣味的折线体，光线透过光栅打在地面和老墙面上，日动影移，犹如灵动的诗句，激活了沉睡的历史建筑……
面对“化腐朽为神奇”的文学艺术馆，贾平凹先生说：“它是学校的一座建筑，它记载了一段历史，凝聚了社会的一种企盼，但我看着它是我的钟鼓楼，我看着它就深感到巨大的压力，似乎能听见晨钟暮鼓在催我不得懈怠，不得沉沦，不得止步。”
05
面对历史就是面对未来
刘克成说：“文化，永远是建筑的灵魂。对于一个博物馆，它是讲述城市历史，塑造城市精神，促进人们与历史对话的容器。“
不可否认，历史无法预测未来。未来没有什么会必然发生，因为不知道哪只蝴蝶会怎样扇动翅膀，然而历史却可以帮助我们想象未来。如果面对历史选择漠视，则无异于用无知面对未知。
美国著名学者威尔·杜兰特说：“我们今天所传承的遗产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为丰富。它比伯里克利的丰富，因为包含了他以后的希腊文化精华；比达芬奇的丰富，因为包含文艺复兴的其他巨匠；比伏尔泰的丰富，因为包含了全部启蒙运动的结晶。如果历史有进步可言，那不是因为我们生下来时比前人更健康，更美好，更聪明，而是因为我们降生于更丰厚的遗产之中，被更高的底座托起，以此前知识和艺术的全部成就为基，随着它上升。所谓历史，就是这遗产的创造和记录，而所谓进步，就是它的拓展、保存、传承和使用。”
设计丝路DesignThinking
刘克成采访实录精选
让城市成为一座大型博物馆
DT：从历史保护与城市规划的角度来说，有没有西安可以借鉴的一个城市？
LKC：我是觉得能够跟西安对标的其实是意大利罗马。“东有长安西有罗马”，罗马被称为“欧罗巴的故乡”，被欧洲人视为的精神和文化策源地。长安其实也在不同场合被称为是中国人的精神故乡。
△刘克成镜头下的罗马余秋雨先生曾经写道：“罗马的伟大，在于每一个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遗留，每一项遗留都有义气昂扬的姿态，每一个姿态都经过艺术巨匠的设计，每一个设计都构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谐，每一种和谐都使时间和空间安详对视，每一回对视都让其他城市自愧不如，知趣避过。”
如果去罗马你会发现，历史遗迹随处可见，并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现代人的生活之中。你去酒店，会突然发现酒店的服务台边上，居然有一个遗址坑，里面有古罗马的遗址。你去电影院，电影院休息厅的对面是一面文艺复兴的残墙。你去火车站又会发现，这里居然有一段城墙，从室内横亘到户外。对罗马人来说，历史是你根本不可能分开的生命的一个部分。与其说你要去博物馆去看历史，其实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博物馆，我觉得这种状态很值得西安去学习。
△罗马特米尼车站附近保存的一段塞维安
一段在酒店内的城墙，图片来自携程用户除了之外，我们也仍然可以以某种方式唤醒历史，不是重建，而是哪怕是在地上标一个文字名牌，说明这个地方原来是唐长安城的什么坊，这曾经是李白、杜甫居住过的地方，也不一样。
任何历史都是值得尊重，历史是我们向未来前行非常重要的资源。西安有这样的深厚的历史积淀，西安的建筑遗址使西安人面对未来的时候有一种可能性，它也许是这个国家最善于面对历史的城市，这也是我们走向未来的一个优势。
DT：但人们常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很多所谓的历史，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历史，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LKC：有些东西是要交给专家来看，但首先来说先不能采取对历史的漠视态度。重视是第一位的，第二可以探讨可以鉴别，接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寻求一个让历史舒服也让现代人舒服的相处方式。
△刘克成设计的陕西富平陶艺村博物馆花钱建博物馆值得鼓励
DT：我们也看到世界上各种的博物馆建得越来越天马行空，博物馆好像成了国家之间的军备竞赛，成了另一种国家的软实力的表征，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LKC：我觉得这是正常现象。就像马斯洛理论所说，人类的最基本需求是解决温饱，当温饱解决了以后，他这个需求在一步步上升，最后就是社会认同。我觉得博物馆可能就是当国家发展到一定水平，解决了温饱问题，开始寻求全球化的自我定位。在城市竞争中，通过博物馆来突出自我特色，吸引更多的人来投资来生活，我觉得它无疑是一个利器。
我认为去花钱去建一个博物馆，总比花钱去建一个别的什么东西强，是件好事儿，值得鼓励。至于博物馆的形式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很难一言以蔽之。但我认为一个好的博物馆必须尊重城市与建设场地的文脉，为城市市民提供更好的公共活动空间。
△卡塔尔国家博物馆新馆
△巴西明日博物馆博物馆不一定要宏大，可以更加细致入微
DT：您有没有觉得这些年有一种博物馆热，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另外，当下博物馆建设中您认为普遍存在什么问题？
LKC：其实今天在我来看还不够，真的还不够。比如说西安的私人藏家的数量和藏品价值是很可观的。但是今天亮相的私人博物馆的数量仍然是九牛一毛，再说与世界发达国家进行比较，我们的差距还很大。
博物馆建设中，我觉得可能有两个问题。
第一，博物馆有点盲目求大，一弄就几万平米。其实有很多博物馆，其实可能就一两百平，甚至更小，但仍然可以是很精彩的博物馆。
第二，我觉得对普通人，对日常的重视还不够。比如我们能不能有一个羊肉泡馍的博物馆？甚至女孩子有一个关于手包的博物馆。以这样更加平民化、日常化，细雨无声的方式，把文化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而不是只是讲一些大历史大事件。
前一段时间我参加一个关于长城博物馆的讨论，谈到对长城历史价值的解读。其实讲长城不仅仅是国家边关和军事要塞，长城也是日常百姓生活屏障。很多年前我在做玉门关汉长城保护的时候，我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长城的走线与疏勒河的走线一致，长城有保护水源的作用，保护水源不被流沙淹没，保护了水就保护了生命。长城也有保护丝绸之路的作用，长城一方面为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客遮风避雨，商人在走的时候，晚上要歇息，如果没有一道长城能挡住风沙，睡觉其实都很困难。另一方面也为商队提供了安全保障，其实并不是匈奴要天天来打仗的，经常骚扰商队的实际是强盗，所以在边关守卫的士兵，多数情况下是为商队保驾护航的。所以说，其实长城有很重要的保卫和平的角色和作用。而我们在讲长城时，经常把这些给忽略了。这些细节非常重要，有了这些历史就变得生动了。
博物馆发展的几个趋势
DT：博物馆现建设中，您认为有哪些趋势？
LKC：首先，泛博物馆化现象很突出。一方面你会发现，博物馆开始办商店卖商品、卖文创产品，要把它陈列的各种文物，通过复制品的方式，通过新的设计、包装，扩展博物馆的文化影响力。但一方面你会发现，商业也开始博物馆化了，今天你去看世界名品店，你会发现它的场景布置，跟博物馆没有差异。这时候，商业是通过博物馆化的行为来强调，我卖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商品，它是有一种文化价值和文化品质在里面。用博物馆的级别和品味，来定位他的商品。博物馆商业化和商业的博物馆化在这两种趋势正在同时发生。
同时，多媒体技术在博物馆中运用越来越普遍。过去的博物馆，实体的陈列居多。但今天，多媒体技术的发展来，虚拟仿真体验式沉浸式已经成为一个非常突出的特征。可能一个博物馆一件藏品没有，但他通过某种方式，让你沉浸在历史的某一个时段、某一个空间里，或者说他与实物进行交互的方式，把虚拟沉静的东西，使得你对某一个产品有更深刻的理解。
还有一个就是博物馆的多样化、分层化也是今天一个非常突出的趋势。博物馆的业主变得越来越丰富，不像过去那么单一了，需求也越来越多样了。
关于设计师
刘 克 成/ Liu Kecheng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陕西省古迹遗址保护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
1963年生于新疆喀什
1984年 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专业后留校任教
1994年 被国务院评为突出贡献专家，享政府特殊津贴
1996-2000年 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
2000-2015年 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院长
2006年 被人事部评为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
2008年 担任国际现代建筑遗产理事会中国委员会主席
2006-2012年担任国际建协亚澳区建筑遗产工作组主任
2010年 被教育部评为全国优秀教师
2011年 陕西省优秀工程勘察设计师
2012年 中国当代百名建筑师
2012-2018年担任国际建协建筑遗产与文化特征委员会主席
2014年 被教育部评为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
2014年 第六届中国建筑学会建筑教育奖
2015年 陕西省工程勘察设计大师
2017年 被教育部评为全国教学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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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
制片：慧子
编导：张楠
摄像：张靓
摄助：李涛
后期：张靓
文章
撰文：慧子
编辑：高婧婧
摄影：高婧婧
校对：张楠
文中作品照片均由设计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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