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郭春雨
你体会过,睁着眼睛,从黑夜到白天的焦虑吗?
2020年10月底,中国睡眠研究会调查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高达38.2%,这意味着“超过3亿中国人存在睡眠障碍”,具体表现为晚睡、失眠、睡眠不足、睡眠质量低等。这些人群中,以90后、95后、00后为代表的年轻人的睡眠问题最为突出。这些数据无一不在说明:当代年轻人,睡不着了。
在豆瓣的一个小组里,近五万个失眠的人在深夜清醒时分享着那些焦虑、无助、痛苦,甚至愤恨。当黑夜来临,那些窗帘背后的辗转反侧,是白天快节奏工作和生活的焦虑延展。对他们来说,从黑夜到白天的一夜安眠,变成了一种奢侈品。
看不见的斗争
凌晨两点,张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橱柜上的花纹。
8个橱柜,每一个上面都均匀地分布着11—13个音律状的花纹,张萌一个个数过去,再数回来,再数过去——一个小时了,还是毫无困意。
这又是一次毫不意外的失眠夜晚。有点口渴,但张萌不敢喝水,怕喝水后会更清醒;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身,想要寻找更舒适一点的位置,1.8米宽的床,她从床的一侧翻到另一侧;卧室里有个电子表,走针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明显,张萌起身,抠掉了电池。
实在是睡不着。
张萌打开床头的手机,重新看了一遍朋友圈。最新的更新还停留在半个小时前——夜深了,大家可能已经都睡了。
只有自己醒着。张萌关上手机,觉得更加焦躁。她在一个著名的律所上班,虽然已经通过了司法考试,但还没有机会独立地接手案件。她今年28岁,新毕业的后辈却已经开始独立接手案件——新招进来的同事,基本都是名校研究生学历。想到这里,张萌更加辗转难眠。
失眠已经持续了一年,疫情期间加大了锻炼,张萌晚上能睡足6个小时,这让她一度以为睡眠已经恢复。但疫情结束后开始正常上班,“996”的工作状态很快恢复,失眠也卷土重来。常常是晚上睁着眼睛到凌晨三四点,不管夜里几点入睡,早上7点都会准时醒来。
张萌只是万万千千个失眠人中的一个。睡不着的时候,张萌会在包括豆瓣在内的社交平台看很多相关失眠的帖子,睡不着的人们在这里汇聚,在这里分享彼此的焦虑。豆瓣有超过40个的“失眠小组”,创建于2010年的豆瓣小组“睡吧-和失眠说再见”是人数最多的一个,显示有49980人。小组简介里写道:“失眠只是一个普通的烦恼,而走出这个烦恼最好的方式就是关爱和帮助其他的人。睡吧的存在是为了帮助每个被失眠困扰的朋友。”
豆瓣上有超过40个的“失眠小组”,失眠的人在这里分享彼此的焦虑
小组里经常有人发帖:
凌晨一点,有同样失眠的吗?
求助,经常马上要睡着就突然醒了。
每天失眠,好想哭,好焦虑啊。
昼夜颠倒、急剧衰老,就每天刷帖子……
近5万的失眠人,有近5万个失眠的原因。考试、工作、养老、人际关系、买房、升职……每个人的情况各不相同,但似乎又可以总结为一句:现实生活的压力,带来了夜晚的焦虑。
每个人被失眠困扰的时间各不相同。短的是几个月,长的则有十年甚至更久。
豆瓣小组的成员被称为“豆友”,成员多数是85后,他们中间有学生,有新手父母,更多的是职场中的年轻人。打开他们的主页,能看到他们对摆脱失眠最急切的求助和渴望。他们互相倾诉失眠的困境,在这里说着深夜的焦虑,也互相安慰、打气,询问能够治疗失眠的方法。有个豆友说,失眠像个看不见的猛兽,每个夜里,都要与之搏斗,在小组里聚集在一起,是为了“知道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豆友”在群里倾诉失眠的困境
凌晨一点、凌晨两点、凌晨三点、凌晨四点……发帖的人在夜晚的各个时间里倾诉着失眠的焦虑。虽然豆瓣小组的主题是“互助”,但跟帖的风向总是慢慢变成了抱怨、吐槽、发泄。
有怀孕期间的准妈妈,因为每晚的失眠,情绪开始逐渐崩坏,甚至恨未出世的孩子,惧怕孩子出生后的生活会更加坠向谷底;有人的失眠伴随着严重的盗汗,白天会抑郁、焦虑、恐惧到无法独处;有的因为失眠,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但不敢跟父母说,在贴吧里求药;有人把失眠的原因归类于自己的心跳,“觉得自己的心跳太大声”;还有失眠者是学生,每天在宿舍里听着舍友熟睡的声音,会忍不住憎恨舍友……
有人发帖,说因为失眠,觉得活得好累,身体已经累到了极致,但脑子却天马行空,完全没有睡意,怀疑自己精神分裂,“活得太累太痛苦了。”
帖子下面,有人跟帖:又疯了一个。
“没有任何人能帮你”
失眠后的生活开始逐渐崩裂。
最先崩裂的是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张萌觉得失去了自己的时间——漫长的黑夜被焦虑所包围,越是着急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忍不住去想一些根本无法短期内解决的问题:工作、房贷、强势的老板和优秀新同事带来的压力。
家庭关系也常常紧张。张萌曾经试图跟父母说自己失眠,但父母觉得张萌的失眠问题有点“小题大做”,甚至“无病呻吟”。在倾诉压力时,父亲觉得张萌“太脆弱”,母亲会敏感地问张萌:“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帮不上你的忙,不像别人的父母能帮上孩子?”
最后破碎的,是张萌的状态。有一段时间每天只能睡2—3个小时,张萌觉得自己的白天都是梦游一样的状态。记忆力在减退,常常想不起一些很具体的事情或者人的名字。失眠像是一条虫子,在一点点蚕食着张萌白天的精力。早上醒来的时候,张萌总是会闭着眼睛尽量多躺一会儿,但起床的时候还是极为疲倦。为了保持清醒,张萌早上会空腹喝浓咖啡。白天上班的时候会头疼,反应慢,一点小事都会让她情绪难以控制地暴躁。
张萌会去网络上找各种各样治疗失眠的方法:做睡前瑜伽、听音乐、香薰精油以及听晚安故事。有一阵她从网上买了褪黑素来吃,刚开始有用,但一旦停药失眠就卷土重来。害怕形成药物的依赖性,张萌停止了吃药,选择独自跟失眠做斗争。
失眠的人之间,更能明白睁眼到天亮的焦虑。为了对抗这种焦虑,大家通过线上的平台交流,努力互助。在帖子里,网友们会为失眠原因进行自我评估,评估内容包括生活状态、生活规律、是否运动、能否接触到阳光等选项。根据测评的内容,大家会聚在一起讨论,分析失眠的原因,想办法找出应对的办法。
各种偏方和睡觉前的仪式感被寄予了厚望。有豆友发帖说自己成功睡眠的经验,下面跟着长长的一串评论:睡觉之前,先泡脚,然后喝半杯热牛奶,再做一套瑜伽,最后需要进入冥想。睡衣要选米白、黑色等冷色调,可以听风声、雨声等白噪音作为助眠。
药物也被积极地交流和分享着。用于治疗抑郁症的舍曲林和盐酸曲锉酮片像零食一样被日常交流和讨论着。每一个治疗失眠的经验帖下面,豆友们都会不断追问细节,害怕哪一个细节复制得不到位,会影响到自己入眠。
治疗失眠的药物
寻求对外的帮助也会被骗。为了治疗失眠,有人先后购买“睡眠课程”“睡眠药物”“心理诊疗语音课程”等,被骗十几万;还有人辗转找到“专业心理医生”后,对方给出的建议是:“谈个恋爱,难受就可以抱着对方。”
《中国睡眠指数报告》显示,2019年,62%的90后消费者购买过褪黑素软糖、蒸汽眼罩和助眠枕头等网红助眠产品,尽管有过半的消费者认为这些助眠产品没效果,但改善睡眠的需求,还是催生了巨大的市场,超过2000亿元规模的睡眠经济已经兴起。
每次失眠,张萌都会去豆瓣小组里看帖子,但她没有加入任何失眠小组。性格和职业带来的严谨让她不愿意在任何公开的社交平台上透露自己私人化的一面。“失眠的事情不好跟同事、朋友讲。”张萌这样觉得。除了最好的几个朋友,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夜晚的困境。她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迷茫和脆弱被其他人看见,另一方面觉得失眠是切身的焦虑痛苦,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体会,也不能提供帮助,“没有任何人能帮到你。”
睡觉,别看手机
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睡眠医学科带头人白录东见过太多睡不着的人,“有个患者患有失眠30多年。”白录东说,这位患者之前没有意识到“睡不着”是病,用了很多偏方,结果耽误了病情,反而失眠更严重。
国内睡眠医学发展起来也不过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睡觉是大事,但以前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不觉得它值得专门开一科。睡眠医学涉及现代医学的多个领域。睡不好可能是生理问题,但年轻人的失眠更多是心理问题,甚至是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指征,并且会从精神疾病引发到身体上的病痛,出现头痛、牙痛、肌肉痛等病症。
世界各国对于失眠的定义不同。《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制定了中国成年人失眠的诊断标准:失眠表现入睡困难,入睡时间超过30分钟;睡眠质量下降,睡眠维持障碍,整夜觉醒次数≥2次、早醒、睡眠质量下降;总睡眠时间总睡眠时间减少,通常少于6小时。
对于普通人而言,“失眠”和“疾病”之间总是隔着不确定、不确信的距离。
“如果因为失眠给白天的日常生活造成了损害和障碍,就可以去医院看看了。”白录东说,睡眠相关的日间功能损害包括疲劳或全身不适;注意力、注意维持能力或记忆力减退;学习、工作和(或)社交能力下降;情绪波动或易激惹;日间思睡;兴趣、精力减退;工作或驾驶过程中错误倾向增加;紧张、头痛、头晕,或与睡眠缺失有关的其他躯体症状;对睡眠过度关注。
9条标准基本都能卡上,但从事电视行业的媒体人王喆还是觉得没必要去医院治疗失眠。“谁还没有压力呢?”王喆说,自己陆续被失眠困扰了两年,“睡不好”这件事在他看来已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正常状态”,“我跟我一些同事都这样,晚上经常通宵熬夜剪片子。”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失去睡眠”背后的潜在风险。王喆说,去年他们有两个同事猝死,“都挺年轻的,我们就猜是因为长期熬夜。”
除了老人生理机能退化导致的失眠,20—40岁之间的中青年人已经成为失眠人群的主流。白录东看过的患者中,30多岁的患者人数最多,“睡眠障碍的发生人群有特定性和倾向性,集中在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的人群。老人的失眠更多是生理性的,年轻人的睡眠集中在心理、精神上的。”白录东说,高频率的出差、高压力的工作、快节奏的生活等都会导致焦虑,焦虑导致失眠。
“睡眠障碍对人造成的影响,不仅仅只是睡不好。”白录东接诊过不止一例睡眠障碍导致更严重病变的患者,睡眠障碍不仅会伴随着抑郁症等精神疾病发生,也是很多生理性疾病发生的诱因,简言之,出现睡眠障碍的人很容易产生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
即便是作为业内最有名气的医生之一,白录东也无法提供一个普适性的治疗方案,但白录东强调,褪黑素绝不是可以自助购买、治疗失眠的良药。
褪黑素对年轻人因压力等导致的失眠,效果可能会适得其
“褪黑素主要是由松果体产生的一种胺类激素,对因褪黑素分泌不足而导致的失眠,有一定的改善作用。”白录东说,一般老年人会出现褪黑素分泌不足的情况,年轻人因压力等导致的失眠,服用褪黑素不仅没有效果,甚至会影响自身的激素分泌,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不过,对于年轻人的睡眠来说,有一条原则也许能够有所帮助:睡前少玩手机,少用电子产品。
“现在年轻人为什么睡不着了,其实手机的影响很大。长时间看手机会影响睡眠。”白录东说,想要晚上能睡着,首先从放下手机开始。放下手机,试着调整作息、饮食习惯、工作时间及强度,也许是夜晚安眠的第一步。
战胜失眠
失眠是可以战胜的。
1987年出生的孙倩,去年春天从苏州辞职回到老家济南,原因是父亲摔倒引发了中风,母亲身体不好照顾不了。父母日渐老去,自己是独生女,除了回来,孙倩没有别的选择。
回济南后要照顾父亲,孙倩没找到时间宽松合适的工作。2016年,孙倩贷款在济南买了房子,每个月还有3800元的房贷要定期还款。一方面是流水的开支,一方面没有收入,孙倩陷入了深深的焦虑,随之而来的就是每晚的失眠。
“失眠了大概有半年多吧,开始是不能睡,因为晚上要照顾我爸。后来就是睡不着了,睁着眼到天亮,早上起来眼袋都要到下巴了。”孙倩说,自己上网查了很多关于失眠的治疗方法,后来发现哪一种都无法治疗自己,“我这属于独生子女引发的失眠,治不了,也治不好。”
辗转思考了多日后,孙倩把房子挂上了中介平台。曾经自己努力买房的动力就是“远离吵架的父母,独立生活”,但回到济南跟父母一起住的日子里,孙倩找到了和父母一起相处的“妥协式平衡”:很多事情自己无法解决,那就干脆不要解决。
她也渐渐理解了父母:社会的节奏太快,他们跟不上。不管是眼界还是行动力,父母一辈儿的知识储备无法满足当代的社会。
“就得自己想开,找到原因,要调整自己,作息规律,好好吃饭,早睡觉。”孙倩说,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调整自己的那段时间,她尽量严格的保证自己的作息,同时减少上网的时间,每天保证一个小时的运动。“当时的状态,就有点像自己去拉水里的自己。”
如今,父亲的情况目前已经好了很多,孙倩等卖了房子自己就出去工作,房子卖了之后自己准备再买套小房子。虽然父母总是催婚,但她最庆幸的是没有结婚,否则老人的压力和孩子的压力加在一起,恐怕自己不能承受。
更多的人战胜了失眠。从读高一到整个大学都在失眠的小希,通过吃药和心理咨询走出了失眠,发帖告诉小组其他人一定要把失眠当作疾病积极治疗;有5年失眠经历的小森,在经历求医问药、惊慌、焦虑后,通过跑步走出了阴影;有人在“不再注意睡眠”后,反而能够安然入睡;还有一些人,在经历了失眠后,组织起“早睡集中营”,共同监督早睡,通过调节生物钟缓解失眠……
互助和自救,努力和改变。和失眠的理由一样,有多少种失眠的原因,就有多少种治疗失眠的方法。
采访结束后,张萌发给记者一句伏尔泰的话:上帝为了补偿人间诸般烦恼事,给了人类希望和睡眠。
她说,自己准备休假,趁着春和景明,带着父母一起出去走走。她已经两年没有休过年假,换个环境不一定能直接改善睡眠,但是能改变自己的状态和心情。“总在负面的情绪中,就一直走不出来。我先强迫自己走出来,这是改变的第一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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