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导演说过:“一个杰出的演员,他根本不表演,他只是在生活。”
张颂文就是这样的演员。
《隐秘的角落》里,张颂文扮演的朱永平出场,斜叼着一根烟,打牌手气好,连赢了好几场,眉宇间尽是洋洋得意。
闲聊时朋友提到他儿子朱朝阳又考了第一名。朱永平愣了一下。
一个精明的南方小老板、一个忽视儿子的父亲,活灵活现。
张颂文的戏份不算多。但我对他的印象极其深刻。
两场吃戏。
第一场,吃糖水。
试探儿子是否与女儿的死有关。
儿子说宁愿死的是自己,这样爸爸就不会那么难过。
朱永平低头不停地喝糖水,拼命忍住泪水。
这个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偏心是大错。他羞愧、自责、无地自容。
第二场,吃馄饨。
夜宵档老板不知朱永平女儿去世了,依旧给他打包了三份。
朱永平把一份馄饨放在垃圾桶上,想了想,又拎回来吃。
为什么不丢?因为丢掉它,好像把女儿丢掉了。
大排档的桌子长短腿,突然晃了一下,朱永平踢了踢脚下,用石块垫着桌脚。
压抑的情绪,因为这个小意外,终于有了出口。眼泪落在馄饨碗里,他端起碗,把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替女儿,吃掉了这碗馄饨。
拍这场戏的前三天,他不怎么进食,也不怎么睡觉,因为一个刚失去女儿的父亲,他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必然是颓靡的。
桌子也是他动的手脚。他一直认为,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因为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桌脚崴了,就是这个瞬间。
张颂文的表演,真的好,是那种生活化的好。仿佛是这个角色活生生地长在他的身上。
1
神级表演,不是天生的。
张颂文在成为演员之前,做过很多工作,印刷厂做挂历、大排档洗碗、窗式空调安装、汽水厂洗瓶工、饭店经理,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做导游。
五年的导游生涯,一年的休息时间只有三天。天南海北地漂着。半夜在酒店睡醒,经常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只好拉开抽屉,看一看牛皮封套上的酒店名。
这份工作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糊口而已。
直到他24岁这一年,公司新来一个年轻的姑娘。闲聊的时候,姑娘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张颂文想起小时候,爸妈工作忙,经常把他托付给邻居大爷,大爷是电影院守门的,工作的时候,就把张颂文放在电影院里。他是被电影喂养大的。
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你可以去北京电影学院呀。张艺谋都是28岁才去学电影。”
25岁,张颂文顺利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他是全年级年纪最大的学生。也是成绩最好的学生。
然而,成绩好并没有什么卵用。导演挑人,首先看的就是颜值。
“下唇厚、法令纹深、鼻孔外翻,太难成就一张坏人脸。致命的一对三角眼,又注定与正面角色无缘。一副跨不进一线演员的形象。”
导演来表演班挑人,站在台上,看别人都是慢慢地,带着点认真审视的意味。看张颂文则是快速略过。
有一次,导演和副导演指着张颂文,凑一块讨论着什么。
张颂文心想,机会终于来了:“什么角色?要不要请假?片酬是学校帮我谈还是我自己谈?终于轮到我了!今晚我就得走!”
导演叫他出去,给了他一张纸,上面是他几个同学的名字。导演说:“班长,麻烦你把这几个同学叫出来。”
他特意在门外多待了一会。进教室之后,一脸无所谓地说,他觉得这部戏不适合他,他不去了。
大二那年,老师说他有个朋友在郊区拍戏,让张颂文和几个同学一起去。
到了现场,是一个餐馆。副导演说:“你们就坐在男女主角背后,吃饭就行。”
张颂文问导演:“剧本什么时候发下来?”
副导演愣了一秒钟,说:“没有剧本,你们就随便聊一聊。”
张颂文又问:“我们是什么人物关系?”
他拉着副导演聊了半个小时。
开机之后,张颂文一桌人演得特别起劲。他设定的情境是庆功宴,同事们纷纷举杯:“今天业绩太好了!”有一个女生站起来唱了一句:“我敬你一杯。”
张颂文心想,你怎么这么会抢戏?我可不能被你压一头!于是他也站起来示意大家碰杯。
在他们说话的三秒钟里,全场就像死了一样。
导演喊停。
副导演走了过来,指着张颂文说:“你,出去。”
他愣了一下,问道:“我是待会再进来,然后点菜什么的吗?”
副导演很不耐烦地喊道:“你出去,别演了!”
众目睽睽。剧组200号人的眼睛都看着他。
从餐桌到门口,不过十来米,他感觉就像十公里那么远。
耳边传来别人议论的声音:“赶紧让他滚蛋吧,最多事的就是他。”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群众演员。
从那天开始,他就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把表演研究明白。
大学毕业第一年,他跑了360个剧组。没有一个要他。
第二年,跑了280个剧组。
第三年,200个。
三年,将近800个剧组,没有一部戏找他。
那种被人拒绝的挫败感,直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然刻骨铭心。
有一次,他和同学周一围拿着资料去见组。来得不凑巧。推门进去,副导演和几位老板正在聊天。
担心打扰到人家,他们就想退出去。
副导演却叫住了他们。让他们进屋。
副导演指了指张颂文和周一围,笑着对老板们说:“什么人做不了演员?我就拿这两个人来作比喻。”
他指着张颂文,说:“你看啊,这种人就做不了。第一,他长得像侏儒,特别矮。第二,大脑门,像个猿人。”
副导演又指了指周一围,说他香肠嘴,他也做不了演员。
奚落了一番之后,副导演就让他们走了。
张颂文问:“老师,请问资料需要留吗?”
副导演大手一挥,“不用。留什么留?都当不了演员的人。”
张颂文和周一围出了门,走进电梯。两人在电梯里站了很久,没有人记得要摁电梯。
2
没有戏拍,没钱,但人总是要吃饭的。
他给学校当了五年助教。月薪1800,房租2500。幸好当导游的时候还有点积蓄,能够支撑他在北京活下去。
他住在菜市场旁边。卖菜的阿姨都认识他。因为他买菜的时间雷打不动,晚上七点半。
那时候快收摊了,所有的菜都是论堆卖的。
黯淡的三年时光。他最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明天就会好的。”
就算没有戏拍,他也继续磨练自己的观察力、想象力,打磨演技。
2019年,张颂文参加真人秀《演技派》,担任表演指导。有一次,他带着学生在医院门口蹲点,观察人群,猜测他们的身份。
有一个女人路过,学生们猜测她是来看病的。
张颂文说,她是医院的职工,她现在要下班,她是开摩托车的。
过了一会,女人果然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为什么他能够化身福尔摩斯,准确猜出女人的身份?通过她的穿着、眼神和身上的物件。
一般看病的人,手里都拿着病例、收据等各种单子。她手上没有。
镜头对准她的时候,她眼中充满了不耐烦,“你们跑这里干嘛来了”,传达出领地被侵犯的戒备和厌恶。
她手里拎着摩托车钥匙。应该是值夜班的护士或者医生,下了夜班,准备回家。
敏锐的观察,合理的逻辑推理和想象。这些是优秀演员必须具备的品质。
他把生活中的人,当做角色去研究,完善人物前传,构建人物的心理动机。
在那些没有人看到的岁月里,日复一日做着这些枯燥的练习。
他有一套自己的表演哲学:“第一,角色的逻辑要通顺;第二,我搜索我一生中认识的人里必须有这样的人,我好以他为参照;第三个,我必须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演过各种小角色,太监、罪犯、医生、警察、公务员……
他是少有的愿意向媒体公开收入的演员。“我的记录很不堪,有一年我全年收入就3万多,后来变成7万多、30多万,过100万一年的几乎是零。”
以前,他拍戏都是“打包价”。
什么叫打包价?
“一个电视剧,好比说30集,你想不想演这个角色?想。现在张三,打包价一万,你有什么竞争力?你只能接下一句说,那我九千。”
没有流量的演员,只能折价出售自己。
2016年,他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转折点——娄烨导演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娄烨是怎么发现他的?
张颂文曾经参演过娄烨的电影。一开始演的只是小角色。充当背景而已。
娄烨说:“我在拍你的时候,不觉得你怎么样,因为你太远了,但是我在后期剪辑的时候,我发现不管再远,你都在自己建设这个角色,所以我想,如果跟你合作,你应该会对角色负责。”
事实证明,娄烨的眼光确实独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张颂文和娄烨合作的第四部戏。
一有新戏,张颂文都是先确定下来的角色。
所有角色都找齐了,照片摆放在桌面上。合作方问娄烨:“演员都挺好的,但是,张颂文是不是不太搭,没有市场?”
娄烨淡淡地说了一句:“颂文挺好的。”
合作方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张颂文饰演的是开发区主任唐奕杰。开拍前,他去南方某市的城建委上了一阵子班。
他每天跟着一把手去视察、开会,也跟着他回家,甚至一起去给官员的父亲送米。
张颂文发现一把手有一个特点,在家里,很温柔,轻声轻语地跟孩子说:“宝贝,我看看你做什么作业。”一到现场巡视,他会不自觉地叉腰,那种领导的范儿就出来。完全是两种状态。
电影里唐奕杰出场,是在一片拆迁现场。老百姓聚众闹事,武警部队全副武装出动。唐奕杰从黑色轿车里出来,叉着腰跟公安局负责人交代如何平息动乱。
一把手的神态,被张颂文完美地复制到电影里。
一开场,人物就定住了。
为了演好中年主任这个角色,张颂文每天吃各种垃圾食品,睡觉前吃一包方便面,放两包调料。吃完就睡。第二天醒来,整个人都是浮肿的。20天内迅速增重30斤,养出了大肚腩。
他还把额头前面的头发拔了,成了地中海。
角色定妆那天,换上行头的张颂文,对着娄烨拿腔拿调:“你们的电影啊,好好拍,我希望你能做出精品。”
娄烨乐了,“像像像!”
在原来的剧本中,唐奕杰发现女儿不是他亲生的,他一怒之下强奸了女儿。
张颂文研读剧本之后,无法接受这样的剧情。女儿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不可能对女儿也不可能做出这种禽兽行径。道德、情感、生理反应都不可能。
张颂文跟娄烨说,“要不我来写剧本。”
最终娄烨用的是张颂文写的版本:唐奕杰掌握着女儿亲生父母杀人的证据,他威胁女儿,如果她敢离开他去到亲生父母身边,他就把证据公开。
女儿为了保护亲生父母,杀死了养父唐奕杰。
电影首映礼当天,很多记者向张颂文提出问题。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以前这种环节,他都是被忽略的那个,很少有人向他提问。
后来到了一千人的业内场。姚晨先说了一通电影哪里哪里好,最后加一句:“颂文,你演得太好了。”
接下来是史航发言:“台上那个叫张颂文的人,我第一次知道你,我一边看电影一边搜你是谁,你吓着我了。”
后来,张颂文在采访中说:“我当时站在台上特别想哭,死忍。”
3
电影上映之后,张颂文终于小有名气,送上来给他挑选的剧本也多了起来。
不过,他的片酬还不足以支持他在家乡买一套房。他的家乡在广东韶关,一座四线城市。首付二三十万,他拿不出来。
“我到今天,我的所有收入勉强够我支撑全年的正常开销,以及赡养老人的开销,没了,真的。”
《隐秘的角落》火爆全网,网友们都说,“张颂文的表演值得一套房”。
不过现在演艺圈的规则就是:顶级流量,能拿上千万的片酬。没有流量,那就是另一套算法。
所幸,这么多年来,张颂文一直在自己热爱的行业里。陆陆续续的,都有戏可拍。
不拍戏的日子,就好好生活。
他在北京郊区租了一套农民房,院子里种了月季、核桃、香椿、银杏、柿子、枣树,吊着风铃。
经纪公司会把新人演员带来这里,请张颂文指导演技。
有时候,他会去附近的菜市场溜达。他和买菜的大爷大妈都很熟。没事就帮他们卖卖菜、聊聊天。
市井,是最有生命力的地方。市井百姓,是最有生命力的人。
他常常告诫自己的学生:“地球上就没有明星这个职业,那只是个称号。”作为演员,想要修炼出最顶级的生活化的表演,就不能脱离生活。
“你的表演是给普通人看的,你却做不成一个普通人,那你的表演就会被普通人嫌弃。”
他看得很开,暂时买不了房也没什么,毕竟生活一年比一年好。演技也一年比一年精进。
他在微博的最后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抵过热爱两字,是不是?”
是的。
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