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贾宏图
文中主人公袁启鸿:
袁启鸿 1948年1月生,1966届高中毕业生, 1968年8月,他受上海黄浦区的委托带领300名知青来到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一师五团所在地五大连池下乡,1977年黑龙江省高考状元。1982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热能工程专业。1982年分配到哈尔滨锅炉厂工作,1994年10月他又到 “三大动力” 组合起来的特大型企业哈尔滨动力设备股份有限公司担任副总经理、执行董事。后来又担任哈尔滨锅炉厂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
袁启鸿
走出伤心地
贾宏图
凡是当年在黑河下乡的知青,谁都忘不了龙镇。这个三等小站,当时是黑龙江省北部线的终点,无论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的知青,都在这里下火车,再转乘汽车、拖拉机、马车,分赴荒原深处和密林之中的几十个兵团农场的几百个连队,豪情满怀地投身屯垦戍边的战斗。当然,他们返城度假,也在这里乘火车。在“胜利大逃亡”的知青返城的浪潮中,这里演过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有的丈夫或妻子走了,他们却留了下来,从此天各一方。
这里曾像战争年代的兵站一样,每天涌动着穿着黄棉袄的年轻人。这其中,有的人后来成了在中国有影响的人物,如曾担任过国家环保总局局长(现国家发改委副主任)的天津知青解振华、外交部副部长的北京知青王毅、黑龙江省省委副书记的哈尔滨知青刘东辉、山东省省长的北京知青姜大明……
去年冬天,在那个飘雪的日子,在去黑河的路上,我有意绕到了龙镇。它已成了一座街道宽阔、建筑现代的小城。那黄色的火车站还在,可广场上十分冷清,全无昨日的青春喧嚣和人群熙攘了。我在站前徘徊许久,找不到我和战友们当年的足迹,更听不到他们的哭声或笑声,却想起了一个上海老知青袁启鸿的悲情故事,因为龙镇是他的伤心地。
老袁和我一样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本来我们都有着美好的人生前景,当年我们虽然分别在上海和哈尔滨,但都被推荐为留学法国的预备生。正准备去北京的外语学院学习时,从天而降的“文革”如狂风暴雨,把这一切都化作泡影。我们的档案又从外交部退回到我们的学校,后来又转到了北大荒,当年一位管档案的朋友神秘地告诉我:“不得了啊!你原来是外交部的人啊!”我苦笑着说,现在不也在北大荒种地嘛!
1968年8月,他受上海黄浦区的委托带领300名知青来到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一师五团所在地五大连池下乡,另外的一部分人由同是老高三的优秀学生、现任哈尔滨市委副书记方存忠带队去了五师的查哈阳。半年以后,工作能力突出的老袁被师后勤部调到龙镇组建物资批发站。当时他还没入党,却被任命为站的整党小组和清查专案小组的成员。
“天天读”是那个年代必须的
(原书插图 图片编辑:吴乃华 )
真是福兮祸所伏,他的人生悲剧就此开始了。
1970年3月,在老袁刚过完22岁生日的第二天,他突然被隔离审查了。一时间,批发站院里贴满了批判“现行反革命分子袁启鸿”的大字报,罗列了他的“八大罪状”:“张贴反革命标语,唱反革命歌曲,组织反党小集团,为反革命分子翻案,非法混入共青团……”
其中最严重最惊心的罪状是 “张贴反革命标语” 。
现在看来十分荒诞,当时却是触目惊心!
1969年12月,为欢送一师的 “毛泽东思想讲用团”到哈尔滨开会,当时他们在孙吴县集合,然后途经龙镇,到哈尔滨去。龙镇批发站在招待所门前搭建起彩门,要在两米多高的门楣上贴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那天晚上又黑又冷,老袁从哈尔滨出差回来,看到负责贴标语的两个女青年很辛苦,就跑来帮忙。他站在两个摞起来的方凳上,两个女青年一个为他扶凳,一个给他递标语。为了贴得均称,老袁先贴当中的“席”,再贴第一个 “敬” 和最后一个 “疆” ,再贴 “毛” 和 “寿” 字,接着贴 “祝” 和 “主” 字,最后贴 “万” 和 “无” 字。
由于写的是隶书字,“万” 字和 “无” 字有些相像,又由于天色昏暗,最后把 “万” 字和 “无” 字贴倒了,“万寿无疆” 变成了 “无寿万疆”!
第二天早上被明眼人发现了,他们吓了一大跳。老袁他们马上改了过来,又作了认真的检讨,但仍无济于事。就这样祸从天降,这件事成了他最大的罪行!
“罪状” 中说他组织反革命小集团,是因为他自发组织几个爱学习的青年学习哲学,经常讨论理论问题,还办了一个 “学习园地” 。
还有人说他自己在宿舍唱歌时,把 “枪听我的话,我听党的话” 唱成了 “我听枪的话,党听我的话” 。
所谓 “混进共青团” 是因为他的入团登记表上少了一个公章!
……
其实,老袁被编织这么多罪状的原因,是因为他公开反对在只有400人,成立不到一年的批发站揪出了17个 “反革命” 和 “贪污犯” ,因此他得罪了主要领导。
这位掌权者亲自发动了这场对一个无辜知青的政治运动。这在当时很时兴,政治觉悟特别高者,有政治理想(应该说政治野心)的人经常抓住机会搞这样的 “运动” 。
老袁成了第一个从知青演变成“反革命”的典型,上级向全省发了通报,为了杀一儆百,也为了教育 “政治觉悟不高” 的知青,随后开始了对他的武装看押和在农场的巡回批斗。首先他被剃了鬼头,肯定能吓哭小孩子的样子,但他不太在意,因为 “文革” 中遭这种厄运的老干部很多,他不高兴的是,还让他付了2角钱的剃头费。
游斗是在严酷的1970年初春进行的,范围是从龙镇北到孙吴,南到德都的方圆几百公里。批斗他的多是和他们一起来的知青,虽然已经来到边塞,但红卫兵们的革命意志并未消退!批斗前他被捆住双手和双脚,堵住嘴,扔在解放车的车厢里,脸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一般要走四五个小时,如果要小便只能在裤子里解决了。一到目的地下了车,或立即进会场接受三四小时的批斗,或者先去干掏厕所的脏活累活。
有时开完批斗会已经半夜了,满身伤痕的他刚躺下,又进来一些人把他从炕上拖下来,用麻袋套在头上,接下来是一阵拳打脚踢……又是知青们的恶作剧,老袁也是哭笑不得。穷极无聊的青年们,以折腾别人为快乐。这也是 “文革” 的恶习吧!
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忍受能力到了极限,他默默地流泪,在思考着用什么办法可以少一些痛苦地死去。因为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了。一年前,他是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来的,可现在他的面前一片黑暗。终于在1970年5月的一个寒夜,他趁看守他的人熟睡的时刻,把一条绳子挂在了房梁,并把自己的脖子伸向了绳套。
这时他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斗,他遥望南方,那是他家乡的方向。这时拂面而来的还有些凛冽的春风,一下子让他清醒了,他想起了父母早逝后把他养大的姐姐,想到了多年关爱他的老师、同学;他也想到了如果就这样死去,谁来为他洗刷不白之冤!
在犹豫之间,终于被人发现,他走出鬼门关,又回到了地狱。批发站的工作组决定把他送进监狱,建议判刑12年,但那个特殊的时期,监狱已人满为患了,他们无力接收。老袁只得就地改造。当时每天5点钟起床,先到煤场装一车6吨煤,早饭后清扫供应站大院,清掏厕所,再为全院三个食堂的15口大缸挑水,每天18吨,每挑一担水要走100米!马不停蹄般干完这些活,已是晚上十多点钟。他每天爬上床铺都十分艰难!这大大超负荷的劳动,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的。但是22岁的袁启鸿忍受了,那是一种青春生命的力量。
经过一年的艰苦劳动,师里的一位副政委说话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千里迢迢从大城市跑到你穷山沟,就是为了来当反革命的? 你们这么做怎么能让千千万万个知青家长放心!” 1971年初夏,老袁被解除看押, “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下放连队劳动。这以后他又去大兴安岭伐木,在零下52度的严寒中,他学会了把顶天立地的大松木放倒、归楞、再装上汽车运走,也学会了用大海碗喝酒。他又恢复做人的尊严,还赢得了一位美丽善良的哈尔滨姑娘鲁际的爱情。这是东北姑娘的特点,她们特别同情弱者,心甘情愿地与他们生死与共,后面的故事还有精彩的事例。
长话短说,我略去了他们爱情的故事。
现在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大学毕业成了专业人才了。
1977年,和祖国共患难的袁启鸿迎来了命运的转机,国家决定恢复高考。当时他已经入了党,恢复了在供应站的工作,分管全师的煤炭的采购供应,那是权力很大的岗位。许多有眼光的人看清了他的前途,就这么干下去,不出几年当个师后勤部的首长也在情理之中。
他义无反顾地参加了高考——他没有请一天假复习功课。作为上海市重点中学的高材生,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考试。而通过科学兴国是他们从小的理想。第二年春天,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哈尔滨工业大学报到时,老师告诉他,你四门课考了394分,只差6分就是满分,是全省的状元!还给他看了登载这条消息的《黑龙江日报》。
后来老袁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入学后当了1977届学生党支部书记;当年夏天,他被彻底平反,他档案中的 “反革命” 材料当面烧掉。1982年毕业后到国家重点大型企业哈尔滨锅炉厂工作,第二年他第一批晋升工程师。1985年在机械部出国英语考试中荣获第一名,他受命到美国CE公司进行技术合作,参与了设计世界一流的电站设备的工作。回国后,老袁担任锅炉厂处长、生产处长、副厂长。1994年10月他又到 “三大动力” 组合起来的特大型企业哈尔滨动力设备股份有限公司担任副总经理、执行董事。后来又担任哈尔滨锅炉厂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
在哈尔滨的几十万知青中,老袁是企业界的最高领导,名副其实的大企业家。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他陪中央领导同志到 “三大动力” 视察,和外商谈判,到香港组织股票上市。他西装革履,满脸风光。
为了写这篇短文,我找到了老袁,他急匆匆地来见我,提着装满材料的书包,好像是来上课的大学教授。他主动让贤,已不再担任企业领导了,而成了一个研究宏观经济学的专家。
他的名片印着十几个头衔:省政协常委、市人大常委、全国西部开发顾问、中国管理研究院特约研究员,还有许多大学的特约教授。他奔波在国内外的学术会议和大学的讲台之间。他从书包里给我拿出他的一篇篇论文,他告诉我他2000年就给朱镕基总理写信提出 “科学发展观” 问题,总理作了很长的批示,让国家计委领导听取他的意见。他三年前就提出过建立 “节约型社会” 的建议,他最近又就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问题给省政府写出了报告……
在老袁滔滔不绝的讲演中,我又看到了一个饱经磨难的老知青的永不干涸的激情;在他那厚厚的论文中,我感受到一个忠贞的知识分子对祖国和民族深深的忧思。我还看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老袁没有给我提供关于龙镇悲情故事的更多细节。但我想他心中涌动的热血中肯定有来自那里的坚强和自信。
原创:贾宏图
图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知青50年】
原文编辑:兴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