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祭侄文稿》写于唐乾元元年,是他“三稿”中书写时间最早一件“作品”。正是这件行草书“稿草”,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二行书”。现在,我们翻开任何一篇介绍颜真卿书法的文章,都会看到《祭侄文稿》,看到对“天下第二行书”的一致称誉。《祭侄文稿》俨然成了颜真卿书法艺术的最高代表,更有甚者,陈传席、郭子绪等先生还撰文指出《祭侄文稿》不应该被排在王羲之《兰亭序》之后列为第二,它应该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行书”。
由宋代至今,《祭侄文稿》的接受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历时性演进过程呢我们从元代开始看吧。
元人视野中的《祭侄文稿》
元代书法的主流是赵孟顺所倡导的回归二王的复古思潮,颜真卿书法接受在此背景下比之宋代呈一种回落的趋势。鲜于枢等人的书论对《祭侄文稿》的历史定位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鲜于枢得到了《祭侄文稿》真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唐太师鲁公颜真卿书《祭侄季明文稿》,天下行书第二,余家法书第一。
正是这一则题跋,首先提到了《祭侄文稿》是“天下行书第二”,这也是后世“天下第二行书”称谓的发端。鲜于枢作出这一论断,一则是基于《祭侄文稿》的令人“震慑心颜”的艺术魅力,另外,收藏家对自己藏品的珍爱之情起到了重要作用。当年,米莆得到王羲之的《王略帖》,不也是将其奉若拱璧,遂以“宝晋”名斋,称为“王书第一”吗藏家这种微妙的心理在鲜于枢跋《祭侄文稿》真迹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元人陈绎曾、张宴等人也曾论及《祭侄文稿》,但都未提及“天下行书第二”的称谓。
明人视野中的《祭侄文稿》
1、文微明的态度
文微明论及《祭侄文稿》说
米元章以颜太师《争座位帖》为颜书第一,谓其字相连属,诡异飞动,得补意外,最为杰思,而黄山谷谓《祭侄季明文》文章字法皆能动人,正类《座位帖二帖宋时并藏安师文家,安氏之后不知流传何处。《座位帖》世有石本,而米氏临本尚在人间,余尝见之,与此帖正相类。然米元章独称《座位》者,盖尝屡见,而《祭侄》则闻而未睹。今《宝章录》可考,宜其并称《坐位》,而不及此也。世论颜书,惟取其楷法道劲,而米氏独称其行草为剧致,山谷亦云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盖以取其行书之妙也。况此二帖皆一时稿草未尝用意,故天真烂漫,出于寻常蹊径之外,米氏所谓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者。
文微明比较米、黄之论,认为《争座位帖》、《祭侄文稿》宜并称,不宜独尊。
2、董其昌的态度
董其昌论颜书“三稿”,对《争座位帖》多有论及
《争坐帖》陕刻字形已漫,余家有宋榻精好,因摹入石,此颜书之煊赫者。
《争座位帖》宋苏、黄、米、蔡四家皆仿之。唐时欧、虞、褚、薛诸家虽刻画二王,不无构于法度。帷鲁公天真烂漫,姿态横出,深得右军灵和之致,故为宋一代书家渊源。
从以上两则题跋中,我们可以看到,颜书“三稿”中董其昌所心仪的是《争座位帖》。
张丑、王世贞等人也有论及《祭侄文稿的言论,但并未谈及与其他二稿的书艺高下。可见,鲜于枢提出的“天下行书第二”的观点,没有得到明人的广泛认可。
清人视野中的《祭侄文稿》
王澎认为,“颜真卿`三稿'皆奇,而《祭侄稿》尤为奇绝”。他一方面关注到是《祭侄稿》墨迹背后的激切感情赋予了作品感人至深的情感魅力,从而使作品“故萦纤郁怒,和血迸泪,不自意其笔之所至,而顿挫纵横,一泻千里,遂成千古绝调”另一方面《祭侄稿》真迹尚存,而另外两稿却只有刻本传世,真迹与刻本之间的差异自然也影响到了王澎对鲁公“三稿”高下的判断。
杨守敬在《书学迩言》中提到:
颜鲁公《论坐位书》行书自右军后,以鲁公此帖为创格,绝去姿媚,独标古劲。何子贞至推之出《兰亭》上。
此外,王弘撰、王琐龄、孙承泽等人也多有论及《祭侄文稿》者,但是所谓“天下行书第二”的言论并未出现。
现当代“天下第二行书”接受评述
民国时期的书法教育家为书法艺术的发展作出了潜在贡献。借助现代照相印刷术,普通书法碑帖得到了普及。建国后,书法的发展经历了一段曲折的道路,文革结束后,书法逐渐进入了它的繁盛期,碑帖出版物的普及出版是这一繁盛的重要表现。“全国各大出版社,特别是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中华书局等专业出版机构的联合协作,使得新时期以来的艺术出版事业得以蓬勃发展。”正是在此背景下,《祭侄文稿》从颜真卿书法作品中凸现出来、“天下第二行书”的盛名得到广泛认可。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何在呢
1、照相印刷术与真迹崇拜
照相印刷术发明以前,古代书法碑帖的传播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真迹收藏与鉴赏二是复制,包括双钩填墨和摹刻拓印。真迹只在极少数收藏家手中辗转流传,或被藏于皇家内阁,普通文人难得一见,摹刻便成为书法作品普及的主要手段。但是,摹刻受到技术手段的限制,加之风化磨汤、翻刻再三,拓本离原作的距离较远也是在所难免的。拓本使书法作品得以化身千万,对书法范本的普及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它的负面影响也是巨大的。
照相印刷术的发明使得大量优秀的古代法帖进入寻常百姓家。以往只有少数文人得以见到的历代书法作品,现在以逼真的印刷品形式呈现在普通读者面前应该说,照相印刷术所带来的书法作品出版的繁荣,给现代的书法学习与研究者提供了广阔的视野。照相印刷术带给我们便利的条件,也改变着我们的择帖标准。
人们对于墨迹的崇拜由来已久。米莆就提出“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古代书法墨迹的大量出版也正改变着人们的学书思路。真迹在后世文人心目中是神圣的,真迹至上、真迹的文物价值掩盖了书法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无论是在拍卖会现场还是在文物收藏的电视节目中,我们都能看到人们对于真迹的极大热情。陈传席先生认为《祭侄文稿》艺术价值远在《兰亭》之上,并且“又是颜真卿的绝对真迹”,《祭侄文稿》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行书”真迹成了《祭侄文稿》身价飘升的决定条件之一。
2、“情感崇拜”
颜真卿书写《祭侄文稿》时沉浸在悲愤的情绪之中,感情郁怒奔突,线条雄厚开张,涂抹修改处颇多,这种稿草的书写范式传达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情感震撼,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当代书法创作以展厅的视觉效应为核心,视觉冲击力是作者所追求的主要效果,颜真卿《祭侄文稿》这种草稿创作范式极具视觉冲击力,它自然成为了吸引当代书法创作者的经典范本。在展厅效应的影响下,当代书法创作更强调书法的“抒情”功能,使作品具有更为外向的情绪的感染力实质上是更强化了作品的形式感。但是,“视觉冲击力”与“抒情”碰到一起,就造成了书法创作中对抒情功能理解的表面化与片面化。只有宣泄、狂乱、大喜大悲的情感形式才具有视觉冲击力,那种淡淡的、平和悠远的、深沉内敛的情感形式被忽视了,呼天抢地的悲痛掩住了低声嚷泣,强音掩住了弱音。总之,形式感反过来统摄了情感。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悲愤情感的自然流露,奔突的线条与大量的渴墨涂改是情感的自然迹化,情感与形式的完美结合赋予了《祭侄文稿》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以抄录古典诗词为创作内容的展览作品片面强调形式感与情感的外向表露,造成了情感与形式的渐趋分离,这是我们进行《祭侄文稿》接受研究需要思考的重要课题。
3、传奇与圣像
圣像背后总有光环,圣像的背后往往有一些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作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便具备了这一要素兰亭雅集、萧翼智赚、殉葬昭陵、历代摹写翻刻、兰亭学与题跋、兰亭论辩等等无不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祭侄文稿》背后这个感人的故事、颜真卿的忠义气节、郁怒奔突的情感宣泄、高超的书法技艺以及流传至今的书法真迹,凡此种种,无不赋予了《祭侄文稿》无上的魅力,使它走上了神坛,成为家喻户晓的“天下行书第二”。
4、法帖出版普及的推动
照相印刷术的发明与进步促进了历代碑帖法书的印行普及。不同版本的《祭侄文稿》墨迹大量出版,文物出版社与上海书画出版社等印行了普及版本,普通读者得以一睹《祭侄文稿》的风采,临摹《祭侄文稿》蔚为风尚随着数码照相技术的进步,近年来,上海书画出版社、西怜印社、荣宝斋以及日本二玄社又推出了高清版的《祭侄文稿》印刷品,在特定光线条件下拍摄出的照片具有理想的效果,其精准程度甚至超过了直接观赏原迹。如此精美的印刷品,更吸引了广大书法爱好者的注意,《祭侄文稿》墨迹成为了研习颜真卿行书的首选。
出版社出版历代碑帖的主观目的是为了获得经济效益,他们在介绍出版物时会尽量发掘出该出版物的闪光点来推介给读者,以期达到吸引读者的目的。这时,鲜于枢的一句“天下行书第二,余家法书第一”的评价无疑是《祭侄文稿》的闪光点。随着《祭侄文稿真迹》印刷品的普及,“天下行书第二”的盛名自然会深入人心,得到广泛的认可。
可以说,不同版本的《祭侄文稿真迹》的大量印行,既扩大了其书法艺术的影响,更使得“天下第二行书”的观念得以推广普及,成为了书法史上的定论。
通过对《祭侄文稿》历时性接受的梳理,我们看到,从宋人眼中低于另外二稿,到近现代“天下第二行书”的声名鹊起,《祭侄文稿》一步步走上神坛,成为颜真卿书法的代表作品。后人对其文本的解读逐渐偏离了历史真相,其实,当我们透过掩盖在《祭侄文稿》之上的光环,将其放在颜真卿行草书的整体框架中,以理性的思考重新定位《祭侄文稿》,会发现,颜真卿行草书代表作至少不是《祭侄文稿》。那又应该是什么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