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南地北庄河人》
故乡的路
文/沙里途
路,一言难尽的路
我以无比沉重而眷恋的心情想起我儿时所走过的那些乡间土路。有的惬意,有的落寞,有的欣悦,有的凄楚,却都是我忧伤而优美的珍藏。每当黄昏,我因为阅读过度而老眼昏花,闭目养神在小区里我家的落地窗前,落日的余晖将窗外高树的枝叶斑驳在地板上,白粉墙上,还有我的身上。故乡的土路就像妈妈系在腰间的裙带无限地延展,飘摇起来,和眼前的晚霞融汇,和我的意识贯通了。记忆由此一节股一节股地连成了一条神奇而悠长的飘带。仿佛华为智能手机那最奇葩的万物互联功能,一下就带我到了结绳计数的亘古岁月……
记忆带我穿越到了上个世纪60-70年代的庄河市北烈士陵园的英雄岭前,东西南北有个十字路口。由此北上是102国道。行至20公里处进入歇马山区。盘山路蜿蜒曲折过后,迤逦翻过石庙岭。岭后有一条马槽地貌的沟谷,坐落着20来户人家。那就是我的老家——大营子乡红丰村大王屯。据说妈妈就是把我生在这样一个马槽里,尽管我并不是耶稣。
穿山而过的虽说是官道,却是土路,灰白色砂石碾压而成的土路。路面铺有细细的白沙,每有汽车或马车往来都会扬起风烟滚滚的粉尘,直呛得路人睁不开眼睛,狗蹲在路旁参天的大槐树下,耐心地等待尘埃落定了,直起腰来再走。看那苞米叶子、高粱叶子、大豆叶子、地瓜叶子,还有各种树叶子和草叶子,绿铮铮的上面布满了厚厚的黄垢。植物们也不急,静静地等待一场雨的到来。
雨季来了,汽车马车呼啸而来,又扬长而去。刺耳的喇叭声似乎要穿透你的耳膜,赶紧用双手捂紧了耳朵,却溅了半边身的泥浆。又赶紧放下双手抖着衣前襟和裤管,汽笛声还在空气里震荡,久久不肯离去。远没有马车留下的马铃声清脆悦耳,余音袅袅。不过,作为孩童在上下学时还是喜欢汽车的来往,因为都爱闻汽车通过时所散发的味道。
雨过天晴了,路面硬实了,没有了烟尘飞扬和泥水飞溅,我们就撵着汽车奔跑,直到汽车拐弯后消失了踪影才悻悻然止住了脚步,若有所失。每天的早晨和傍晚就有对开的小客车和大客车对交往来。在营子街车站放下几个人来,再上去几个人去。我们屯里有个调皮蛋,外号叫邵驴子。他见到小客车停在车站,就勇敢地聚在车后面的备用胎上,让车带着他跑上一段路,过过坐车的瘾。他心算着汽车的加速度在足够他脱手前才松手,安稳地着陆。但,也有失算的时候,在他选择脱手时车速已经超过了他的预算速度,把他拖倒在地,抢得鼻青脸肿。他也泼实,到河里洗去脸皮里的细沙了事。
第二天一大早,脸皮上结了痂,照样背起书包去上学,照样追撵汽车。老师见了,问他怎么搞的?他就撒谎说自己跑快了刹不住闸,跌倒了。我们就使劲咬着嘴唇,坚决不笑出声来,替他保密。
不久,他们举家迁徙,去了北大荒。现在,是否开上自己的汽车也未可知。
其实我也很调皮。
说来笑人。对我的幼稚与荒唐,妈妈就说过:“笑笑人的。看我不打死你个小死鬼!”说着把举在半空的胳膊搂在我的头上。
我是让小伙伴们帮忙,在路过家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横绑了一根木棍,然后再把我绑在横棍和电线杆上,挂着。我耷拉了脑袋,装死。
预先我吩咐好了,这个时候就叫小朋友们拿石头往我身上砸……
砸得我扛不住了,嗷嗷直叫。
呜呜呜呜……
我给打哭了。
妈妈听到哭声,从门缝挤出来,燕飞地跑过来,麻溜给我松了绑。妈妈哭一阵,笑一阵。她哭笑不得。
小伙伴们轰的一声,飞鸟各投林去了。
是谁让我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他向我灌输了“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圣经》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博爱主义吗?这一切,迄今我已经无从想起了。每每念起,就知道那纯粹是一场恶作剧,不仅哑然,一哂了之。
记忆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的无意义性与不确定性。
现在想来那条淡黄泛白的官道像极了一棵大树,在柯杈的地方就有了村落,村路再柯杈就有了屯落,屯落再柯杈就有了错落的人家。这就仿佛一棵巨大的树上做满了鸟巢。人鸟们早出晚归,樵夫砍柴,蚕民养蚕,农夫锄禾,渔夫捕捞,果农打理果园,孩童上学念书,各干各的一份事儿。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学会“画地为牢”和“自我圆满”,不停地在原地兜圈子。
这或许是一个误解。现在看来,从前慢,慢条斯理;实则井然有序,安分守己:一生足够耕耘一亩三分地;一生足够爱一个人,养一窝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句大实话,也是一种活法,更是一个境界。“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又是哲学上的总结,看似消极,实则积极。这是出世中的入世。努力做好自己,就是做好社会。把自己的圆画圆了,社会的圆也就圆满了。从我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再到主动拿起棍子去赶鸡,最总去河套放猪,或上山砍柴,就是本能地在“算法”的驱动下,走向了自我圆满的路。“路由人走出”说的或许就是此理。回过头来看,我们智人从8万年前的东非走出,从采集时代走向了农耕时代,走向了工业时代,走向了科技时代,走向了数据时代。每一步都是很紧要的“最初的那一步”。
记得妈妈曾经给我出过一个谜语。谜面是:
岩石重重不见山,
路途迢迢不觉弯。
雷声隆隆不下雨,
大雪纷纷不觉寒。
我猜不出,就央求妈妈把答案告诉我吧。妈妈说那不行,凡事得自己开动脑筋。毛主席都说了,要自学,靠自己学。我就反驳说,那是我们老师说的。你怎么知道是毛主席说的?妈妈把笤帚把高高举起又悄然放下,厉声喝道,不管是谁说的,只要是对的,我就应该照做。我就不再跟妈妈计较了,照她的吩咐去看驴推磨。我手里提根棍子,驴走慢了点就在半空里吓唬吓唬,并不打它,只是喊一声:“驾!”戴着蒙眼的驴子就加快了步伐。我很为冰雪聪明的蠢驴难过,只因为看不见,它就把磨道当成驴生的康庄大道,驴不停蹄地往前走。它的前途何在?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卸磨杀驴”。我吓出一身冷汗,起一身鸡皮疙瘩。莫非这也会是我的人生写照吗?我不敢往下想下去了。
有鸡飞到磨盘上偷啄苞米面,我举起棍子把它吓唬得飞跑了。就在此刻,我顿悟出了谜底。
我偷偷地笑了。没出声,也没告诉妈妈我的答案。我后来把这个谜儿破给很多小朋友猜,任凭他们再怎么央求甚至贿赂我也绝不告诉他们答案。我在妈妈的循循善诱之下深知人生其实是没有谜底的,全靠顿悟了几何就是几何。就人生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曾经造访过千山上的道士。他给出了一副对联,他不做诠释。他的意思我懂,不光“诗无达诂”,人生及其万物亦然。那联云:
若不撇开终为苦
各能捺住即成名
横批:撇捺人生
不可小觑,这个对联有埋伏。我回来后,求助于网友。他为我做了详解:“若”字中间的一撇,如果不撇出,就是“苦”字;“各”字中间的一捺,如果收得住,就是“名”字。世间之事,能撇开利益纠结,就不苦了;在私利面前,能按捺贪婪念头,才是大智。撇捺人生:“人”字两笔,一撇一捺。一笔写得到,一笔写失去。没有永远的“得”,也没有永远的“失”。你在得到的时候,也在失去;你在失去的时候,也在得到。人的一生中,得失永远和你相伴而行。一笔写过去,一笔写未来。回首昨天,多少成败得失,都是经验、教训;展望未来,若干计划蓝图,重拾斗志、信心。一笔写快乐,一笔写忧愁。有快乐就会有忧愁,有忧愁就会有快乐。快乐和忧愁,都是人生不可回避的经历。人的一生,只有经历过许多的快乐,又经历过许多的忧愁,酸甜苦辣都尝过,才不枉此一生。一笔写自己,一笔写爱人。人生中遇到了知心人,有了爱情,有了幸福,喜不自胜。一旦携手,就要十分珍惜,相濡以沫,相扶到老;伉俪人生,温暖美好,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笔写顺境,一笔写逆境。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路,也没有永远崎岖的人生路。有顺境就会有逆境,有逆境就会有顺境。顺境会变成逆境,逆境会变成顺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笔写朋友,一笔写对手。人生中有朋友,人生中也有对手。朋友帮助我披荆斩棘、事业有成,对手激励我不屈不挠、永远向前。一笔写执着,一笔写放下。持之以恒,苦尽甘来;方向错了,勇敢回头。拿得起,放得下,想得透,看得开。
总之,人生无非“舍得”二字,摆平了这两个字的关系也便摆平了人生的所有蕴藉。
人生是个圆是确定无疑的,因为地球是圆的。
人生永远在路上也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人生不可能回到原点。
很早,我老家的国道就变成了柏油马路。乡道和村道也变成了柏油马路。我们家的屯道变成了水泥道。伫立石庙岭上俯瞰全屯,不仅仅像一棵巨大的做满了鸟巢的大树,更像一棵结满红橘子的高大的橘树。先前的稻草苫就的茅屋变成了红砖红瓦的大瓦房,塑钢门窗,太阳能接收器架在屋脊。地底下光缆通到山脚旮旯,液晶电视一幅画一样,一方电影银幕一样,挂在北墙上。山村是寂静的,却是一派现代气象。从前我的车常常要停在山外朋友家里,再步量着走进山里妈妈的家里。现在早好了,车子一直开到大门口。我把喇叭一按,妈妈的一张笑脸就秋菊一样绽放着镶嵌在塑钢白色的窗口。
无论旱季抑或雨季,路两旁的绿色植物的叶面永远都是干干净净,铮铮亮亮。阳光从绿叶的罅隙照进来,打出七色的光晕。庄稼的叶片生机盎然,灿烂欲滴。路两旁一棵挨着一棵的速生杨,穿着泥靴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跟我的奔驰赛跑,纷纷向后闪过去,却又永远都在我的前头。树下的小草也不甘示弱,挤挤挨挨,一直能跟我跑到天涯海角……
因为草木和村民一样,都有一种团队精神。有了国家的大数据做后盾,老百姓手里有了智能手机、智能电脑、智能劳作,就有了无形的纽带,把他们连成一片,成就了云计算的一分子。乡村土路的变迁就是时代的变迁。太平岭草莓、歇马山杏和大营子蓝莓,还有庄河大骨鸡、散养猪等等通过互联网、物联网和一带一路走向了世界。
这就是我们村民的数据主义时代的象征。
绿色环保的村路和民宅的变迁,让我们有了充实而又充分的存在与意识:在我们的时代,唯一不变的那就是改变。
作者简介
沙里途:原名都兴瑜,蒙古族,大学本科。1956年生于辽宁庄河,现居大连。《现代女报》副主编。作家出版社签约作家。著有小说《家园三部曲》:《鸟语》《水刀》《龟裂》,《守望三部曲》:《步云山》《英那河》《磁悬浮》。另有散文集、诗集、散文诗集十余部。
原载:《庄河之窗》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