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一孤僧,世上飘零谁似我
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苏曼殊·《七绝·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文/楚寻欢
他是近代与弘一法师、八指头陀齐名的最才华横溢的民国三大诗僧。八指头陀大明大德,为佛家一代楷模,弘一法师是律宗第十一代传人,他们皆修成正果,唯苏曼舒是佛祖座前不愿收留的“花和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无缘悟透,也不屑悟透。他是酒肉穿肠过的佛教大叛逆者,后人却尊称他为曼殊大师,他与李叔同本无交集,却同为南社两畸人,形异神似,一样的恃才傲物,一样的留日爱情,一样的在清末民初的大变局中由热衷革命到心灰意懒,遁入空门。对于“佛”,他们各有与众不同的理解,一位钟情于古佛青灯,苦寂清修,笃定超脱闪烁后世;一位放浪形骸,我行我素,旷世情缘引人窥探。李叔同生前的最后一幅字是“悲欣交集”,苏曼殊的最后遗言是“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如此,他们对人生的喟叹又可谓殊途同归。
苏曼殊与李叔同
今日知李叔同者众,知苏曼殊者寡。如果不是在挂一漏万的历史中被遗忘,就是在莫衷一是的传说中被歪曲。南怀瑾《中国佛教发展史略》云:“在民国初年以迄现在,由章太炎先生与‘南社’诗人们烘托,擅长鸳鸯蝴蝶派的文字,以写作言情小说如《断鸿零雁记》等而出名,行迹放浪于形骸之外,意志沉湎于情欲之间的苏曼殊,实际并非真正的出家人。他以不拘形迹的个性,在广州一个僧寺里,偶然拿到一张死去的和尚的度牒,便变名为僧。从此出入于文人名士之林,名噪一时,诚为异数。好事者又冠以大师之名,使人淄素不辨,世人就误以为僧,群举与太虚、弘一等法师相提并论,实为民国以来僧史上的畸人。虽然,曼殊亦性情中人也。”如果说用苏曼殊来比肩李叔同还略显不足,那么误入凡尘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与苏曼殊绝对是一对千古难得的落难“情僧”。“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他们的情诗所透露出来的才情与哀愁深情如此,同为绝响。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原籍广东香山县沥溪乡苏家巷,青年时期赴日本淘金,娶了一位名叫河合仙的日本女子做妾。苏曼殊的生母若子是河合仙的妹妹,儿子出生三个月,若子就离开了苏家。苏杰生本身已经有了一妻二妾,现在又有一个不伦之情的私生子,怕传出去败坏名声,就谎称苏曼殊是河合仙所生。“世上飘零谁似我”,在这位中日混血的浪荡子心中,东瀛与华夏,既是故国,又都是异邦。
河合仙和苏曼殊
在苏曼殊四岁那年,就有日本相士抚其头叹曰:“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也。”天机乍泄,然当时无人会意。
六岁时,苏曼殊随父亲回国,九岁时,河合仙与苏杰生关系破裂,苏曼殊在家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却被当家的大陈氏弃置于的柴房,险些一命呜呼。人世是火坑,佛门是清净地,这个简单的比较法怂恿他遁入佛门遮风挡雨。度过此劫后,他便出家做和尚了。然而,“以情求道”的苏曼殊情根未断,即便倾尽寒山冰雪,也难消他火热的儿女情肠。他为情欲所困,三次还俗,“负人负己已久”,终究落得个“一生情多累美人”。
苏曼殊
多情即佛心,缁衣芒鞋的爱情是今天人们钟情于挖掘苏曼殊奇闻异事时挥之不去的永恒主题。情爱,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风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与他走得最近的女友和“情人”有雪鸿、静子、佩珊、金凤、百助枫子、张娟娟、花雪南等数人,其中有青楼女子,有恩师之女,还有东洋女子。河合仙曾极力撮合曼殊与表姐静子成婚。他留给静子的诀别信值得一读: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静女调筝图
天既未假其年,人又常沮其意。落花如雨乱愁多,这位情场逃兵偏偏留下那些清丽绝伦的诗文,读来齿颊生香、引人断想。佛门不便论娶,他作茧自缚却又藕断丝连,他写诗给这些姑娘们,寻一方温柔之乡,排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别人狎妓都是逢场作戏,他和歌妓谈情说爱,从无亵玩之意。他会把情人照片做成明信片,并题诗娱情赠友。《静女调筝图》便是苏曼殊寄给好友章士钊的明信片,图上的女子,是苏曼殊的日本女朋友。他与这位日本歌妓百助枫子一见钟情,但因身世悬殊不能相守,他垂泪挥毫,以诗相赠: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苏曼殊·《本事诗十首·选一》)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穿梭于花丛却守身如玉的苏曼殊在情欲与佛门之间挣扎,贪恋风花雪月而不得正果,佛门不过是他逃遁红尘的疗伤之地。苏曼殊曾对情人花雪南说:
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惟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已。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
苏曼殊有诗云:“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寄调筝人》)”他与美女肉袒相对,“偷尝天女唇中露”后又悬崖勒马。“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挚友刘三一语道破曼殊心机,原来他是个钟情于精神恋爱的痴情和尚。
苏曼殊的清词雅韵雄踞南社诸人之上。柳亚子曾言:“曼殊的文学才能,不是死读书读出来的,全靠他的天才。”大学者马一浮曾对苏曼殊作十六字评语:“固有超悟,观所造述,智慧天发,非假人力”堪称精当。
苏曼殊与严复、林纾并称清末民初三大翻译家,他精通日文、梵文、英文、法文,除翻译雨果的《悲惨世界》外,他还首次翻译了拜伦、雪莱、歌德等人的诗。梵文是印度古典语言,艰涩难懂,苏曼殊用梵文翻译过印度女诗人陀露哆的《乐苑》,还编撰出《梵文典》八卷,由一代大师章太炎、刘师培作序,填补了中国佛教史上的一页空白。1908年,由苏曼殊翻译出版的我国第一本拜伦诗歌专辑《拜论诗选》确立了他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首席地位”。拜伦与苏曼殊均有伤及自尊的缺陷:一个跛足,一个是私生子。他们都是热爱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的诗人且英年早逝(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六岁)。他喜欢拜伦,有诗为证——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苏曼殊画作
苏曼殊画作多简远空灵,淡雅精妙,却不轻易为人作画,他常“以绘画自遣,绘竟则焚之”,故传世作品很少。日本西村澄人评其画曰:“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诚为空谷之音也。”黄宾虹甚至高度评价:“曼殊一生,只留下了几十幅画,可惜他早死了,但就凭那几十幅画,其份量也就够抵得过我一辈子的多少幅画!”
曼殊一生“身世飘零,佯狂玩世,嗜酒暴食。”陈独秀有句:“他眼见举世污浊,厌世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在许多旧朋友中间,像曼殊这样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了。”
郁达夫这样讲过:“其实苏曼殊的名氏,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早已是不朽的了……笼统讲起来,他的译诗,比他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而他的浪漫气质,由这一种浪漫气质而来的行动风度,比他的一切都要好。”
苏曼殊画作
鲁迅对他的诗文评价很高,对他的个人生活则不表恭维:“黄金白银,随手化尽,道是有钱去喝酒风光,没钱去庙里挂单。”这个怪人正是被柳亚子先生称为"可无一,不可有二"的苏曼殊。
他的贪吃风流与古龙又是何其相似,他们同为酒徒浪子,如飞蛾扑火般乐此不疲,最终也因“贪吃”共赴黄泉。
1918年5月2日,苏曼殊因严重肠胃病在上海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圆寂,被葬在杭州西泠桥下的苏曼殊墓与南朝名妓苏小小墓遥遥相对。
西湖孤山 苏曼殊墓遗址
刘半农诗曰:“残阳影里吊诗魂,塔表摩挲有阙文,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才子对名妓,至情至性,也算适得其所了。
“千古文章未尽才”,“才如江海命如丝”,这位早熟的天才,无法逾越天妒英才的同体大悲。
苏曼殊(1884~1918),这个被世人称作情僧、诗僧、画僧和革命僧的曼殊大师在上海病逝时,其实只走过了三十五个春秋。
苏曼殊烟花般灿烂而又短暂的一生,漂浮如云,如孤雁独行,用半僧半俗的身份行走游历在佛门与红尘之间,没有一处真正属于他的归宿。
苏曼殊 灵隐访禅 1912年
苏曼殊之前因为肠胃原因,曾在孙中山家养病,也曾在蒋介石寓所调养,由蒋介石夫人陈洁如悉心照料,去世前两天,蒋介石还亲自到医院看望过他。
虽誉满国中,遍交彼时名士,他却依然自喻为“行云流水一孤僧”。直到最后辞世,都是那样的孤独无依。
他说自己“学道无成,思之欲泣”,这位民国才子光彩夺目的诗文与放浪形骸的“狂禅”气质不禁让人扼腕悲叹。
中日混血的私生子身世与文化差异,难言之恫的隐痛,大异于世的才情与胆识,袈裟披肩,风雨一生,苏曼殊留给我们的生命情愫如西湖边一页挥之不去的剪影,珠玑时见,耐人咀嚼。
苏曼殊 泛舟图 1912年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本事诗十首·选一》)
然“缟衣人不见”,印象式的审美层面,何以抵达苏曼殊的内心真实?
曼殊本是多情种,一领袈裟锁火焰”这是一位南社诗友的挽联。“哀而不淫,乐而不伤”,一件袈裟,终是外物,徘徊于佛门的苏曼殊其内核是一个多情的文人。
“最后付嘱但言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这是苏曼殊的最后遗言,也是这位红尘孤旅的情种为后人留下的无限唏嘘与怀想。
2013/9/2初稿
2020/6/6修稿
苏曼殊(1884-1918)
字子谷,原名戬,学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经,法号曼殊,笔名印禅、苏湜。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广东香山人。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广东茶商,母亲是日本人。1903年留学日本,回国后任上海《国民日报》翻译,不久即于惠州出家为僧,后远赴爪哇。辛亥革命后归国,1918年在上海病逝。
杭法基:行云流水一孤僧 36X86.5cm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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