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聂小倩》虽然篇幅不长,刻画的人物也不多,却是蒲松龄的力作。这个短篇小说,把阳刚与阴柔之美、恐怖与安宁、粗犷与细腻,糅于一体,将现实世界与鬼幻世界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佳的人鬼之恋,并寄托了蒲松龄这类落魄文人的理想化生活,是《聊斋志异》中最具代表性和价值的篇目之一。
《聂小倩》的整体风格,也极具创新,艺术水平极高,在故事叙述、景色描写、形象塑造上,均具有《聊斋志异》中大多数篇目难以企及的高度。
一、双线并行的叙事模式
《聂小倩》故事情节的推进,是两条线索交互进行的。
第一条线索,是燕赤霞与妖怪的生死较量。这是一条副线,作者着墨不多,甚至在第二次较量时,作者都没有让燕赤霞直接出场,而是借助于他的剑和革囊,来展现与妖怪交锋的过程。
但是,虽然作者没有过多描写这条线索,却仍然能够让我们感受到惊心动魄的较量过程,寥寥数语,极具震撼力。比如,燕赤霞与妖怪第一次交锋时,“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欻[xū]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第二次交锋时,“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kuì],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
蒲松龄很聪明,他写人与怪物的交锋,并没有像金庸武侠小说那样,你来我往,大战三百个回合,最终才艰难取胜。蒲松龄的描写,更像是古龙武侠小说中剑客的交锋,在电光火石中一闪,胜负已分,雷厉风行,胜负只在一瞬之间,惊心动魄的交锋过程,全凭读者想象。
第二条线索,是宁采臣与女鬼聂小倩的爱情纠葛。这是蒲松龄极力表现的,也是《聂小倩》的主题,所以着墨极多,人物形象刻画的十分生动。
作者先写宁采臣品格高尚,继而女鬼聂小倩登场,以财、色来迷惑过往的凡人,供妖怪摄血,但是聂小倩并非自己愿意这样做,只不过受了妖怪的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另外,那些被迷惑而死的人,要么贪财要么好色,这样一来,就让读者对聂小倩充满了同情,也让宁采臣不因贪财好色而获得好报显得合情合理。
最终,在燕赤霞的帮助下,刚正的宁生和美丽的女鬼聂小倩,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与剑拨弩张的第一条线索相比,这条线索美好太好、温馨太多。
蒲松龄将这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主次得当,全无生拼硬凑的感觉,反而处处有伏笔和暗示,两条线索配合的天衣无缝,令人读来一气呵成,没有窒息之感。要知道,这部短篇小说,只有三千余字,如果过多描写燕赤霞与妖怪的正面交锋,便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从而弱化了作者想要突出的人物和主线。双线并行,互为补充,这是《聂小倩》这篇文章在叙事上的精彩之处。
二、详略得当的环境描写
《聂小倩》这个短篇,对环境的着墨并不太多,但是却非常耐人寻味。比如,作者四次写到月色,但每一次都不同,极具深意。
第一次是燕赤霞与宁采臣初见时,其时“月明高洁,清光似水”,这样清幽的环境,两人促膝长谈,虽然是初识,却如老友一般闲适、轻松,这如水的月光,不就是两人君子之交的象征吗?
第二次写月光,是鬼媪出场时,在月光下,鬼媪和仆人谈论小倩,虽然是闲聊,却在溶溶月色中暗藏着杀机。
第三次写到月色,是聂小倩进入兰若寺意图勾引宁采臣时,她笑着说:“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美人、月色、无眠,这是多么令人想入非非的撩人之景!
最后一次写月,是燕赤霞的神剑重击妖怪后,“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月光与剑光交相辉映,给人森然之感。
这四次写月,所用手法均不相同,或正面或侧面,每一次写月,都与当时人物或故事相匹配,不多写也不刻意突出,这种恰到好处的景物描写,给文章增加了不少才气,也让故事更显得丰满和耐人寻味。
三、寄托了蒲松龄理想的人物形象
《聂小倩》贯穿始终的人物只有两人,即宁采臣和聂小倩,这两个人其实都是蒲松龄理想化的人物,代表的是一种落魄文人的理想。
首先来说宁采臣。宁采臣是典型的儒家理想人格的典范。他的一言一行,举止行动,无一处不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
宁采臣守礼。他在兰若寺中遇到小倩这样的绝色美人,却能够坐怀不乱,洁身自好,这并不是说宁采臣真的不近女色(他有妻子,也喜欢小倩),可是他能够做到坐怀不乱,且在回家后接受宁母的建议,以兄妹相称,这说明他心中紧遵儒家“不学礼,无以立”的人生准则,并认真履行。
宁采臣有义。当聂小倩以美色不能诱惑他的时候,便用金钱,“以黄金一锭置褥上”,但是宁采臣却大声呵斥,“非义之物,污吾囊橐”。
宁采臣重信。他答应了聂小倩帮她埋葬尸骨,而且郑重去完成这件事,并不因聂小倩告诉自己是鬼,且曾经要害他性命,便弃之不理,这让聂小倩十分感动,“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
宁采臣孝顺。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中有云:“孝有三,大孝,尊亲”,也就是说,尊敬父母是最大的孝行,宁采臣一直恪守此条,在接聂小倩回家以后,第一时间向母亲报告,当母亲不同意他两人同宿时,便以兄妹相称,这也是他作为儒家子弟的准则之一。
宁采臣有情。他的妻子有病,却没有停妻再娶,反而直言:“生平无二色”,绝对的好丈夫。
宁采臣上进。宁采臣有着济世救民的大志向,最终,“果登进士”,可以大展一番手脚,这也是儒家对读书人的要求。
你看,礼、义、信、孝、情,这些美好的品质,全都在宁采臣身上体现了出来,难怪连阅人无数的聂小倩也惭愧不已,说:“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同样,奇人燕赤霞也夸赞宁采臣“君信义刚直”,对其好生敬重,并将自己的革囊宝物赠送,如果宁采臣品格不够高尚,燕赤霞是不会帮助他的。
宁采臣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君子形象,几乎拥有了所有儒家要求的做人准则,是一个完美道德形象的化身。在宁采臣身上,充分体现了儒家“修齐治平”的品格,是典型的理想化人格。
再说一下聂小倩。聂小倩是封建文人理想中的好妻子。
首先,聂小倩美丽之极。“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这样美丽还不够,还要借助于鬼怪老妪的口,赞美小倩,“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这样美的女子,可不就是文人理想中的择偶标准吗?
其次,聂小倩品德更高。除了美丽之外,聂小倩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是德。在古代,女子的德是“三从四德”,是“朝暮训诲,各勤事务;扫地烧香,纫麻缉苎”,这些品格,小倩无一不备,他来到宁家后,孝顺宁母,敬爱宁采臣生病的发妻,后来又让宁采臣纳妾,俨然具备了一切封建妻子的美好品质,最终,宁家人口兴旺,子嗣成才。
蒲松龄不惜笔墨,特意刻画了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其实正是封建文人对于理想中女性的追求标准,现实中真的存在这样的女子吗?并非没有,但非常之少,这无疑是文人士大夫的一种美好幻想罢了。
而让宁采臣这样的一个谦谦君子,与聂小倩这样一个理想中的女性结合,表现的正是封建文人理想中的人生。
四、理想还是现实?
其实蒲松龄刻意描绘这样一个理想化的故事,并不是凭空而来,他是有所寄托的。
顺治十五年,一十九岁的蒲松龄,在科场中崭露头角,他在淄川县、济南府、山东学道的考试中,连取三个第一,深受大文学家施润章的褒奖,蒲松龄也因此名声大振。但是,命运就是如此无常,从此以后,蒲松龄在考场上一败涂地,屡试不中,几乎一生穷困落拓。
但是,蒲松龄从小便深受儒家思想的熏染,对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有着很强的责任感,对于儒家“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准则也奉为圭臬,可现实是,他常年在外,寄人篱下,才能不被认可,生活也非常穷困,甚至无法好好照料父母和妻子,这种压抑和无奈,促使了蒲松龄对鬼狐幻想的狂热,于是发奋著书,为我们留下了这部短篇杰作《聊斋志异》,在《聊斋》中的很多篇目里,其实都有蒲松龄自己的寄托和理想,而《聂小倩》无疑是最具理想化的一篇。
弗洛伊德曾说:“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难以满足的人才去幻想。幻想的动力是尚未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足的现实的补偿。”蒲松龄的幻想,正是对现实生活的失望。
《聂小倩》的故事,之所以这样著名,除了宁采臣和女鬼聂小倩之间美好的爱情故事感人至深外,更重要的,便是寄托了蒲松龄这样一位落魄文人的理想和情怀,这种理想和情怀,并非只有蒲松龄一人才会幻想,而是所有落魄文人的典型,甚至推而广之,可以说是当今许多知识分子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