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疼,俺睡不着。你不是说手术不疼吗?”4月14日上午10点30分,从邯郸市中心医院东区医院住院部15楼的电梯口,即可听到十余米外的一号病房内申娜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心率一度超过140次/分钟。十几分钟前,她被父亲申海勇从手术室中推出,手术内容是修复因坠落导致的下颌体骨折。此时,她的哥哥申达也躺在病床上,水肿消退后,他脚上爬满了暗紫色的皱纹,这里曾经肿得如同面包。3月22日,申娜的哥哥申达拽着她从四楼露台跳了下去。“游戏中能重生,我就想试一试。”苏醒后,申娜11岁的哥哥申达告诉新京报记者说。申达告诉新京报记者,他背过了父亲的身份证号,并借此绕过了和平精英和迷你世界的防沉迷系统。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多款游戏的防沉迷系统能被小学生轻松绕过,越来越多未成年人的时间正在被游戏侵占。而疫情期间的网课,正让这一问题变得更为严峻。
新京报向腾讯游戏官方核实获悉:后台核实发现,该事件中涉及的和平精英账号实名认证指向成年人,且在孩子出事的时间点,出事之后,一直到4月1日中午,该账号每天都有游戏记录,因此,这一账号并非孩子自己在操作。
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申达(化名)。
一声闷响,兄妹跳楼“这个手术疼不?”术前,9岁的女儿申娜朝申海勇眨了眨眼睛。“不疼,一点也不疼。”说完,申海勇掏出手机拍照片发了条朋友圈。他配文称:女儿准备进手术室了,心疼。3月22日下午两点,邯郸魏县。一对兄妹从四楼露台一跃而下。跳楼的是申海勇家的两个孩子,申娜和她11岁的哥哥申达。距离事发地50米远处,小贩申海勇正在马路对面摆摊。申海勇夫妇俩共同经营这个摊位,每天利润一百多元。这个靠烙烧饼和拌凉皮为主的摊位,是他四口之家的主要生活来源。申海勇并未太在意这个不同寻常的动静。申海勇的叔叔摊位离事发地更近,他最早看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两个孩子。“海勇,快过来,你家孩子出事了!”正烙烧饼的申海勇听到了叔叔的叫喊。他飞奔到楼下,看到了满脸是血的申娜。申海勇跪在地上,不断叫女儿的名字,但没有收到任何反应。兄妹跳楼前一天,申海勇和老婆摆完摊回到家,发现手机的微信余额少了八百。账单明细显示,这八百块钱被分批多次充值到一款名为“迷你世界”的游戏之中。为此,申海勇的老婆特别恼火,将孩子训斥了一番。申达和申娜通常是拿不到手机玩的。疫情期间,应学校安排,申海勇将他和老婆的手机留在家里让孩子上网课。很久以前,申海勇曾经发现过申达玩游戏,看到后他会把游戏卸载掉。他并不懂游戏,只知道“浪费孩子时间”。“孩子很乖巧,这次被教训后也意识到自己错了。”申海勇说。在申海勇的家里,俩孩子的奖状贴满了整整一墙。申娜和申达在邯郸魏县某镇的小学读书,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均向新京报记者证实,两位孩子的成绩在班级里很少离开前五名。“申达脑袋瓜特别聪明。除了略微内向,有些班级活动不愿意参加外,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和班级里其他同学关系也都还不错。”申达的班主任告诉新京报记者说。在申海勇旁边摆摊的一位小贩告诉记者,如果摊位上比较忙,申达和申娜放学后还会过来帮忙煮骨头汤。在3月22日这天,为避免孩子继续充值,申海勇夫妇俩将手机全部带走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懂事的两个孩子会跳楼。
二度转院,意识模糊状态下仍叫着要“跳伞”“杀人”目前,申达的病房在邯郸市中心医院西区住院部16层,申娜则在该医院的东区治疗。申海勇睡申达病房外走廊的第一个床位,折叠床是租的,床单已成了一种淡灰色。从3月24日至今,他和二姐就轮流蜷缩在这张床上,留守医院伺候着申达。这是他们转的第三所医院,兄妹俩初到时,意识仍模糊。事发当天,抱着女儿的申海勇是搭着路人的电动车到了县医院,他并没有看到不远处、仍躺在地上的儿子申达。女儿的CT还没有做完,儿子申达也被妻子送到了同一所医院。
妹妹申娜的入院记录,身体多处骨折并伴有皮肤裂伤和失血性休克。
送至县医院后,申海勇拿着病危通知书摊在了地上。他称,他接到妹妹递过来的手机,因为过于颤抖而拨不出给家人的电话。孩子就在隔壁,但是他的腿软得迈不出门口。县医院的医生给了申海勇两个选择,要么转到条件更好的市级医院,但是光路程就要近一个半小时,孩子很可能挺不过去;要么在这里抢救,但希望渺茫。听从了亲戚的建议,他抱着搏一搏的心态选择了前者。据邯郸市第一医院出具的记录显示,哥哥申达于坠落当天晚上7点5分入院,妹妹申娜于晚上9点59分入院。初步诊断显示,两人均因从建筑物坠落导致失血性休克,并伴有全身多处骨折、挫伤。处在昏迷中。两天后,兄妹俩再次被转到了现在的邯郸市中心医院。申海勇的二姐告诉新京报记者,申达在意识不清醒状态中十分狂躁不安,他们不得不用束缚带将申达的手绑在床上。据描述,申达还曾一直叫喊着游戏里的词汇,例如:“你是我大哥”“上弹药、开枪啊!”“我要杀了你!”等。“他乱说胡话,可能和脑水肿有关。”随后,他向新京报记者介绍了脑水肿的成因和表现。申海勇久病成医,通过网上查询,只有初中学历的他现在对各种医学名词信手拈来。“游戏里能重生,我想试一试”申娜的下颌体骨折修复手术非常成功。新添了止疼药,她逐渐安静下来。没一会儿,申海勇就接到了二姐的电话。“这边一只在喊疼,要找爸爸。”申海勇没有买到申达在电话中跟他要的汉堡,只得用楼下超市买的小蛋糕代替,但申达见到爸爸后仍然笑得露出两颗大白牙。吃完蛋糕,申达向新京报记者承认,3月22日那天是他拉着妹妹从楼上跳了下去。申达称,他和妹妹是以上网课为由拿到的手机。父母出门后,他在手机中的软件商店里看到了“和平精英”这款游戏。申达的老师告诉新京报记者,申达跳楼的事情让他始料不及。“我没有想到游戏会让人如此沉迷。”申达的老师不玩手机,他说班里也没有过家长给他说过有同学沉溺游戏。而申达告诉新京报记者,其实班级里绝大部分男同学都喜欢玩游戏。“除了一小部分同学玩‘迷你世界’外,‘和平精英’和‘王者荣耀’两款游戏最受欢迎。”申达介绍,在和同学交流过程中会存在攀比现象。“比一比谁的皮肤多,谁多谁就厉害。我没有什么皮肤,同学经常会给我炫耀。”谈起跳楼这件事,申达严肃了起来。“因为游戏里死了是可以重生的,我想试一试。”申达顿了顿,他承认,跳楼那天,在露台上,妹妹起初是不愿意跳的。“她当时很害怕,一直往后缩。”但申达把妹妹拽了下去。申海勇的二姐还告诉新京报记者,申达刚刚苏醒的时候,还一直在给她说“就好像一场梦一样。”这天中午,申达告诉新京报记者,梦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叫我去死”。但他没听,侥幸活了下来。梦的代价十分沉重。初中文化的申海勇称,他当年学习也不差,因为家里穷供不起他读书,所以落下个没文化。他对这两个孩子满怀希冀,希望他们能考上大学走出农村,但医生告诉他:俩孩子可能存在残疾的后遗症。“我再也不玩游戏了。”看旁边的爸爸红了眼眶,申达噘起了嘴。在申娜做手术这天,申达告诉新京报记者,他特别想念妹妹,并希望她能够坚强。“我错了,对不起。”申达希望妹妹可以原谅自己。监管盲区中的“游戏少年”4月14日上午11点33分,申海勇离开之前,在申娜所在医院陪护亲戚的张闹闹被刚刚的哭喊声吸引了过来。申娜平静后,十岁读三年级的张闹闹坐在墙角开始玩“迷你世界”。在与记者谈话的6分钟内,他的眼睛一次也没有离开过新买的手机。为了防止未成年人沉浸游戏,许多游戏公司推出了“防沉迷系统”。张闹闹告诉记者,通过更换家长实名认证过的账号,他能绕过防沉迷系统。在他的班级里,如何绕过防沉迷系统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据张闹闹描述,班内共有二十余位同学,喜欢玩游戏的超过半数。“他们通过登录家长不用的社交账号来登录这些游戏,这样游戏就不会限时了。”张闹闹说,最受欢迎的是“和平精英”,同学会互相比试段位。他是白金,但班里同学最高的是超级王牌——这已是“和平精英”内最高的段位。“现在孩子没法弄,打没法打、说没法说。”张闹闹的家长站在旁边。最初,他买手机给张闹闹的目的是方便上网课。但现在,张闹闹已经变得越来越明目张胆。“监管起来太难了,没有哪位家长二十四小时盯着。”申达、申娜兄妹俩则是利用父亲申海勇的身份证号绕过的防沉迷系统。此前,村里来人要申海勇交天然气的费用时,申达只是听母亲说了一遍身份证号就记住了。申海勇的老婆没有注意到,申达转头就将申海勇的身份证号记在了本子上。“有时候甚至不用身份证号就行。”申海勇说。此前一天晚上,在住院部的17层和16层之间,申海勇看到了一位男孩坐在台阶上玩“王者荣耀”。申海勇坐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张开嘴巴又把话吞了下去。男孩17岁,留着锅盖头,已经辍学,他住院的亲戚和申达在同一个病房。他告诉新京报记者,他每天只玩两个小时的游戏,但游戏段位已达“星耀”。在王者荣耀里,这是继游戏最高段位“王者”之后的一个段位。“唉,输了。”水晶被敌人推掉之后,他气馁地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灰。朝记者诡诘地笑了笑,“我上个赛季是王者。”“祖国的花朵正在被摧残,就不能出台什么措施来监管一下吗?”因睡眠严重不足,申海勇的眼球爬满了血丝。昨天半夜,申达因憋尿,将申海勇叫了起来。因坠落导致全身多处器质性伤害的申达生活不能自理。如若大便,他需要两个人在左右架到厕所,即便距离床位只有两米。如何防止悲剧重演?有行业人士建议用“实人认证”来代替“实名认证”2018年6月19日,网络游戏成瘾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宣布为精神病。此前的2012年10月,据中科院《上海研究》发布的报告,称网络游戏可致脑残。随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部卫生部定义网瘾是精神疾病。“在我们村,基本上家家户户的孩子都会抱着手机玩游戏。”申海勇同村的一位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说,该说法得到多位村民的认可。全国人大代表、安徽省农业科学院副院长赵皖平在2019年3月10日的提案中指出,网络游戏成瘾会严重扭曲孩子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网络游戏成瘾后果严重,危害大于毒品;监管的缺失以及丰厚的经济利益导致网络游戏的无法管控。赵皖平写道,国家现在只有《网络游戏管理暂行办法》和中宣部出台的《严格规范网络游戏的意见》,立法尚属空白。一个“暂行”一个“意见”很难管控网络游戏的泛滥。他呼吁,尽快开展相关立法调查和研究,尽快对网络游戏的规范管理出台专门法律,尽快推动《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发布实施。心理学者叶壮对申达兄妹的悲剧分析称,兄妹俩的跳楼可能是因为认知惯性导致的。“游戏有比较强的包裹感,如果连续长时间地投入到一个游戏环境当中,会因为游戏产生认知惯性。”他指出,父母在教育中的缺位同样是关键的因素之一。“这场悲剧不是游戏单方面导致的,游戏很难仅凭一己之力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孩子所处的环境是一个重要因素。”叶壮强调。“很多情况下,家长并不懂游戏,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孩子该玩什么游戏不该玩什么游戏。我们认为‘孩子+游戏=沉溺’,但实际上是‘(孩子+游戏)×环境变量=沉溺’。”他认为,探讨家庭对孩子的引导比声讨游戏公司更具有研究意义。对如何封堵游戏的防沉迷系统漏洞,人工智能领域的从业者刘泽康称,可探讨“实人认证”来代替“实名认证”的可行性。“现在的大多数防沉迷系统是需要实名认证的,而实名认证的方式就是使用身份证信息等方式进行验证,这的确可以有效地起到对儿童的防沉迷监督作用。”刘泽康说,“但是,现在大多数防沉迷系统只需要在很长的时间内验证一次,并且存在儿童使用父母身份信息进行验证的可能。”他认为,通过面部识别和指纹识别完全可以确定使用者的身份信息,而且,现在这两项技术都是非常成熟的。“但这如同个人隐私泄露一样,在收集、储存、传输过程中,这也存在着个人生物信息泄露的风险。”刘泽康说。“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和我那会儿不一样了。”申海勇感叹道。(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申达、申娜、王达、张闹闹均为化名)新京报记者 李大伟 编辑 岳彩周 校对 李铭记者邮箱:lidawei@xjbnew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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