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天说说贾宝玉的表白,就是那个经典的“你放心”三个字表白。
宝黛的爱情,一般认为可以分为五个阶段:
1、萌芽期:从宝黛初识起,到宝钗出场止,两人起则同行,止则同息,青梅竹马,略无参商,这是两个人的童年时期,但同时也埋下了爱情的种子;2、试探期:从宝钗进府到宝玉表白说出“你放心”止:宝钗来了,条件丝毫不逊色黛玉,黛玉开始吃醋,爱情开始,不断试探的过程就是不断生气的过程,直到宝玉说“你放心”(一共两次)为止;3、平静期:这一段时期两人互为知音,共结诗社,赋诗游园,享受爱情,两人很少吵架,甚至黛玉跟宝钗的关系也缓和了;4、焦虑期:这段时期,宝黛二人的爱情上边已非常清楚,但却没有任何人有出面解决的意思,两个人自然同时陷入焦虑,紫娟一试,宝玉就犯了病;5、绝望期:上面主意拿定舍黛取钗,宝玉成亲,黛玉泪尽而逝。
(共读西厢的宝黛)
你看,宝玉的“你放心”表白在宝黛爱情历程中,是转折点,作用非常重要,值得我们仔细说说。
起因
三十二回,宝玉从张道士那里得了金麒麟之后,留着拿给湘云看(原因自然是因湘云也有一只麒麟),此时的宝玉当然不是想着会跟湘云会有什么更多的发展,他专拿给湘云看就是图个有趣(小孩心性),因此,他把麒麟随身带在身上,也算有心,偏偏又不够用心,麒麟被不小心丢在了园中,又偏偏让湘云捡了去。当湘云拿出来给他看时,他只是伸手就拿了过来,并不过分特别在意。
(湘云)
此时的湘云已经定亲(至于男方是谁,是《红楼》一大悬案,以后再说),于是,她伙着儿时的玩伴袭人一起要劝劝宝玉在“仕途经济的学问”用心,这是湘云的好心,也很合理,依湘云的脾气,也只有对宝玉会说这样的话,谁知话未说完,就被宝玉当面怼了回来:
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这是要撵人,当然是很重的话,湘云脸上肯定挂不住啊,袭人于是赶紧出来打园场:
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有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袭人)
这实际上替宝玉打了圆场,但是捎带着赞了宝钗,派了黛玉的不是(钗、黛都不在场),但宝玉并不领情,毫不避嫌直接又怼了回去:
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这话对于黛玉来说很重要,但宝玉并没有想到黛玉会听到。实际上,如果当面说这样的话,远没有黛玉背后听到来的给力。因为宝玉对黛玉的认同是毫不避人的,是发自心底的,当面说,似乎就有了赌咒发誓言的意思,分量轻了。
黛玉的反应
黛玉不是故意来听这些话的,她是知道湘云在宝玉这里,又知道宝玉要拿麒麟给湘云看,怕宝玉和湘云因此做出些“风流佳事”来,她是悄悄走来的,也是对爱情的担心,偏偏就及时听到了宝玉对自己不避嫌疑的称赞与认同。于是: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在悲喜交加之中,黛玉打从心底已经认可了宝玉:这就是我的宝哥哥,再无怀疑!又不能再进去相见,于是一面清泪滚滚,一面抽身回去。喜、惊、悲、叹的心理描写十分到位,极贴合黛玉的性格,她就是这样的人生情境,她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的人。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偏偏宝玉因为不耐烦袭人和湘云的话,急急走出了屋子,又眼前黛玉就在前面不远,看她依稀有拭泪之状,就急着赶上来问:“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这一句写黛玉的情绪表现十分传神:
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
她当然哭了,因为眼上还挂着泪珠,她这时心底里一片悲欣交集,只能“勉强”笑着说话,只得“勉强”笑着说话。
宝玉不知前情,伸手要替黛玉拭泪,林黛玉躲了,宝玉有歉意,黛玉之前试探期的惯性思维发生作用,又说了一句刺激宝玉的话:
(黛玉)
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这一下子又急了宝玉,黛玉也立即明白了是自己的不是,于是很是急着“自悔”,一面道歉,甚至一面又伸手替宝玉伸手替宝玉拭面上的汗。她明明刚说了宝玉的“动手动脚”,一面自己又忘情的“动手动脚”,黛玉此时是抱定了真心的,她也是个真心的性情中人,情之所至,她是不管其它的。
宝玉的“你放心”
紧接下来这一段很精彩,也很重要: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精彩处全在于“你放心”三个字,放心什么呢,当然是放心“你放心,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你放心,我爱的人就是你,再没有别人”。
(宝玉与黛玉)
这三个字,对于长期为情所困的黛玉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剂强心灵药,黛玉一下子踏实了。所以,当这一段话说完,黛玉“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因为之前的种种试探从末得到过宝玉可靠的正面回应,而这一次的回应,是如此的动人,如此的实在,所以,两人再无更多的话,“两个人怔了半天”,……此时无声胜有声!
为什么“你放心”很靠谱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之前宝玉的那些不算表白的表白:
其一,二十三回,两人共读《西厢》,宝玉趁着黛玉看书的间隙,对着黛玉说到:“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是以《西厢记》为话题背景的表白,显然轻浮有余,诚恳不足;
其二,二十六回,宝玉来到黛玉的闺房,与她聊的兴起时忘情的对着紫娟说到:“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当然也不妥,虽然用的也是《西厢记》的典故,但这明显是间接的“调戏”,虽然也是表达爱意的表白,但显然不够尊重,所以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她怒了,宝玉慌了神,只好发毒誓表衷心;
(怎舍得叠被铺床)
其三,二十九回,因为道士说亲的事,宝玉与黛玉拌嘴大闹一场,直至宝玉摔玉砸玉众人劝下,黛玉吐饭吐药为止,这是宝玉用行动的表白,虽然看上去声势浩大,但却太过张狂,敏感的黛玉依然觉得不踏实,甚至觉得宝玉还不如袭人懂自己。
其四,三十回,这次更有意思,宝玉去找黛玉赔不是:
(黛玉)因掌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哪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这当然也是表白,不过,不论怎么看,都像是耍赖,是死皮赖脸的发誓,形式上看,并不见真心,所以,黛玉的反应是“登时将脸放下来。”这实在更像是疯话,不像是实实在在的表白。
(三十二回之前,宝玉赔不是是常态)
你看,各种花样翻新的表白,都远不及“你放心”三个字来得踏实、诚恳,虽朴素简单,但却见情、见性、见心。
恋人之间最好的表白,都是发自内心的,不见得惊天动地,却一定要照彻内心。在这一点上,宝玉是榜样。
当然,宝玉在“你放心”那一段话说完之后要进一步表达时,黛玉的回应也很扎实:
“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你要说的我全知道,你的心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林黛玉心中的声音。
宝玉被撂在原地,就在那个蝉声噪噪的夏日午后,或许正是气温够热的缘故,接下来就是宝玉的一番挖心般的“诉肺腑”,偏偏被赶来的袭人“照单全收”。
其实,我们多么希望黛玉没有离开,听完那长长的表白啊:
“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如果这段话让黛玉听到,她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偏偏是袭人听到了,反倒成了袭人向王夫人进言黛玉宝玉的罪责起源了。
余响
“你放心”三个字在宝玉被父亲毒打一顿之后,又强调了一次,也不远,就在三十四回: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正是黛玉想听的话,她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宝哥哥,这样的初心不改,这样的一个“真心爱人”。
从这两个“你放心”之后,两个人的爱情真正进入平静期。他们从此变得心心相印,黛玉从此没有了小心眼,对宝玉也开始用心的体贴照顾。
贾政要检查宝玉的功课,黛玉怕宝玉分心临时吃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也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何等贤惠……。
下雨了,她把自己心爱的玻璃绣球灯拿出来给宝玉照路……。
当探春、宝钗忙着帮宝玉写小楷凑作业,还差五十篇时,紫鹃送来的正是一卷临好的钟、王蝇头小楷,模仿的就是宝玉的笔迹,比探春、宝钗她们,黛玉的爱,用心多了,不摆样子,就是深深的爱。
(宝钗与黛玉)
甚至,在三十二回宝玉的“你放心”表白之后,黛玉对于周遭环境与人的也温柔起来了,她与人修好,甚至最大的敌人宝钗,她也能平和的温柔相待了,这远不是宝钗替她解了戏词之羞的缘故,而是在宝玉的表白之后,黛玉的心里,已经有了幸福的归宿,爱,改变了她。
宝玉的“你放心”,是整部《红楼》里最动人的情话,最打动人的表白!
(《跟着布丁读红楼》之32,图片引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
举报/反馈

谈艺录

18.9万获赞 6.9万粉丝
专注篆刻、书法、传统文化,专注原创
关注
0
0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