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啸天
《平原上的夏洛克》,这个名字很不错,就是有些让人不知所谓。如果把夏洛克的名字补全,就一目了然了。夏洛克,就是推理作家柯南·道尔笔下的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补齐了名字后,片名的意思就是“华北平原上的侦探”,因为故事发生在河北省衡水市下面的深州,华北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
如果把片名改成“乡村里的福尔摩斯”,可能更通晓易懂些,对故事的概率也更准确。不过,逼格也会下降一些,文人的小心思,可见一斑。
作为主故事线,《平原上的夏洛克》讲的是两位乡村大叔,化身为侦探,努力进行追查车祸肇事车辆及车主的故事。不过,真正的看点不在于他们身为侦探如何缉凶,而是在缉凶过程中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乡村生活。就像《红楼梦》,大概曹雪芹就是想讲一个大家族由盛而衰的故事,并将精彩故事集中在了几位角色的爱恨情仇之上。但对于读者来说,《红楼梦》更大的价值在于它展现出一副封建社会的全息画卷,让人借机了解到当时社会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故事之外的价值更高更大。类似的还有《清明上河图》,后世的关注点也不在于绘画的画工如何技法如何,而是它生动地表现出来的宋时都市文明的生活画卷。作家/画家无意识展现出来的内容,其实更具有价值,《平原上的夏洛克》同样如此。
毕竟,目前市场上农村题材的影视实在太少了。但作为农业大国,现实中我们并不缺少农村故事。作为农业大国,从人口概率上来说,乡村故事一点不比城市故事少。缺少的,只是发现的眼光,及呈现的形式,还有拍摄的勇气。
单论故事,《平原上的夏洛克》几乎没有多大可看性。甚至会觉得这是一个愚蠢、无聊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两农民联合追查肇事车辆的故事。具体来说,是农村大伯超英家里要盖房子,村里人都来帮忙,其中树河承担了厨子的职责,为其他帮工做饭。结果,树河去赶集买菜的时候,遭遇了车祸。他被一辆车撞到了河里,昏了过去。肇事车辆,则逃逸了。树河躺在医院里,每天都是大把的钱。按说,遭遇车祸就要报案。但是,当前的农村出现了一种复杂的情况。
农村道路,是缺少监控设备的。车祸发生后,肇事司机一旦逃逸,如果缺乏目击证人,想要找到肇事者,几乎成为不可能。这样,如果报案,基本上警察也束手无策,找不到人。而一旦报了案,责任认定当然是肇事逃逸者全责,医院花费的所有费用都归肇事者负责。不过,在找到肇事者之前的费用则需要受害者先行垫付。矛盾这就出现了。报案了,垫付了,可是找不到肇事者,基本上就等于是自付了,反正你也要不到钱,甚至不知道找谁去要。而如果不报案的话,撒谎说是自己造成的,农村现在有医疗保险,即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就可以报销70%。10万元的话,自己只需花3万,大头国家给报销。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一种状况的出现,就是农民遇到车祸后,往往选择自认倒霉,不报警,选择自己少花一些钱,剩余的推给国家。医院也愿意配合,因为审得宽松,可以借机多拿补助。
这是博弈论中的一种典型状态,即最优选择(找到肇事车辆及司机,对方全责付钱)无法实现时,就进行次优选择(不报案,国家承担不必要的责任,自己少花钱),反正不要出现最次的选择(报案,但是还要自己全部垫付款)。
树河为超英家帮忙遭遇的车祸,按道理超英该负一部分责任。片中,超英不仅负了他该负的部分责任,还主动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他为树河垫付了全部的医药费,差不多花了12万。而且,他还决定冤有头债有主,决定报案缉凶。当警察无能为力时,他还与另外一个朋友占义一起,承担起了缉拿肇事车辆的职责。
“平原上的夏洛克”,就是超英与占义两个人,像侦探一样去侦破肇事车辆的事。他们追寻的过程,是一个很荒诞、很魔幻、很迷离的过程,怎么看都觉得不够真实。两个乡下农民,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轨道,走上一个陌生的旅程,踏上寻车之路,这个过程怎么看都充满了呆萌感,充满了愚笨及笨拙,而且充满了笑点与槽点。但这并非这部片的亮点,真正的亮点是对农村氛围的塑造。其实都不是塑造,而是再现,这部片精准地捕捉到了当下农村人的生活状态,就像纪录片一样,为中国最后的农村留下了记忆。
故事是荒诞的,氛围是现实的。荒诞是城市里的观众觉得荒诞,真实是剧中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荒诞的。就像堂·吉诃德,读者都觉得他的故事充满了荒谬感,但唐吉坷德自己却觉得自己无比真实,自己比其他人更清醒。
农村追凶的故事,其实中国的院线里也曾经有过。刘烨主演的《追凶者也》与吴秀波主演的《人山人海》,改编自现实中同一个案件,讲的就是农民私力救济,独自追凶的故事。《追凶者也》胜在表演与情节,《人山人海》则没有太多亮点,早就被人遗忘了。这两部片虽然是农村题材,但大家似乎都不把它们当做农村电影。主要就在于不够接地气,并非真实农村的再现,而是城市知识分子臆想中的农村。这也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伪农村题材的作品无法持续发光的主要原因。
《平原上的夏洛克》,还有今年上半年上映的《过昭关》,都是难能可贵的农村题材的影片。它们的特点,都是素人演出,演员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农村,因缘际会,有了一个机会来出演一部反映农村题材的影片。说是演,其实不是演,他们也没有什么演技可言,就是本色地把自己农民状态呈现出来而已。谈不上什么精彩,但是,有那份难得的质朴就够了。
《平原上的夏洛克》与《过昭关》,都呈现出难能可贵的气质,就是对中国农村送上了一曲挽歌,将中国农村最后的温情留了下来,再现到了大屏幕之上。
其实,一个非常残忍的现实,是当今的中国农村,是一个被遗忘之地。在城市化与现代化快速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边缘化,逐渐中心化,逐渐荒芜,人口越来越少,留下来的人则越来越老,传统的乡村,正在快速消失中。城市化发展越快,农村凋敝的也越快,这是一体的两面。伴随农村凋敝的,还有要正在快速消失的乡村温情,还有整个原始的农村文明。
还有一个更残酷的史实,是上述农村题材影片展现之外的另一面的乡村。就是,当今的农村,目前正集中了社会转型过程中大部分的恶,触目惊心。对中国乡村怀有好感的人,只要深入到乡村里住上小半年,一定会彻底颠覆自己的认知,一定会被底层人无底线的恶所击垮,无法承受。这是一个不争的现实,毫无办法。
社会转型,是一个相当长期的过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中国的转型也是如此。而且,中国的社会转型,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自上而下。这一进程,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最先产生变化的是新生的上层结构,那批先富起来的人,富裕的过程往往充满黑色,财富积累的过程,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合法,带有原罪。这样子,不合法的财富,拥有者使用起来,往往也不受节制。于是,金钱乱舞的早期,种种社会问题高度爆发,腐败丛生,脑体倒挂,投机倒把,坑蒙拐骗,全部发生了。因为发生在社会上层,他们原本就是聚光灯下的一批人,于是这种恶迅速在信息的传播中被扩大,成为社会的毒瘤。这批先富起来的人,纷纷成为了大众眼中罪恶的资本家。
不过,社会在前进,人群也在进化。随着时间到了90年代,第一批靠投机靠信息不对称发家致富的人,随着信息的平衡,渐渐失去了大显身手的机会,逐渐边缘化,成为大浪淘沙被淘汰的那部分。而且,新的富裕阶层再一次诞生,利用能力崛起的新一代财富阶层与第一批崛起的人比就是新型的群体,企业家里的92派就是典型,这批人起来之后,已经没有了第一代创业者身上的草莽气,整体素质也提高了一个大的层次,这使得上层社会基本上完成了洗牌的过程,率先实现了社会转型。
而社会结构的下沉,转型期的副产品,即社会的恶,就被传到到了社会的中产阶层身上。不过,那个时期的中国,压根就不存在完善的中产阶层。相对应的,普通城市人群及工厂工人就成为了社会的中间结构。而第二批变坏的人,就变成了这些人。时代的转圜,又恰逢下岗潮的兴起。于是,伴随着下岗而来的,是城市人群的变坏。财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个时期的中层人士,既羡慕第一第二批富裕起来的人,又鄙视依旧需要上缴公粮的农村土包子。
于是,他们把人性的恶演绎到了最大化,在城乡二元体制结构中,把他们身上的恶发挥到了极致。各种城市人到乡村里坑蒙拐骗的故事,时有发生,乡村资源被大量大量掠夺走,整个社会到了乡村反哺城市的荒唐地步。而在城市里,几乎在每一个城中村中,都能够找到吸毒、卖淫嫖娼、赌博等不良风气的存在。那个时期的各种文学作品上,一提到乡村,几乎全是夸奖,全是在对比城市人心不古与乡村人的古道热肠。动荡中的社会,农村成了最后一块净土。但好景不长,农村之所以是净土,只是因为坏的社会风气尚未传来。一旦传来,坏得更加剧烈。
社会在发展,毕竟城市人捕捉社会信息的能力更强一些,与国际潮流的对接也更强一些。时间进入2000年之后,又恰逢中国加入了WTO,正式融入了世界格局之中。在快速的社会变化中,城市秩序也快速迭代,完成了自我演化。新城市文明逐渐建立起来,城市人逐渐懂得了排队,懂得了遵守交通规则,懂得了说“谢谢”。这种情况下,社会转型也由城市开始下沉到了乡村。
无论是社会的上层还是中层,基本上都接受过正规教育,这种进化实际上还好,社会的恶即便发生,也存在着底线。但是,当社会的恶集中转化到了底层社会之上,这种恶就会被放大。因为底层人本来接受的教育就不够,底线程度就低。当恶传达到了这个阶层上,呈现的恶果就是无底线,是彻底的道德沦丧。于是,毒鸭蛋、毒奶粉、毒蔬菜、过期疫苗......这种没有人性的恶性事件的一再发生,基本上都是由最底层的人干出来的。譬如三鹿的倒掉,实际上三鹿的三聚氰胺并不是三鹿自己添加的,而是他们收购来的松散的奶源存在巨大的问题,三鹿监管不严,使得自己产品里含有大量剧毒物质。三鹿当然不是无辜的,但三鹿毕竟是品牌,被严厉打击带有强烈的标杆性质。
其实,了解中国的人,会更加明白,三鹿毕竟是一个品牌,真正比三鹿做得更绝更狠的是那些没有品牌的三无产品,它们的危害性比三鹿更加可怕。但因为不知名,即便被打击,传播程度上也不够广。这种来自底层社会的恶,除了商品领域,更有各种不孝的故事,还有各种通奸的故事,每每让闻者目瞪口呆。这就是真实的中国乡村,很长时间里都在干着互害的事,自己种的有毒食品自己不吃,去卖给别人,但自己买来的食品又恰恰是别人自己不敢吃的东西,相互毒害。甚至传统的社会伦理道德,全部都在无底线的人性面前,被彻底蹂躏,无耻地践踏。
社会在发展,社会在转型,这些作为副产品,这些社会的恶之花都难以避免。只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人民意识的提高,逐步消退。好在,中国乡村里的青少年们基本上都去了城市,以各种方式接受到了城市文明的洗礼,等他们回到乡村之上,会把他们眼见的学到的传导到乡村之上。不得不说,近10年来,中国的乡村文明程度,提高的非常快,之前那种互害的现象已经大大降低。新的乡村文明,还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留在乡村里的老一辈的人,他们的青少年记忆里,依旧是旧时的乡村文明,是没有被毒化的部分。但整个社会而言,现在整体的恶,还停留在底层社会之中,是不争的事实。
是以,现在的中国乡村,存在着三种文明状态交织的状态。一种是传统乡村文化的余晖仍在,另一种是新乡村文化的建成,还没有完成,中间夹着的新旧陈杂的纷繁芜杂,好的部分少坏的部分多,社会的恶之花在减少,但依旧盛开着。
贾樟柯之所以出名,就在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这种大时代剧烈冲突下的恶之花展现出来,使之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贾樟柯被誉为断代史的纪录者,此言不虚。而《平原上的夏洛克》与《过昭关》的难得之处,则在于它们记录下了乡村老年群体身上残存的传统文化中比较温情的那一部分。它们展现更多的是抒情,是创作者对儿时乡村记忆的还原,是在现代乡村里寻找残存下来的美好部分。
知识分子记忆中的中国社会,并不远,就在1980年代及部分1990年代,都依旧是传统社会,无论是乡村,还是都市里的社区,邻里关系都很好,构成一个简单的熟人社会模式,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温情,富有人情味。《过昭关》体现的是两个老人之间的友谊,临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但就是要简单的见一眼,那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只要见到,就足够了,就达成心意,了断心结了。《平原上的夏洛克》展现的,也是几位乡村朋友之间难能可贵的友谊。
《平原上的夏洛克》中,故事的主角超英、树河及占义之间展现出来难得的三角友谊关系。片中最可爱的角色莫过于占义,按说是树河在超英家帮忙遭遇了车祸,跟占义没有什么一丝一毫的关系。但是他还是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为朋友排忧解难,东奔西走,去化身为侦探去做各种笨拙搞笑的调查。尽管,这个过程中,他的各种行为,反帮了不少倒忙,平添了许多笑料。但这种错位的笑料,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单纯地想帮忙,而且全身心地投入,尽心尽力,即便被人毒打一顿也毫不在意。
还有超英,他承担了远超出他所能承担的责任。为了树河,他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去帮他垫付医药费,去帮他查找肇事车辆,去帮他到田地里浇地灌溉庄稼。而树河,也为是在尽力地帮助超英家建房子。这三位老朋友之间,展现出了一股浓浓的超越世俗之间的友谊,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难能可贵的部分。但是,随着社会转型的完成,这种来自远古的人情社会正在崩塌,年轻人之间,再也难以建立起这种稳固的关系。新的文明体系里,这种原始的社会关系正被新的信用体系所代替,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需要中间关系,需要平台,再也难以无隔阂地轻易打通。
当然,《平原上的夏洛克》依旧有对上层社会的批评,对以范总为代表的权贵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与批判。范总他们熟稔社会规则,对刑警队长的出警原则,了然于心。对自己的新产品的发布,对媒体的操控与把玩也熟练掌握。但他们养小三,破坏婚姻的做法,所代表的恶,就是社会转型尚未完成的余毒。还有,他们手持大棒,任意殴打底层人的行为,更为让人无法容忍。这也是本片的态度,即对传统乡村文明心有怀恋,又对都市上层结构进行强烈的批判。中国的社会转型,已经进行了40年,尚未完成,大概还需要20-30年才能基本完成,这期间,我们还能看到各个阶层的恶之花不断盛开,荼毒人心。待到30年后,文革前后成长起来的那批人彻底退出社会之后,就好多了。
整体来说,《平原上的夏洛克》的批判部分并不是影片的重点,展现农村文化的余晖才是,展现出的情怀最打动人心。被卖去的牛儿们,还有卖去又被买回来的老马,还有屋顶上的游动的金鱼,都非常意象化地展现出了农村人的生存状态。
超英他们那一辈已经老了,不符合社会发展潮流了。他们固守着自己心底里的执念,在守护着乡村。农村人喜欢盖房子,而且要盖那种可以支撑100年不倒的房子。他们希望,能够在这栋结实的房子里,子孙满堂,安享余年。但实际上,他们的子孙们不会再回来了,城市才是他们的归宿。房子的执念,只是一种传统乡村文化的传承而已,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了。但对于超英来说,就该如此,即便孩子们不回来,也要把它建好,虽然无意义。盖房子,多少有些悲剧的意味,但它代表了老一代农村人的心愿,就像西西弗的石头一样,在做着徒劳的作业。
还有,超英的身上,固守着冤有头债有主的传统执念。原本,他以为肇事司机就是范总,于是讹诈范总12万觉得不亏,就该如此。但当树河醒来后,说记忆中肇事车是白色的,而非范总的黑色车之后,超英立马觉得不能要范总的钱了。为了防止占义犯错误,自己骑上大马,化身为侠客,即便挨打也在所不惜。这个结尾不太现实,是一种虚构的结局。导演徐磊也说了,他原本想让超英去接受范总的钱。可是,演员是导演自己的亲爸爸,他舍不得自己爸爸去演一个黑化了的角色,于是就改成了一个善的结局,让影片里的超英固守着心底里的善良,没有变,虽挨打,虽财富唾手可得也不为所动。
尽管,黑化了的超英更合乎实际,也更让人容易接受。目前的结局有些伪善,但还好,它更符合乡村传统文明的因子,更值得颂扬。
说到底,这是一部很抒情的作品,有着浓浓的情怀,也有深厚的责任感。
片中,最后肇事车辆究竟是谁,已经不再重要。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主要的。这一点,影片反映的非常明确。当树河在医院躺了好久,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田地里去看一看,尽管该干的农活超英已经帮他干过了,但是他还是要去看一看。因为,土地就是他的执念,只有看过了,才算了了心事。
《平原上的夏洛克》原来有个英文名“Rebuilding”,导演徐磊说是对“乡土重建”的隐喻。其实,这是一种托大,乡村文明的重建,一定是新一代农村人成长起来搭建的一个全新的社会结构,而不是旧文明的复制。不是重建,而是新构。传统乡村里的那种温情,只能随着老一代人的离去而逐渐消失。作为电影人,有意识地纪录下来就好,就已经超额完成使命了。其实不要想太多,当实力不足以承载野心,会失败的头破血流。论段位,还是贾科长更胜一筹。徐磊导演,明显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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