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为你解读的这本书,叫《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是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其他获奖者不同,这位女作家一直从事的是非虚构写作。她1948年出生于白俄罗斯,从前苏联时期开始,在四十年的时间里,一直以纪实文学的形式,记录从二战到普京时代俄罗斯社会的变迁和民众生活,其中包括二战苏德战争、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和苏联解体这样的重大历史事件。这个被称为“乌托邦之声”的系列,超越了时代和政治,呈现出复杂的人类命运和情感世界,受到国际文坛的瞩目。
瑞典文学院对她的授奖词是:“她的复调式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复调式是个音乐名词,就是把不同的旋律,按照和声法则组合在一起,形成更有深度和力度的多声部音乐,比如我们经常听到的无伴奏合唱。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历史事件的写作,并不是采用单一的作者视角,而是通过收集和采访许多真实人物的记忆,进行组合拼贴,形成合唱式的效果。很多人觉得,这样的纪实作品,也包括纪录片、摄影,都像是新闻报道一样,是对现实的客观呈现,其实,凡是艺术创作,就是主观行为。就拿摄影来说,选择什么主题,就是在输出观念,而控制焦距和纵深感的技术,就像绘画的线条和色彩一样,是在表达情感。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简洁直白,很少做解释评论,但她对人类处境的呈现,既富于女性的细腻和感性,又有俄罗斯文学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是大师级的纪实写作。我们今天说的这本《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是她“乌托邦之声”中的第一部,写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光俄文版就卖了两百多万册。为了完成这本书,她用七年时间,进行了五百多次采访,请参加过二战的女兵,以个人而不是官方的视角,以女性而不是战士的身份,来回忆这段战争往事,再用她的特有手法,把这些访谈整理成一部记忆的大合唱。
她的写作是由两个主题发展而来的。第一个是:普通人究竟怎么看待战争历史?有一个女兵战后做了历史老师,她说:历史课本改了三次,我用三种不同的历史在教孩子们,但却没有一个版本能传达民众对战争的真实感受。阿列克谢耶维奇自称是战争的孩子,在她这一代人的成长中,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回忆战争。像大多数苏联家庭一样,她家里有4个长辈牺牲在前线,11个亲人被德军烧死。她童年生活的村庄,剩下的都是女人,日复一日地以泪洗面。学校教的是如何打仗或准备打仗,作文的内容是怎么样渴望以崇高的名义为国牺牲。这些对战争的描述和展望都是宏观的、英雄主义的,是男人在写男人。然而,这段历史是有两副面孔的,一副是完美的胜利面貌;另一副则是恐怖、伤痕累累的,但也是真实的。可以说,有人用胜利的历史,偷换了战争的历史。
在二战里,女性既是亲历者,更是牺牲者,却没有留下充分的历史声音。参战的苏联女兵超过了100万人,占通信部队、医疗服务队的绝大多数。女兵面对的危险丝毫不低于男兵:在各兵种里,卫生兵的死亡率是仅次于步兵的。1941年下半年,牺牲的苏联女军医和女护士就有4400人。在斯大林格勒会战这样最惨烈的战役里,女兵占到防空部队的半数。
除了常见的女兵岗位,阿列克谢耶维奇还采访过女冲锋枪手、女飞行员、女狙击手、女坦克兵、女炮兵,这些过去都是绝对的男兵岗位。就连女飞行员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条件优越,她们开的是老式教练机,只能超低空飞行,连冲锋枪都能打下来。执行这种飞行任务,和敢死队一样危险。阿列克谢耶维奇甚至还遇到过一些女工兵。排雷工兵是战场上最危险的兵种,一位女大学教师曾经担任了4年工兵排长,从城市保卫战一直打进柏林。战争结束后,还用了一年时间排雷,到退伍时只有24岁。连将军都对她的经历难以置信,因为当时苏军的工兵排长平均只能活2个月。所以说,她们本来是最有资格来讲述这段历史的人。
在采访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发现,即使曾经亲手击毙过七八十名德军的女战斗英雄,所讲述的战争也是另外一种面貌。她们所回忆的,不是战争,而是自己的青春,是一段属于个人的生活和情感经历。男人眼中的战争,是历史和事实背后的一种行动,充满观念冲突和利益矛盾,而女人总能看到男人们看不到的另一面,具有特殊的情感力量。她们总会反复讲起:一个穿裙子的小姑娘走进征兵委员会的大门,从另一个门出来时,辫子被剪掉了,穿着和男兵一样的军装;被德国人洗劫后的废墟里,留下了很多儿童的小鞋子。在这些小事和私事里面,充满了无法抹平的悲剧。面对这些女兵们的回忆,阿列克谢耶维奇终于找到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女人理解战争的方式。这本书的意义,绝不在于对于女兵生活的猎奇,而是在于展示战争的真实面目,展示女性对人类情感更坚忍、也更伟大的观察和表达。
这本书的第二个主题,是探寻战争中的人类本性。这个视角,可以说是俄罗斯根深蒂固的文学传统。发现人的本质,寻找人类的救赎,这是由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标注的精神高度。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就是:在一个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又该怎样保护最本质的那个人?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文学要寻找的是普遍的人性,讨论这样的重大问题,恰恰应该刻画小人物。人的心路历程比所经历的事件更重要,从女兵们面对战争这种极端经历的改变里,能够看清楚人究竟是什么。战场上的归来者,总有一种特殊的孤独,因为他们拥有别人没有的知识。在女兵们看似琐碎的讲述里,有一种特殊的震撼力,她们在最不应该接触死亡的年纪上了战场,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在经历死亡。她们看待和讲述人生的方式,和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不同。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她所写的,不是战争的历史,而是情感的历史,她要做的是灵魂的史学家,她既要寻找这个主题,也在寻找讲述它的方式。她的复调式写作,师从于另一位白俄罗斯作家阿列西·阿达莫维奇。在前苏联时代,阿达莫维奇的小说被称为“集体小说”或“自说自话体”,是用叠加起来的个体记忆、感性体验来代替观念先行的写作,所以也被称为“小说证据”。这样的写作,是为了捍卫属于个体的记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苏联,这种采访和写作观念当然进行得很不顺利,让女兵们敞开心扉讲述自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比如,她们的丈夫们,也就是当年的男兵们,命令她们必须用主流的方式讲述战斗故事,还要她们在接受采访前先学会看作战地图,背下来官方的战争史。这本书在出版过程中,也受到了重重的质询和检查。但它所造成的轰动,证明了它的独特价值,也开启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文学之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