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好玩么?
好玩。
从小学开始,你跟肉叔说到“东北”两个字,肉叔就想笑——
那年头,本山大叔简直承包了肉叔小时候的一半笑点(另一半交给陈佩斯朱时茂)。
实不相瞒,别看肉叔一介都市朋克帅逼,但我承认我私下土嗨追过一段时间《乡村爱情故事》。
老子有一万种方法让《乡爱》都市和朋克起来
哈?为啥?
还不是因为好笑么。
再加上一串东北人,比如宋小宝啊、沈腾啊,这帮人就是生生愣长在我笑点上的,这老几位往那一杵我就想笑我也没办法啊~
但你发现没?
不管是本山大叔,还是宋小宝,还是沈腾,或者继续把范围放得大一点,包括大鹏、大潘等等等等,他们的幽默,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特点——
极其“底层”幽默。
他们的幽默,没有海派的精英味,没有京津的顽主味,就是特别,特别,特别接地气。
或者干脆明说吧:
你总能找到一点苦中作乐的酸楚。
根儿在哪?
当然在生他们养他们的那片黑土地。
我们常说“东北人特别逗”,“东北人一说话就能把我带跑偏咋那么好笑捏”……
但你从这帮东北籍笑星的幽默中,嗅出的那一丝“酸楚”,才是他们的底色——
东北人,未必就想“好笑”。
肉叔怎么想起来聊这个话题的?
前阵子曲婉婷在微博给她妈喊冤,让我想到了真正的受害方——
绝非曲婉婷她妈,而是那些,被迫下岗的工人老大哥。
这个群体上次被公开来说,应该是1999年的春晚。
那年春晚小品《打气儿》中,来自东北的演员黄宏大声喊了一句顺口溜:
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直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而在东北作家贾行家老师在他关于东北的文字里写活这样一段:
一对双双下岗的夫妻,想找工作但没有技能,不停到亲人家中蹭饭的他们受够了白眼,终于有一天,这个家庭的小女儿盼来了久违的一顿烧猪肉+白米饭,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幸福。小女孩不知道的是,这顿饭里,是她的爸爸妈妈含泪放进去的老鼠药。
在纪录片《二十四城记》的采访中,下岗潮中被裁掉的一个大姐回忆了下岗工人的那顿散伙饭。
有没法接受的。
当时大家根本就没吃饭,都哭成一片了那些人。全部拉着曹主任和杨主任的手,就问他这么多年我有没有迟到过。完了曹主任说你没有迟到。这么多年我有没有不认真的时候。曹主任说没有不认真的时候。其实谁也没错。
有不得不接受的。
都没吃饭,我还在带头吃呢。我装着喊大家吃饭。真的,我装着,那叫掩泪装欢,真叫掩泪装欢。我说吃什么呢,吃吧。
那时讲的不是对错,讲的是需不需要。
这些人不被需要了。
直到有些人老去。
直到老去的人死去。
或许下面几部电影可以做为一个切口,走进他们这些东北籍笑星的反面,不对,不是反面,是根源——
不“好笑”的东北人。
—— 工厂 ——
《钢的琴》
《钢的琴》是肉叔心中最好的东北电影。
故事背景是辽宁鞍山,曾经的新中国第一钢铁工业城市。
那时候作为工人是十分令人骄傲的事情,如果媒婆介绍的是工人,红包都会翻一翻。
但到了90年代下岗潮,主要波及的也是这批人。
在下岗潮之前。
工厂的衣食住行在厂里都能给解决。
工人的孩子将来大概率是要当工人的。
不是工人的孩子会想办法当工人。
工人们把生命线埋在了厂里。
下岗潮之后。
钢铁厂成了一堆破烂。
按斤称重的废铁。
但陈桂林却要在这堆废墟上做一架钢琴。
陈桂林下岗后,妻子跟人跑了,还要带走孩子。
这也是大多数当时下岗工人家庭的缩影——破碎的家庭,没有支点的人生。
孩子说了,谁给买钢琴就跟谁。
陈桂林没钱。
用木头画一个钢琴给孩子,可孩子不接受。
向工友们借钱,可都是下岗的工人谁过得也没比谁强。
他想去学校偷琴,结果被逮个现行。
而孩子他妈那边不断地“利诱”孩子。
最后他想了这个办法——
召集工友们,自己动手做一架钢琴。
刚开始大家是拒绝的。
可是一干起来像回到了从前。
有执行的技术,有指挥的工头,还有管后勤的。
那些叫熟的行话,摸顺手的工具,全是记忆。
工人的那点傲气又回来了,两个人还较量起手艺。
别忘了他们是谁——
绝非仅仅是一群潦倒户,而是一群……
熟练技术工人。
在一堆废墟里,大家忙乎地热火朝天。
就像导演说的其实是讲那些人对工厂的不舍,那架钢琴成了工人们温习旧梦的一种方式。
而工厂外面老工人正为两个烟囱担心——
上面说要炸了它。
而这两个烟囱在厂里已经送走几代人了。
在他们眼里啊,烟囱早就连着根了。
于是老工人找人签联名信试图阻止它被炸。
这中间陈桂林还提出了让烟囱留下来的昏招。
你把这两根烟筒改造成两颗导弹戳在那
或是长征一号火箭放在那儿
你哪怕弄成两根筷子呢
那也是一个亮丽的风景线啊
烟囱成了这群工人的隐喻——
这些无法实现的可能,更证明了“烟囱”的无用。
结果呢?
结果很好猜,肉叔可以剧透:烟囱,炸了。
不舍烟囱的人们被激起的尘埃湮灭。
慢慢分不清……
谁是人,谁是烟灰。
—— 口号 ——
《耳朵大有福》
更像刻板“东北印象”的“东北喜剧”。
范伟饰演的王抗美,在厂里工作了40年。
名字像口号,最拿手的歌《长征》也像口号,鸡毛蒜皮点下事也要上升到口号。
里里外外就是没自己。
在他眼里——
自己和集体,早就一体。
然而,集体的梦醒了,他还在沉睡。
在下岗的欢送会上,王抗美想要点工伤费。
因为以后的生活确实不好过,因为生病的妻子还需要医药费。
但是人家说他这不属于工伤。
他也没好意思争取,忙说也不差这点钱。
老工人啊,好面儿。
然而接下来就是他曾经所信仰的那些口号一点点撕破他脸的过程。
第一次他用口号保住了面子。
买烟想买便宜的,不好意思直说。
说伟人抽的就是便宜的那个烟,自己抽这个烟抽的是信仰。
第二次口号成了噪音。
女婿女儿闹矛盾了,在饭桌上他想说几句话缓解尴尬。
但每当他想说话的时候,新闻联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最后他的话淤积在胸口,等再开口说话的时候那边已经吵了起来。
口号成了他与时代的一堵墙,每当他想跳起来说写什么对方还没听清他就落回去了。
无论是在子女还是在时代面前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
这种格格不入也体现在找工作上。
想去给人擦皮鞋,但擦皮鞋的人太多了。
想去蹬三轮,但自己有气管炎身体不允许。
看似有种种可能,其实他没得选。
终于有个搞促销需要唱歌的给搞宣传。
但人家得试试活。
他又唱起了那首《长征》——
对面一帮小辈露出了错愕、尴尬的表情。
而自己年过半百还要像个小丑一样,被这些小辈端详,品头论足。
苦么?
当然苦。自己曾经的荣耀,今天已经成了“耻辱”。
乐么?
必须乐。终于眼泪含在了眼圈——
范伟这段表演啊,殿堂级,你看他笑着哭的样子有多揪心:
说出口号的人,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背过口号的人,却付出了全部。
他们两岸不到头,过去回不去,未来也去不了。
最后王抗美说了点啥?
嗯,这回不背“口号”了:
我正不想活了怎的你
欢迎整死来怎的
整死我来来来
—— 无路可走的人 ——
《锤子镰刀都休息》
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爱奇艺就有。
内容特别简单:这帮突然没事了的人,接下来干点啥?
极个别人,走上歪路。
短片就讲这么几个人:两个骗子和一个抢劫的最后合伙抢劫。
他们的相识很荒诞。
抢劫的去骗子家打劫,最后劫没打成,倒成了朋友。
它荒诞在哪?
“不正常”的,才是“正常”的。
听着挺绕?
其实说开了一点都不绕,你看这三个人:都穷到不行。
但,不只是这三个“不正常”的坏蛋这样,而是……
所有人都穷。
这仨货出去抢劫,你猜抢了些啥?
说出来笑死你:有时候抢俩鸡蛋,有时候抢条冻带鱼。
还有更惨的“黑道往事”嘞~
这帮人有天在路上劫了个道儿。
被打劫的这位呢,矿里好久没开支工资了,也没钱。身上只有刚买的一兜橘子。
于是抢劫的就把橘子给抢了——
琢磨半天,又还回去两个。
好笑么?
好笑,但也很不“好笑”——
这“正常”情况,一点都“不正常”。
—— 最后——
导演张猛在拍摄《钢的琴》的时候,资金不足,最后只剩下47块钱。
但他回忆说这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
你发现你身边的那群工人,当年给你留下美好印象的工人他已经进入到了自贱、自怜的地步,他会在你身边说这个傻逼,拍工人阶级,有病啊,谁他X看啊。突然有一天我就坚持不了了,觉得拍这个片没有意义,但我想不行,这就是我看到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我要用我的热情给主人公赋予意义。今天它是这样一种东西,但之前,若干年前它是有那种力量的,尽管今天已经被磨灭了。最大的伤痛在他们心里已经逐渐消失,他们已经适应了今天的这个世界,这是最可怕的,也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
这非但不好笑,反而很可怕。
其实说到这,肉叔已经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结尾了。
那就这样吧:
如果非要说“东北人就是很好笑”。
那肉叔希望将来的东北人的“好笑”,是从容地调侃生活,而不再是陈桂林式的,不再是王抗美式的,不再是骗子和混子式的……
对生活的被迫“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