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江南是中国最现代化、也最具独特文化精神的地区。这片坐拥江河湖海的鱼米之乡,自宋代起工商繁盛,文教发达,中外交汇。传统与现代的漫长相遇,让江南成为理解古老中国如何转型的绝佳窗口。澎湃新闻记者寻访了苏州、无锡、朱家角、湖州、余杭、绍兴、宁波、舟山、金华、兰溪、衢州、温州等地各色江南市镇,用人文主义的目光,穿透俗世想象,凝视江南古今之变留在普通人命运中的真实轨迹。
枸杞岛位于上海市的东面海域上。
五月一日起的休渔期刚开始没多久,枸杞岛的环岛公路上还靠边放着许多成捆的绿色渔网和一些木质渔船。虽然比休渔期刚开始时已经好了不少,但岛上的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
枸杞岛隶属浙江省舟山市嵊泗县枸杞乡,是嵊泗列岛中仅次于嵊泗本岛的第二大岛,面积5.6平方公里,与上海直线距离仅100公里。舟山共有近一千四百个岛屿,住人岛大约100个,而除了如舟山本岛、嵊泗本岛这样的大岛之外,基本都是如枸杞岛这样,或者更小的岛屿。
枸杞岛与嵊山渔场的根据地嵊山岛最近处仅隔700米,岛上大部分时候都以渔业人口为主。根据《嵊泗县海洋渔业志》记载,早在元代岛上就有居民。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为了海防实施海禁,嵊泗列岛的居民纷纷离开岛屿,中间复渔、禁渔数次,直到清乾隆以来,才又有来自宁波、温州、福建等地的渔民定居下来。而后,1917年在嵊山和江苏吕泗洋一带发现的小黄鱼和带鱼鱼群,吸引了大量渔船和渔民的到来。
枸杞岛上的一处墙绘《谢洋图》。
丰富的渔业资源给枸杞岛乃至整个嵊泗带来了巨大的人口增长。1899年枸杞山大约只有1000余人;而到1993年,枸杞乡总人口达到了9585人——几乎是100年前的10倍。人口的增加(不仅仅是本地人口)也同时加速了对于渔业的开发。如穆盛博(Micah S. Muscolino)在《近代中国的渔业战争和环境变化》中指出的:“人类对鱼群捕捞数量不断提升的需求已影响鱼群繁衍的永续性,这些警告通常以两种迹象予以显示。第一,为了应对过度开发渔场而减少的利益,渔民更加努力地工作,转而求助于更为集约的捕鱼技术……第二,鱼群的平均尺寸和平均年龄都在缩减……鱼类种群规模随着鱼群平均尺寸的逐步下降而下降。”对于这片海域,情况也是如此。
普遍认为,多种鱼类从20世纪70、80年代开始显示出严重的枯竭迹象,其中一个标志就是渔汛的消失。所谓“渔汛”,是指某种海洋生物在一片海域里面大量集中,并适合捕捞的时段。根据《嵊泗县海洋渔业志》和《嵊泗县志》记载,最高曾经年产近三万吨的大黄鱼在1985年仅产不到五百吨,曾经可以“小满山撞崩”的乌贼在1995年后也不能形成渔汛了。
徐大哥现在已经不捕鱼了,但他回忆说,“我们小时候下海的时候这个墨鱼(乌贼)多得是——礁石上都生着、都晒着。现在东西也没有了,季节(渔汛)也没有了。以前这里大黄鱼和带鱼也很多的。”虽然现在渔民还是以捕这些鱼类为主,但“带鱼都很小,要开二十多个钟头跑到外面去(捕),以前不用开出去两三个小时”。
“靠海吃海”,而海里没的“吃”了,渔民也需要转业了——这可能是政府推动渔民转业的主要原因,但可能并不是渔民主动转业以及人数减少的唯一原因。“捕鱼很辛苦的,不管白天黑夜都要干活的。”徐大哥继续说,“而且外面风浪这么大,还有危险。”渔民生活之苦也在嵊泗的传统歌谣里有所反映。《张网十字调》用数字“一”到“十”串起了渔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字写来像根杠,顶苦生活算张网,五更出,半夜进,廿四钟头做八双。
二字写来下划长,冒着雨雪去开洋,上下牙齿打相打,衣裳会变虎鱼鲞。
……”
休渔期,一位渔民扛着待补的渔网经过。后面的墙上有着四个不同字体的“鱼”字。
而现在交通越发便利,职业选择也更多了,年轻人留在岛上从事捕捞业的也几乎没有了。2018年发布的嵊泗县第三次渔农业普查的数据显示,整个枸杞乡的渔农业从业者只有396人是35岁或者更年轻,大约只占所有从业者的15%;而55岁及以上的占到了30%以上。另外两个主要产业还相对“年轻”一点。
石浦村书记林志波告诉澎湃新闻,“我们岛上现在的结构大概是这样,主要是三大块:渔业、(贻贝)养殖业、旅游业。”
坐船来到枸杞岛,首先会看到的就是码头附近海上无数整齐排列着的白色浮子。这便是贻贝养殖的海田。去年,整个嵊泗县共有2.32万亩海田用于贻贝养殖,足有两千个足球场那么大。而有着“中国贻贝之乡”之称的枸杞乡,从卫星地图上看,它的贻贝养殖的面积甚至看上去比枸杞岛本身更大。
枸杞岛海域上的贻贝养殖场。
在谷歌卫星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贻贝养殖场。
嵊泗县现在大概有1000户参与了贻贝养殖。今年40岁的徐科斌17岁就开始捕鱼了,直到现在也还没离开,不过2004年的时候,发现“捕鱼产量少了,分红也少了”,便开始兼做养殖——主要利用休渔期的养贻贝。他养的是厚壳贻贝,成熟期大概是两、三年,期间除了一些维护,不需要对贻贝进行特别照料。最担心的是台风天。2011年受“梅花”台风影响,嵊泗的贻贝产量比2010年少了近四成。
“有些人就是采取一个搏一搏的心态……如果台风没来,那这个海区是我的,我就有收获了;如果来了,那我肯定有损失,但现在有保险也不会损失很大。”前几年开始创业做贻贝养殖的小韩提到的“保险”是指政府主导的水产养殖互助保险。保险期间,如果因为海洋气象原因受到损失,养殖户可以收到一定的赔偿。风险降低了,贻贝养殖相对来说就更有吸引力了。不过,目前贻贝养殖海域已基本处于饱和状态,除非重新清理使用旧的海域,不然想要入局的人连可用的海田都很难获得了。
在枸杞岛上,年轻人从事相对最多的行业可能还是旅游业,岛上的旅游业也基本上就是民宿。虽然房子几乎都是现成的,但民宿不仅仅是提供一个住处这么简单。从网上宣传到提前订房,再到移动支付,对于年纪较大的渔民来说并不那么容易学习。比如徐大哥和叶大姐,他们从2012年借着上海直达枸杞岛的航线开通的契机开始经营民宿,虽然日常的管理都由他们自己完成,但宣传、预定等方面都由他们孩子负责。“我们小孩在上海,不经常回来。他自己有工作的。网上么,空闲的时间里顺便帮我们管理一下。”
也有个别年轻人借此回到了岛上。徐大哥、叶大姐家民宿的隔壁就是今年31岁的胡芬琼和他丈夫开的民宿。她之前在宁波做物流相关行业,因为觉得民宿“交给爸爸妈妈打理怕做不好”,也为了结束和她之前在嵊泗做厨师的丈夫的异地恋,两人一起回到了枸杞岛上。
甚至也有外地的年轻人来到岛上。来自浙江温州的朱上伟今年七月份在这里开起了他的第二家民宿。一直喜欢海洋的他之前就在嵊泗本岛上开了民宿,而且一待五六年。因为喜欢枸杞岛,今年发现岛上有合适的房子,就决定在这里开一家。不过,海岛的生活相对于大城市还是单调,“也是喜欢海岛这样的生活方式,才待得住的。”
枸杞岛上的一处沙滩。
枸杞岛上老龄化严重,是基本每个受访者都会提到的感受。事实也是如此,舟山是浙江老龄化最严重的地方,60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占到了四分之一。枸杞岛上出生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嵊泗本岛、舟山本岛、浙江其他城市、上海……甚至更远,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岛上产业比较单一,对很多人来说,离岛应该是一个非常自然的选择。
“初中岛上就已经没有了,十三四岁的往嵊泗跑了就不会回来了。”林志波书记继续解释说,“以前不是有个撤点并校的政策嘛。这个政策也是有待商榷。”岛上的初中在大约2000年前就撤掉了。在岛上读完小学,就必须去嵊泗岛上读寄宿初中,而到了高中、大学又会有一部分学生到离家更远的舟山本岛或者其他地方读书。
对于这些十一二岁就离开枸杞岛的人来说,留在岛外工作再正常不过了。58岁的徐大哥说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同龄人一般都在岛上从事渔业,40岁的徐科斌说他的同龄人大概还有一半在岛上,31岁的小韩说他的同龄人几乎没有留在岛上的了。年轻人留在岛上还会被认为是在外面混不下去。
政府意识到了岛上老龄化的情况,组织老年协会、推广居家养老、建立老年电大分校来服务老年群体;但针对年轻人的减少还没有什么措施。蔡藏藏(化名)觉得青年旅社也许能够吸引一些年轻人来岛上。于是,他在2014年和几个朋友一起草拟了一个公益计划——以青年旅社为平台,“形成一个岛外人看枸杞岛和枸杞岛岛民看向岛外的一个窗口。”这个计划获得了当年嵊泗县“美丽海岛”创意创业大赛的三等奖。他家现在就是开着民宿,不过因为空间有限,他本打算能够开出“二期”来完整地实现这个计划。然而,今年之内是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计划没有通过县旅游局的评审,没有拿到民宿许可证。
没通过这次评审,让他有些失望。他非常希望在枸杞岛上建立一个文化地标,“吸引一部分年轻人回流,或者让下一代有一个有趣一点的地方。”在“一期”的民宿里其实也已经能看到一些他的计划:墙上的相框里写着诗句,客厅里的电视机连着存有电影的硬盘和游戏机,二楼八人间里放着用来观测星空的天文望远镜。
不过,最为瞩目的可能还是他放在一楼客厅里的几百本书。说到书,他回忆起小时候,除了一周开放一次的学校图书馆,枸杞岛上找不到一个买书、借书的地方,热爱读书的他的课外书只能是哥哥姐姐的课本。如今的情况也没有太大变化,虽然嗜书的人多了一条网购的途径,但岛上的文化氛围并没有变得更加浓厚——蔡藏藏希望自己的计划能达到这个目的,而确实,寒暑假的时候,他家民宿里开始聚集起一些来看书的学生。
但他觉得他想做的似乎不是政府在努力的主要方向,“选上的都是一些设计上、投资上看起来蛮有规模的。”明年他也还会继续申请,希望能够吸引年轻人来旅游,甚至来常住。“(枸杞岛)要发展起来,最终靠的不是说那些民宿建得有多好,而是靠人——你看武汉、重庆、成都现在都是在招人。”只是,百余年前吸引了大量移民的近海渔业资源现在已经渐渐枯竭,而现在还有什么能吸引人来枸杞岛居住,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游客在海天奇观等待对面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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