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文
罗门由军人而诗人,由《现代诗》集团而《蓝星》集团,应该归功于女诗人蓉子;其由浪漫派而现代派,则应该归功于乐圣贝多芬。
罗门
蓉子是他的仙眷,而贝多芬,据说是他的心灵的老管家。为纪念这位乐圣,在1960年,罗门写出《第九日的底流》,自此,其风格由“红色火焰”转变为“蓝色火焰”。
红色火焰者,浪漫派也;蓝色火焰者,现代派也。
罗门
到1961年,诗人就写出《麦坚利堡》。麦坚利堡是著名的美军公墓,位于菲律宾马尼拉城郊,排列着一万七千座——诗人误记为七万座——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从1961年,到1987年,先后有多批汉语诗人前往凭吊。
罗门而外,尚有余光中写出《马金利堡》,流沙河写出《麦金利堡》,洛夫写出《白色墓园》,张默写出《初访美坚利堡》——这几位诗人对McKinley Fort的译法可谓各臻其妙。
这场横跨两岸纵跨廿余年的同题诗竞赛,早已尘埃落定,时人皆推罗门《麦坚利堡》为鳌头。
“你们的盲睛不分季节地睡着/睡醒了一个死不透的世界/睡熟了麦坚利堡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此诗饱满而冷冽,静穆而汹涌,惨况骇人,哀情动人,反问逼人,很快就震烁诗界,其他诗人每有“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
“史密斯”,“威廉斯”,诗人对他们的低唤至今——并将永远——敲击着我们的耳鼓。
按照罗门的分类法,《麦坚利堡》乃是战争诗。
战争诗、都市诗、死亡诗和山水诗,乃是其全部作品中的四个大宗。四个大宗,颇有长诗,清人袁枚所谓“汤汤来潮”者也。
台湾诗“养小以失大”,每每只见纤毫,未见堂庑,而罗门承芬于《恶之花》,受惠于《荒原》,每将长诗导向人类生存悲剧,故而算是台湾诗——甚至整个当代诗——的异数。
除了《麦坚利堡》,笔者却不愿给罗门其他长诗太高的分数。何以然?其他长诗多有粗线条,间以细针脚,然而局部的“好榜样”,难改整体的“乔模样”。
罗门全部作品中的四个大宗,战争诗、都市诗和死亡诗,关乎少年经历和中年感喟,风格均趋于西洋;而山水诗,关乎晚年心境,风格则转向古典。这是被动的、跟风的、非常有限的转向,附带的结果,就是长诗渐寡而短诗渐夥。
古典,短诗,居然恰好救了罗门。
如果巴尔扎克雕像的手过于完美,甚于面部和身躯,雕塑家罗丹就会举起斧头。他砍掉了什么?是手吗?不,他砍掉的是手以外的面部和身躯。
罗门
罗门也能如此,他留下的是局部与短诗——局部与短诗反而无碍于某种完整度。这不是小乘大乘的问题,而是扁担断不断的问题。可参读《窗》《车祸》《迷你裙》和《伞》。
无论是长诗,还是短诗,尤其是短诗,就修辞而言,罗门都非常用力,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凛然。
诗人好用悖论,“雨在伞里落/伞外无雨”;好用倒装,“克劳酸喝得你好累/咖啡把你冲入最疲惫的下午”;好用佯谬,“他不走了/路反过来走他”;好用变形,“当第一扇百叶窗/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好用超现实,“一棵树倒在最后的斧声里/树便在建筑里流亡到死”。
旁生枝节,反弹琵琶,点铁成金,撒豆成兵,罗门每每能够小角度破门。其所制造的惊奇感,简直要让我们跳起来。
罗门甚至还有后现代的表现,“燕尾服穿上牛仔裤”,对台湾青年诗人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年轻时的罗门与同为诗人的夫人蓉子
说到罗门的修辞,张汉良先生指认以“灵视(Poetic Vision)”,终不如诗人自供以“多向导航仪(NDB)”。
灵视,为很多诗人所共有;多向导航仪,则为罗门所独专。
罗门当过空军飞行官,当过民航技术员,其论诗也,可谓三句话不离本行。
【作者简介】
胡亮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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