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知名古建筑园林大家陈从周先生诞辰一百周年,9月29日,解放日报社“大师在上海”第三季推出“郁郁乎文哉——陈从周百年诞辰致敬展”,展览名“郁郁乎文哉”源自《论语·八佾》“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也是陈从周姓名的由来。而展览的英文名“The Ultimate Literatus”——末代文人——更耐人寻味。“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现场看到,这一颇见匠心且文气雅致的展览虽然不大,却以陈从周与师友往来书信、书画作品、及文献手稿等70余件,讲述的一位末代江南文人的生命历程,从中不难发现与之生命相伴的除了建筑园林外,还有丹青诗文戏剧,以及徐志摩、张大千、俞平伯、叶圣陶、梁思成、叶浅予、王蘧常、谢稚柳、贝聿铭、陈植、俞振飞等大家。
《郁郁乎文哉——陈从周百年诞辰致敬展》开幕现场
陈从周女儿陈胜吾在发言
展览开幕式上,陈从周长女陈胜吾回忆父亲时说,在她看来父亲是一个有前卫的思想的人,他以自己是中国人自豪。在民国时候受教育,为新中国做贡献,他一生有几个转折。一个就是从中学语文老师转到了中国建筑历史,并在研究古建筑的过程中觉得园林是一个拐点,为中国园林发言。还有一个转折就是他不仅写,他还造。他把中国文人笔尖上的文字和绘画用于推进社会的建设工作中。
陈从周的首位博士蔡达峰回忆了和陈从周先生共处的日子,从陈从周身上看到了勤奋、坚守、率真、幽默,他说:“先生给我的精神对我产生深远的影响,我希望我能够为先生的学术思想和他的精神传承尽自己的能力。”
走进处于闹市的展厅,却宛如来到一个清凉世界,展厅以带着明显江南符号的园林元素布置,将观者很快带入了一位园林建筑学家的视野之中,展览中一尊雕塑家章永浩(外滩《陈毅》像创作者)1988年为陈从周的造像更是以直观的角度展示了陈从周的形象。在完成雕塑的30年后,章永浩回忆当时的创作说:“雕塑语言很难表达的是,他不是一个现代派的知识分子,肚子里头都是传统文化。”他在雕塑中对陈从周的诠释恰是末代文人的气质。
章永浩,《陈从周》雕塑,铸铜 ,1988
受徐志摩、张大千等传授、 丹青诗文戏剧无一不通
梳理陈从周的上海“足迹”:他与上海的第一次“交汇”在国际饭店,1943年陈从周与夫人蒋定在此举行结婚仪式,证婚人徐申如、介绍人张幼仪。看到这两个名字,自然会联想到另一个人——徐志摩,陈从周的夫人蒋定也正是徐志摩的表妹。据说陈从周唯一一次见徐志摩仅是童年时期自家的花厅的诗人背影,但热爱文学、敬重徐志摩的陈从周,在诗人去世以后陈从周为其奔走。
徐志摩初葬,从周题
展览的第一个展柜呈现的便是,陈从周请画师胡亚光画成、并恳请自己的老师张大千补衣裾且题款的《诗人徐志摩遗像》;徐志摩之子徐积锴委托陈从周全权办理徐志摩故居陈列的委托书;以及1985年陈从周为重修徐志摩墓所作诗。这三件文献展品与其后分别与编撰《志摩全集》的赵家璧、旅居英伦的凌叔华的书写往来,可见对于徐志摩,陈从周由崇敬转向深入研究。他编撰的《徐志摩年谱》成为当今世界研究徐志摩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宝贵资料。1982年,陈从周倡议重建徐志摩墓,并为选址在硖石西山。1983年,海宁县政府将徐志摩墓迁移至硖石西山稚儿德生墓旁,陈从周为之撰写碑记,墓中放入《徐志摩年谱》。
《诗人徐志摩遗像》,胡亚光画,张大千补衣裾且题款
在《诗人徐志摩遗像》中,透露中陈从周与张大千的交往,如果说徐志摩将陈从周引入了文学的世界,那么成为“大风堂”的入室弟子,精进了陈从周在书画上的成就。
陈从周李秋君合作画
1946年,经金石家方介堪先生引荐,陈从周在画家李秋君画阁(卡德路,今石门一路)拜张大千先生为师, 两年后(1948年),陈从周在上海永安公司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张大千题“门人陈从周画展”,陈从周也以“一丝柳,一寸柔情”的花鸟画,蜚声沪上。书画丹青也成为与陈从周相伴一生的爱好。1980年,张大千曾经的画师网师园殿春簃的景致复制到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个经过陈从周反复斟酌后确定的方案在在把中国园林艺术带到世界的同时,也表达了对老师张大千的敬意。
五十年代,陈从周全家与张大千(右二)在圣约翰约园
除张大千外,王蘧常(陈从周岳父的表弟)也是陈从周的恩师,按陈从周《随宜集》中自述:“自大学时代起,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师生情谊。”此次展出了王蘧常为陈从周所拟对联“开源同经济,叠石见经纶”。
书法家王蘧常与陈从周书信一通
在书画诗词唱和上,陈从周与叶浅予是杭州盐务中学校友,此次展览展出了叶浅予就北京张大千画展等事宜致信陈从周的信函,而陈从周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同济新村住所“梓室”(五层楼的公房底层的三室一厅)也见证了他与叶圣陶、谢稚柳、唐云、朱屺瞻、苏步青、郭绍虞、沈迈士、申石伽等人的交往,叶圣陶为“梓室”题名、夏承焘回忆上海沦陷时与陈从周的一段经历,并作诗相赠、谢稚柳、唐云的墨竹赠画……
叶圣陶题梓室
1991年,81岁高龄的谢稚柳画墨竹赠陈从周
陈从周《梓室余墨》
除了诗画外,展览展出一幅陈从周集昆曲戏名并手书的联语“思凡下山多余蝴蝶梦,佳期活捉何必潘金莲”显示了昆曲也是陈从周所爱。1980年代陈从周与昆曲名家俞振飞频频通信探讨昆曲的传承与发展。是,在陈从周看来,俞振飞是深明中国文化之人(他认为演“游园”、“惊梦”的演员,如果脑中有“中国园林”的境界,一举一动表演起来会有感情,有生命,有声有色。)
在陈从周1980年代末在解放日报发表的《听曲名园中——豫园古戏台观昆曲》、《人间爱晚晴》中,记录了他在豫园和秋霞圃听俞振飞昆剧的感受,其中提到“园林之佳音,在于‘少而精,以少胜多’,昆曲之,美,正与之相合。”道出了园林与昆曲的关系,更在深谙园林、昆曲之美中道出陈从周其实是一位园林学家。
1989年陈从周与俞振飞摄于嘉定秋霞圃
丹青只把结缘看,毕生研究倾说园
贝聿铭在《陈从周传》序言中写道:“从周对中国园林如痴如醉,造诣高深……从周对中国园林之理解肌擘理分、博大精深,非凡人所能及。从周著书多卷,其所著《说园》为中国园林之经典著作而享誉世界,并以此弘扬中国文化之精髓,功绩无量。”
《说园》是陈从周一生对中国园林研究、实践的结晶,奠定了他在中国园林史上的地位,也奠定了他“现代中国园林之父”的地位,被认为是明代计成《园冶》之后,一部真正的中国园林学经典之作。诚如他于《说园》(五)之末段中所云:“园林言虚实,为学亦若是。余写《说园》,连续五章,虽洋洋万言,至此江郎才尽矣。半生湖海,踏遍名园,成此空论,亦自实中得之。”由此可窥陈从周一生之学术研究尽倾《说园》中。
陈从周《说园》手稿
陈从周的园林建筑研究离开不了江南,他的研究和考察从上海开始,其中就包括了豫园:
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叶,陈从周在苏州美专沪校和圣约翰大学任教的时候,就经常去豫园品茗赏园,领略这座明代园林的神韵。从事园林古建筑专业后,他更加详细地了解了它的来龙去脉。他是第一个撰文介绍豫园的人,曾发表《上海的豫园与内园》等多篇关于豫园的文章。依陈从周看,幽静的园林,与喧哗的大上海形成良好的对应,这不能不说是上海人的福气。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上海市政府有关部门特邀陈从周参与豫园的第一次修整,并不时来到园中了解施工情况。1957年,陈从周又一次参与指导修复豫园,主要是玉玲珑和九狮亭工程。期间,他在“内园”的门口,无意间发现了豫园的明代原配门额。且他在1960年编辑出版了一本《豫园图录》,作为豫园修复的重要的参考资料。
陈从周《园林谈丛》附图
1986年上海市政府决定豫园东部重建,陈从周不顾年老丧偶的痛苦担起重建豫园东部的重任。当时从构思、设计、施工、选材、工艺到指挥工匠都是陈从周一人把关,每个工匠都经过考试,工匠们每造一部分,他都仔细检查,连一块瓦片都查到,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造出像样的东西,造出他要的东西,实现他的意境。在经济并不宽裕的1980年代,陈从周郑重地说:“我不要设计费、教授报酬,也不要车马保驾,我要的是指挥权。”
据阮仪三回忆,后来在做老城隍庙规划的时候去请教陈从周,先生说了四个字“小小小小”,他说上海城隍庙的特点就是小街小巷小建筑小市场。但可惜的是,如今上海城隍庙一带的更新,与“小小小小”的设想有所差异,这是后话。
伴随着豫园的修建,陈从周度过了两年多风风雨雨的时光。豫园东部的修葺重建终于在1987年9月豫园400岁之际竣工,于10月1日展现在市民的面前。整个豫园东部占地七亩,而池水的面积占百分之六十以上,这正是陈从周进行整体营造时匠心独运之处:用减法的方式作加法,园子本来就不大,增加了水面似乎减少了面积,但无形中是增加了很大的“虚景”,所有的精致都倒映在池水中,像水下又建了一座园林,虚实相间,美在其中,彻底避免了小园常有的杂乱和拥挤。
明代的园林离不开顾曲,陈从周的设计也处处从拍曲的效果考虑,厅、廊、亭无不临水、依水、面水,无依处不宜拍曲。他特意在豫园内设计添建了一座古典戏台。1988年9月豫园古戏台建成后,便被誉为“江南园林第一台”。
陈从周《园林谈丛》附图
陈从周在上海也参与指导了嘉定孔庙的修复和设计工作、南翔寺砖塔的原样修复,普陀真如寺修复,松江唐经幢修复,并在青浦发现两座宋元时的桥梁,不仅是上海已知最古者,且在我国桥梁史上亦有重要意义。
走出上海,陈从周在20世纪50-60年代筹划了绍兴大禹陵、兰亭,苏州拙政园、留园、网师园、虎丘塔等园林古建的修复。
1961年,陈从周勘察扬州古建筑、园林,发现并考证了石涛唯一存世的叠石作品“片石山房”,在中国的造园史上,这一发现有重大的意义。他将所见所感所得写成《扬州片石山房》一文,发表于《文物草考资料》1962年第2期,在园林界、美术界和佛教界引起极大震动。
陈从周《园林谈丛》附
对于出生地杭州和他钟情的西湖山水,他呼吁重修雷峰塔,恢复西湖胜景的全貌, 1980年,他再次倡导重建杭州雷峰塔。他说:“如果雷峰塔没倒,修旧如旧,赞成保持原状,但塔如今荡然无存,重建雷峰塔,不管是从恢复名胜还是从开辟旅游景点的意义来说,都不应建成火烧残破后的样式。雷峰塔本来是一个五代塔,重建的依据应是五代时本来的面目。重建雷峰塔,不是要作一个假古董。”
陈从周《山湖处处》手稿
1980年代,有“淡妆西子”之称的南北湖因为经济发展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南北湖一带的濒危鸟类,也引动了一批人的贪欲,他们在山上到处张开天罗地网,把风景区变成了狩猎场。对此陈从周痛心疾首,从此开始为保护南北湖奔走呼吁,同时又不畏劳苦、不要报酬地指导南北湖的建设。并第一个提出了“绿化就是文化”的观点。
1991年3月11日,陈从周寄出了给时任主席江泽民同志挂号信,陈情南北湖的情况, 3月18日,江泽民主席见到了陈从周的信,立即作了批示。由此各方行动起来了。南北湖风景区十三家石矿厂终于停止炸山取石,捕鸟人也销声匿迹了。也成就了今日的南北湖。
陈从周为南北湖自然生态保护上书江泽民
此外,陈从周与梁思成、贝聿铭等建筑学家也有诸多交往。展览中也展出了梁思成之妻林洙就辞海梁思成条目的讨论情况致陈从周的信,以及1980年代,贝聿铭与陈从周的往来信件。据考证, 1977和1978年,陈从周与贝聿铭在上海两度见面。1981年4月,陈从周邀请贝聿铭赴同济演讲,引起国内建筑学界的广泛关注。1985年10月,经陈从周之促就,贝聿铭先生接受同济大学聘请其为同济大学名誉教授,并于同济大学作学术报告。由于贝聿铭在建筑学界的地位,加之陈从周的影响,此行受到当时上海市领导的高度重视。1999年,贝聿铭还专程从美国来沪,到梓室探望已重病卧床多年的陈从周。
1979年与贝聿铭摄于香山
贝聿铭致陈从周中文信函,谈日常事
2000年3月15日晨3时,82岁的陈从周在其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同济新村住处逝世。回顾陈从周的一生和他所处的时代,同济大学常务副校长伍江说,“书画诗文建筑园林戏剧,没有陈从周不涉猎的,而且非常深入融会贯通,他没有把各个学科看成是分裂的,对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的文人气息,我觉得中国到他为止后面已经极罕见了,而因为陈从周先生在建筑上的成就自然而然地把他变成了一个建筑学家或者园林学家,其实大大地窄化了他应该所处的位置。”
1957年陈从周在同济新村家中闲作雏鸡画一幅
展览位于上海延安中路816号解放日报社2楼,将持续至11月28日,室内展出文献外,室外则邀请当下活跃的年轻摄影师与艺术家罗永进、周仰、仇晔昕、苏畅以《影·园》为题,创作出一件向陈从周致敬的摄影艺术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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