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深线】专访香港立法会前主席范徐丽泰：李嘉诚的政治眼光更进一步
等深线2018-03-31 19:57
《等深线》记者 周远征 北京报道
“当时其实很奇妙的。”
3月17日下午4时许，北京饭店16楼行政酒廊沐浴在北京的暖阳里，香港立法会前主席范徐丽泰（以下称“范太”）听到我问及1983年的那桩往事，她笑着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腿说：“尤德（1982～1986年担任港督）打电话给我，我正在外地休假旅游。”她又侧身看着坐在旁边的我：“我回来时，尤德也已经放假了，当时我毫无信心哦，我凭什么做这个立法局议员啊，我要求咨询两个人，一个是我工作上的老板，一个是我家里的老板。”
“工作上的老板没什么说的，说很好啊，但你还是要把现在的工作做好，这个是很合理的要求。”范太回忆道，“家里的老板跟我说，你就当一个机会，当学习学习，不用担心了，两年后人家就不会要你啦。”言及家里的老板时，范太不禁“嗯嗯嗯”地笑了起来。范太本名徐丽泰，家里的老板是指其老公范尚德。1974年7月14日，29岁的徐丽泰与范尚德结婚，从此冠上夫姓。夫妇相濡以沫30年后，2004年范尚德因肝癌在北京过世。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最喜欢别人叫她“范太”。
这是我几天来第四次与范太见面。第一次见面，是在前一天北京饭店14楼的会议室外的电梯前。我与范太简单交流后，正欲为准备上楼的范太按一下向上的电梯按钮。突然，她轻轻地抬手拍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她微笑着转头示意。哦，原来是走廊对面已经有一些港区全国人大代表进了电梯，如果再按这边，对面电梯门又会打开。第二次见面，是3月17日上午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代表大会，列席会议的范太在散会之后被众多的香港媒体记者堵住，面对着众多摄像机，被人群围住的范太语速平缓，耐心地接受着媒体记者采访。第三次见面，是3月17日下午3点过后，我无意进入了范太接受其他媒体记者采访的现场，她笑呵呵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哦，你是《中国经营报》的。”接受了媒体记者的采访后，范太回房间稍事休息后，又来到了16楼。第二天就要离开北京的范太，在北京接受了此次行程中最后一次专访。
港英时期，范太被前港督邀请进入立法局。香港回归祖国后，范太又担任了11年的立法会主席。近年来，范太还投身到推动香港教育的过程中。政坛的铁娘子，经历了数十年政坛风雨，谈起香港面临的问题亦充满了睿智。
港英时期 道不同不相为谋
历经香港政坛风雨30余年的范太，已然满头银发，经典式的微笑总挂在脸上。范太对我说：“我现在年纪大了，也就没有参选人大代表了，以后要出去开心开心啦，旅游走走啊，再推动下‘励进教育’（范太担任香港励进教育中心理事会主席）。”
1945年出生的范太，祖籍浙江省宁波市镇海区。她的父亲徐大统（1909～1982年）为“上海纸业大王”，是近代中国工业的代表人物之一。范太的名字中，“丽泰”取自于20世纪40年代好莱坞著名影星Rita Hayworth。范太出生那一年，Rita Hayworth与李·鲍曼出演了维克多·萨维勒执导的歌舞片《今宵多珍重》。
当年战火纷飞时，范太随父母辗转到了香港。香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里，扮演着新中国与世界联系的管道角色。艰难与机会，与香港相生相伴。1964年，范太从香港圣士提反女校毕业后，进入了香港大学理学院。自此范太与港大结下了不解之缘。1983年，时任港督尤德打电话邀请范太进入立法局之时，范太已经在香港理工学院任职多年。
家里老板的笑言，并没有实现。1983年的夏天，范太被尤德爵士任命为立法局非官守议员两年后，1985年立法局引入功能组别议席后，范太继续以委任议员身份获得留任。至1989年，范太复获港督卫奕信爵士委入行政局，兼任非官守议员，至1991年选举再一次连任立法局委任议员。
担任立法局议员9年后，范太在1992年的夏天又遇到了关键时刻。1992年7月，第28任港督彭定康抵港履新，一系列强硬的举措加剧了中英之间的矛盾。时任中国外交部长钱其琛在其回忆录《外交十问》中曾提及，彭定康的整个方案“对中英合作提出了挑战”，今后的问题在于双方是“继续合作”，还是“分道扬镳，另起炉灶”。据他回忆：“这些话说得很重，在过渡期以往的交涉和谈判中，我们还从未使用过这种语言。”彼时，香港商界亦有人士对彭定康的做法进行了批评。对于彭定康在香港加速推行“民主的政策”，霍英东先生批评说：“香港什么时候有过民主？近年来忽然借民主的口号，生出种种的事端：政制大变，立法局要揽权。”（霍英东自述《时局的生意》）
霍英东提及的港英政府的变化，正是范太所反对的。“跟彭定康，道不同不相为谋！”范太对我说，“我是委任的议员，他想的东西，与我想的格格不入，我干不了，这个事情我就不干了。”彭定康希望留任这位在立法局颇得民心的非官守议员，然而范太去意已决。
1992年10月，范太向彭定康提出辞任立法局议员，同时又辞任所有公职。按照范太的设想：“那个时候，我真的想全面退休了。”然而，1993年，范太被人大常委会委任为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预备工作委员会委员。范太对于这一选择感到欣慰，她对我说：“发生了彭定康政改方案后，我们的平稳过渡受到了威胁，我就参加了预备工作委员会，我希望香港能够平衡过渡，香港老百姓也希望平平安安的，整天吵是不行的。”
家庭与工作很难两全，困难却往往更迭丛生地来。担任预备工作委员会委员之后，范太却成为了一些媒体有意无意攻击的靶子。此时，家里也面临着挑战，面对女儿病情的加重，50岁的范太还捐出了左肾救助女儿。
回归岁月 艰难中亦有欢笑
为女儿捐肾之后，范太稍事休养后又出现在维护香港平稳过渡的前线。
范太的“铁娘子”个性在香港回归前更加凸显。经历一番风雨后，1997年1月25日，她在香港第一次临立会会议上当选临时立法会主席。1997年7月1日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日，她带领一众临立会议员宣誓，她又回到了熟悉的立法会工作岗位。
当我问及范太在立法会工作时有个“疏漏”，范太听了之后，依然微笑着讲述她在香港回归后的立法会工作。她说：“是这样的，我在临时立法会工作了一年多，然后做了第一届立法会主席两年，第二届是四年，第三届是四年，2008年卸任，我那个时候觉得自己都60多岁了，做了11年了，位置让别人去坐吧，我就没有参选了，呵呵呵。”言及于此，范太标志性的微笑又浮现在脸庞。
爽朗的范太，并没有主动言及她在立法会工作期间家里的困难。范尚德在一次输血手术中感染丙型肝炎，其后逐步发展为肝硬化及肝癌。曾经笑言范太只能够做两年就不会再干的范尚德，却一直无怨地支持着范太的工作。
2004年，范太竞选立法会主席期间，范尚德依然拖着病躯为范太的立法会竞选出力。然而，病情加重后的范尚德，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被送往北京协和医院治疗。香港立法会会议往往火药味十足，立法会议员们唇枪舌剑。每逢星期三立法会会议结束后，即使再疲惫，担任立法会主席的范太都会赶往机场去北京照顾丈夫，直到下个星期二又返回香港。
2004年11月6日，早有心理准备的范太，目送着范尚德离开人世。护送丈夫遗体回到香港后，又在周六为丈夫举行了出殡。照顾和送走丈夫的最后日子里，范太又瘦了几磅。第二周的周三，她依然出席了立法会大会，履行着主席之责。她表示，作为公职人员，不可受个人情绪影响，要以客观、公道、中立和冷静的态度处理事情。
11年立法会主席工作期间，范太经历了众多考验。港英时期遗留的很多隐患，也在回归后不断爆发，立法会的工作难度可想而知。有时候，一些议员情绪激动地讲话时，立法会议事厅里“气温”陡生之时，微笑的范太往往能够发挥“降温”作用。一次，一个不应该讲话的议员站起来激动地讲话时，范太说了一句：“哎呀，坐下坐下。”该议员看着范太，欲言又止，坐了下来。范太认为：“我觉得可能别人这样做他会不高兴，我这样做他就会觉得主席让我坐下，坐下就坐下了。”
对于铁娘子范太而言，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难的事情能够难住她？范太短暂思考后，又笑着对我说：“特别难的事情，是当初确定基本法第七十四条的时候。”香港基本法第七十四条是指：“香港特别行政区立法会议员根据本法规定并依照法定程序提出法律草案，凡不涉及公共开支或政治体制或政府运作者，可由立法会议员个别或联名提出。凡涉及政府政策者，在提出前必须得到行政长官的书面同意。”
范太说：“当初基本法第七十四条，议员们能够提什么提案，没有写清楚，有四道关口，没有说谁来决定，特区政府说特区长官决定，立法会议员说立法会主席决定，当时特区政府就说立法会主席来决定吧。”
她回忆道：“但是当时四道关口的标准是什么，伤了好久的脑筋，每一次提案上来接受不接受，都要写出理由来，理由发至立法会议员人手一份，还要上网，这样也是公道，不能够藏起来。”
她又笑了笑说：“前年做的说的理由，今年是不能够否认的，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做到了。”她透露：“有议员说要去法院司法裁决，我说我非常欢迎你去。他最后也没有去告我，哈哈哈，毕竟每一个都挂网上，媒体、公众都能够查到，看有错没有，所有的决定都是公开透明的。”
在担任香港立法会主席期间，立法会还在旧立法会大楼（现香港终审法院办公楼）办公。彼时，立法会议事堂只有300平方米，斗志昂扬的议员们让这里分外热腾。偶尔，这里也会有笑声。
范太还清晰地记得一次“特别好玩”的事情。范太对我说：“确实有个很好笑的事情，怎么叫好笑呢，一位民主派议员骂建制派议员，骂起来先说hello，然后对着建制派议员就开骂。我就说某某某议员，按照议事规则，请你对着我讲。”面对着范太温柔而有力的提示，这位议员有些尴尬地说：“我看着主席骂不起来。”范太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哈哈哈，所有人都笑了，议事堂里面的火药味也没有了。”
香港经济 要随着国家赶上去
范太看了一眼窗外。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要往前看。”连日来，范太面对众多媒体也回应了香港现在步伐落后的事情，她对我说：“深圳现在发展很快，不管承认不承认是不是深圳已经超过了香港，那么多年香港这个选手在干什么呢？香港、上海、深圳这些选手在赛跑，我们所有的市民都应该想一想，不愿意落在后面的，都应该同心协力、奋勇向前。”
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统计处网站2月28日发布数据，2017年香港实现地区生产总值26626.37亿港元。实际增长3.8%，名义增长6.9%。按照当时的汇率折算，深圳2017年GDP总量为22438.39亿元，高于香港。但是，深圳方面颇为低调，认为应该用全年的汇率中间价来折算，深圳还未超过香港。
面对深圳的快速发展，范太认为这是到了香港要自己发奋的时候了。她说：“国家给了香港很多支持，机会也给了香港，这是个关键时刻，机会需要抓住。”范太还特别提及现任特首林郑月娥，范太评价：“我经常说，香港过去是手跟脚打架跑不起来，林郑月娥担任特首后，她有很强的能力和决心去搞好香港，现在虽然手跟脚还没有合作起来，但是也有一些好的情况出现。”
3月16日，李超人（李嘉诚）宣布退休。霍英东、郑裕彤、李嘉诚等曾经异常璀璨的香港商界领袖，一个个逝去或者退休，香港商界新的领袖会涌现出来担当起推动香港经济发展的重担吗？
曾经短暂担任过香港英皇集团总经理的范太，对于李嘉诚等香港商界人士也颇为熟悉。她对我说：“我觉得李嘉诚先生，不但是个成功的商人，他的政治眼光，比其他商业企业老板要更进一步，商业方面他看得更远一点，所以造就了今天的李嘉诚，不单单是赚钱，每个老板都需要赚钱，但是他还能够看到将来。”她表示，新一代企业家，要能够看到国家的发展和国际上的形势，在这个情况下找对定位，企业发展将会不可限量。
她言及于此，还做了个比喻：“一个小小的玻璃，通过加工后，这个玻璃就是五彩缤纷的美景，放在柜台上，有时候是青天白云，有时候是月落西山。你要去了解新的发展，要有兴趣，要有好奇心去知道，你怎么去利用这个新的发展机会，所以这个过程其实很具有挑战，也是很好玩的。”
对于香港新的商界领袖，范太并不担心，她对我说：“其实这个世界跟以前相比不一样了，任何人都可以出人头地，比如深圳大疆的无人机一下子就发展起来了，马云更是一个奇迹，以及腾讯的马化腾等。所以很多时候抓住了时机，你就上去了，不像以前需要慢慢成长，才能够成为领袖。”
她表示，像现在香港的新世界、新鸿基和新恒基等，它们是地产商发展起来的，但是也已经介入到其他行业，具备了一定的商业领袖地位。范太说：“国家正在全速前进，香港也需要随着国家赶上去，各方人才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够发挥出作用。”
临近下午5点，我与范太的第四次见面也到了告别时分。笑容可掬的范太站起来与我互致感谢。经历了一轮轮采访之后，她看上去似乎没有一丝倦怠和不悦。当年，在香港中环昃臣道8号议事堂里屡屡化解硝烟的范太，全国两会后又将奔忙在推动香港教育的前线。
她对我说，两周后将会带40名教师去四个城市看看，每天一个城市，跑不了太多啦。她笑着说：“国家发展太快了，说大道理没有用，就是让更多的香港教师了解内地，亲眼看一看内地的发展，让他们再给学生们讲讲亲眼所见。”
（编辑：郝成 校对：颜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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