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德烈娅·武尔夫:《创造自然:亚历山大·冯·洪堡的科学发现之旅》, 边和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480页,88.00元。
因为发现,向外行走,其实即是向内回归。——约翰·缪尔 (John Muir)
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三百年后的1799年,一位普鲁士的贵族青年亚历山大·洪堡又重新踏上美洲之旅。如果说哥伦布在地理上给欧洲一个新世界,而洪堡则提供了关于它的物理、材料、智力和道德方面的知识。换言之,如果说哥伦布发现(discovered) 美洲,而洪堡则发明或创造(invented )美洲。当然,若将洪堡囿于拉丁美洲,显然矮化了他的宏大叙事和意义。洪堡所提供的不仅是具体知识,更多的是方法和哲学,他以美洲提出自然的概念,影响数代人。
工业革命以来,欧洲的科学家与思想家都在探索如何理解自然的问题,其中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两个学派相互争锋,各自拥趸甚众。德国哲学家康德引入先验层面的概念,指出无论感官和理性都是认知世界的有色眼镜,外部世界只有在内心认知到的意义上才存在,从而在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找到立足点。
地质学训练出身的洪堡,之前对科学的观察与测量都是深信不疑。在康德及歌德影响之下,洪堡从纯粹的经验性研究转向重视个人的感知与主观性,相信想象力与理性思维一样,是理解自然界的必要工具。这是洪堡以美洲创造自然概念的重要方法论。
1799年,洪堡踏上美洲考察之旅。据洪堡本人而言,此次旅行有双重目的:一是希望这一地区能为世人所了解,其次搜集足以阐明建立一门学科的事实材料。这门学科尚未定型,其名称或者叫做自然史,或者叫做地球的理论,或者叫做自然地理学。这后一目的尤其重要。
洪堡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怀着建立一门学科的宏愿,为了在野外考察中搜集到精确的数据,洪堡力求装备当时欧洲的最新仪器。出发前他在信中曾提到:“我有选择地搜集了一些天文仪器和物理器械,以便能够进行地理定位工作,能够确定磁力,磁偏角和磁倾角,确定空气的化学成分和它的弹性,温度与湿度,它的电荷和透明度,确定天空的蓝度,确定海洋深处的温度。”洪堡携带的仪器工具,约有四十种之多,例如有成套的气象学仪器,地磁学仪器和精密的测量仪器,可谓前无古人。
在美洲的五年考察期间,洪堡穿越丛林巨川,不畏险阻,利用现代仪器测量,如气压计、温度计、六分仪等,测量美洲,发现有关温度、气候、气象以及地理分布的法则,并发明等温线,等压线等概念。例如,从秘鲁到墨西哥的太平洋航程中,通过测量海水表面和深处的温度,发现海水温度的水平分布与垂直分布现象,从而探知南美洲西岸北流的秘鲁寒流,今日仍称为“洪堡洋流”。美洲考察归来之后,洪堡携带数十箱的资料,定居欧洲的学术中心巴黎,潜心二十年研究整理,终成一代知识巨人。
整体论是洪堡的重要贡献。这种理念源于创世论(Design argument),它是一种古老的宗教和哲学概念。十九世纪以来,欧洲科学家重新发展这个理念,想以此建立科学真理,例如著名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 1744-1829)将自然视为一体,研究和理解物种之间的进化关系。同时,洪堡的整体论还受益于康德。康德曾教授自然地理,他强调知识具有系统性的结构,每个单独的事实都应嵌入更大的框架中理解。此系统的论述是洪堡后期思想的关键所在。
洪堡以考察美洲发明自然作为一体的概念。他的考察不以发现新物种为目的,而是着眼于物种之间地理上的相互关联。最为重要的是证明了自然多样性中的统一性(unity in diversity),即自然界的事物都存在相互关联,互为一体,从而革新了人类看待自然世界的方式。
洪堡以理性和感性观察感受自然,结合科学与艺术,打通机械宇宙观和浪漫主义诗学。自然在他的笔下如同彩虹,既有牛顿所谓光通过雨滴折射形成的棱镜,也有济慈笔下彩虹的诗意。因此,洪堡著作《宇宙》出版,一时洛阳纸贵。《宇宙》第一卷考察外在世界,第二卷聚焦内在世界,强调感官的重要性,即外在世界在内在情感上投射下的印象。洪堡融合科学与哲学解读自然,其影响巨大,启示了生物学家达尔文、诗人梭罗,甚至政治家玻利瓦尔的革命运动,因此有学者指出1790至1859是洪堡时代。
洪堡在亚马逊雨林
洪堡影响的式微源于学科的分化。十八世纪以来,自然科学演化成为拥有特殊技术手段和方法论的独立学科,发展出植物学、动物学、地质学等学科。洪堡将艺术与科学融为一体的整体式论,虽然有反对知识碎片化的考量,但是洪堡科学的复杂而全面终究不敌学科的精细与专业。同时,洪堡影响的弱化还受累他的德国身份,特别是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反德情绪,使人们对洪堡或弃之不顾,或嗤之以鼻。
十八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界充斥着自然可以被改造得更完美的想法,认为自然万物为人而生。但是目睹美洲生态灾难的洪堡,早就警告人类需要理解自然中各种作用力运行的原理,以及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不能为一己之私随心所欲改造自然。但是时人没有理解或理会洪堡的药石之言。直至二十世纪下半叶,全球环境日危,而洪堡的理论又呈现出新的意义。
洪堡的归来以地理学界最为明显,因为作为近代地理学的创始人,洪堡将地理学变成了哲学,奠定了近代地理学的基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地理史家格兰肯(Clarence Glacken, 1909-1989)即不满地理史家将洪堡仅仅塑造为一位自然科学家,立主发掘洪堡的人文和美学因素。1997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地理系设立洪堡讲座,著名地理学家段义孚作为首讲,其题目为《洪堡与其兄:我们时代的一位理想地理学家肖像》。另一位地理名家大卫·哈维在《洪堡传统》(The Humboldt Connection, 1998)的书评中更直言洪堡为其提供灵感,主张重拾洪堡传统。
洪堡和助手在钦博拉索火山脚下
时至今日,洪堡的自然世界观已经渗透每个人的意识之中,改变了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当今的生态学家以及环境学者仍置身洪堡的视野之中。不过,洪堡在中文世界的影响多限于地理学界。
1829年,洪堡受沙俄邀请,前往中亚考察,终于在新疆边境,一窥久闻的中华帝国,但是没有得以深入考察,此为洪堡的一憾,但中国地理学家并未忘记洪堡。1959年,即洪堡逝世一百周年之际,政治中飘摇中的中国地理学界仍在《地理学报》专门刊载竺可桢和黄秉维的两篇文章,以示纪念。因为此时的中国地理学全盘师法苏联,民国建立的地理学体系,只剩下自然地理的半壁江山,因此,洪堡也仅被以自然地理学家视之。1965年,候仁之受竺可桢之命,编纂洪堡评传,希望激励中国科学工作者勇攀高峰,因此仍未摆脱以上窠臼。后来,此文受阻于“文革”浩劫,直至1979年,候先生捡拾旧稿,才得以发表。
《创造自然》一书之中,武尔夫的叙述深入浅出,边和的译作天然浑成,重新阐述洪堡的意义,归来的洪堡值得中文世界的人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