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给女儿的一封信 ]
文/贾平凹
浅浅是我的女儿,从小就喜欢写诗,我只觉得好玩可爱,但从不鼓励她将来要当作家诗人。文坛上山高水远,风来雨去,人活得太累,并且我极不爱听文二代之说,这样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丑陋,又恪得脑袋疼。在二三十年里,我仅呵护她的上学,就业,结婚,指望着一切能安康平顺,岁月静美。等到她的两个孩子终于上小学了,家里没了零乱和嚣烦,有一日她送我烟酒还有几首诗,我才知道她其实还一直写诗,只是有的写在日历上,有的写在手机上,有的能念出来还没有写下来.
唉,诗这东西像种子一样,有土壤水分了就要拱土发芽,生叶抽枝的。我读了那些诗,觉得有意思,她说够不够发表水平,我说,就是够发表水平也不要发表,诗可以养人,不可以养家,安分过一般日子吧。
她是听我话的,生活得简单而安静,偶尔给我手机手发一首诗。我对她的诗越来越辅导不了,以我的爱好,总是回复一句好或是不好,建议她给她认识的几个诗人发去让人家看看。此后很久的时间,她不再发诗给我,或许她觉得我老打击她,或许也觉得我真的不懂诗。后来我所知道的,是一些朋友认为她写的还好,竟替她把一些诗稿投给杂志,竟受到肯定,有了许多赞许的话。
人真是奇怪,受了鼓励,就像火山爆发一样,虽然这火山上冰雪覆盖。这一点上她有点像我。
她现在已经不小了,说起来有父女的名分,实际上我是我,她是她,她早不崇拜我,我也无法控制她,何况诗是她的,与我毫不相关。她的诗在各种杂志上不断地发表,偶尔我读到了,也让我惊讶,她怎么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那些句子是她这个年龄人的句子,是这个时代的句子,我是远远撵不上了,倒生出几多感叹和羡慕。
我曾经给许多人写过序,给许多书画展览、新书发布会站过位,而浅浅要作公开的诗人了,又出版第一本诗集,我却因别的事外出,不能到现场祝贺,就写几句话赠送她。我要说的是,既然一颗苗子长出来了,就迎风而长,能长多高就多高,不要太急于结穗,麦子只有半尺高结穗,那穗就成了蝇头。
培养和聚积能量是最重要的,万不可张狂轻佻,投机迎合,警惕概念化、形式化,更不能早早定格,形成硬壳。作家诗人是一生的事,长跑才开始,这时候两侧人说好说坏都不必太在心,要不断向前,无限向前。
最后,我还要说:做好你的人,过好你的日子,然后你才是诗人。
2018年1月6日
贾平凹(左)与爱女贾浅浅(中)在一起
贾平凹是我的父亲。也是中国当代文坛比较勤奋和出色的作家之一。生活中的贾平凹,善良、朴实、幽默、风趣、豁达,平易近人,大智若愚,集各种特点于一身,是一个让人钦佩、值得我崇拜的好父亲。
——作者题记
我的父亲贾平凹
作者|贾浅浅
要说到自己的父亲,那还得从头说起。
小时候,上小学三四年级吧,老师让我们写一篇“我的父亲”这样的作文。我当时很认真用力地握着铅笔一笔一画戳得满作文本的窟窿写道:我以后也要和我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作家,有名了,就有很多叔叔、阿姨给送香烟呀、苹果呀,成为名人多好多好啊之类的话。结果我父亲看了后,和我母亲各站在我左右,一边前仰后翻地笑,一边小心翼翼并生怕人听见似的小声的教导我说:“娃呀,千万可不敢这样写,要不你老师会笑话哩,说你小小的娃没有远大理想,刚想着别人给你家送啥呢,说家长没把你教育好。”你想想本来三四年级的小孩写作文能有多长?即便是这样,我父亲也不放过。最后,这篇作文被我父亲大刀阔斧地修改成一个幼小的心灵怎样受到艺术的熏陶以至要立志作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对作家、对我父亲这样的职业的亲近,而又被温柔地吹散了。
第二次,是上中学时写作文,我还是以父亲为原型,写“我的父亲”。文章的开头是:在我家的镜子上贴着一个用红笔画的眼睛,我问那是什么,他告诉我是奥林匹克。我只知道奥林匹克运动会,不知道什么叫奥林匹克。但是每当他注视这只红眼睛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光,像是有一团火。我就在想象:在烈日炎炎的旷野上,我的父亲在永无止尽地奔跑,阳光灼伤了他的肌肤,汗水遮蔽了他的眼睛,他像夸父一样在追求自己心中的太阳,跑呀,跑呀,不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夸父,也同他一起追寻心中的太阳。多年后在一次搬家的时候,我找到当年的这本作文,感觉自己很了不起,很早就把握住了父亲创作的脉率,写得这么好。
第三次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写了一篇文章叫《我爱辣椒》,通过写我对辣椒的衷爱,从吃辣椒体会到的人生哲理,其中还是透射出父亲对我的影响。那天给父亲看这篇文章的情形是这样的:当时,我和我父亲各占据一间房子,他写他的,我写我的,我当时就在我的小房子里誊抄这篇文章。写好后,父亲正在午睡,我就轻手轻脚把这篇文章放在他书桌上,然后摸上床也假寐。但是两个房间的门却没关,我就静心等待他起床后的反应,因为紧张我的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终于,父亲一个小时后窸窸窣窣地起床了,半个小时后听他给孙见喜伯伯打电话,说:“老孙呀,我这里有篇文章写得还行,刚好你办的刊物要稿子,就给你吧。”然后才笑嘻嘻地说:“这是我娃写的,趁我睡觉人家偷偷的给我放了篇稿子,上边还写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把他家的……”这就是我第一篇发表的文章。日后我总结为什么这篇文章能发表,并不是我的措辞有多高妙,立意有多深远,关键就是我拍对了马屁,博得了老爷子的欢心,这点太重要了。这以后我经常装作虚心好学的文学青年形象,向我父亲讨教问题,他一高兴有时妙语连珠,滔滔不绝。我就像空手扑蝴蝶一样愣头愣脑的,左边抓一下,右边扑一下,把好不容易费力抓来的几只艰难的吞进肚子里,有的还挣扎着想要跑出来,等到上课时老师组织大家讨论,我才从容不迫地转转脑袋,爽快地把这几只放生掉。虽然有的没了触角,有的残了翅膀,有的断了腿脚,但毕竟有这些色彩斑澜的小精灵的环绕,我大放光彩,使得同学羡慕、老师赞许。那段时间,我被这种感觉所怂恿疯狂地写诗歌啊,散文啊,小说啊。常常深夜十一二点了几个连环电话把我父亲叫回来看我写的文章,真跟着了魔似的。我想我和文学的这份亲近,父亲也许起了最最直接的关系。
所以我从小到大特崇拜我父亲,就是除了不读他的书,不看他写的文章。狂热到什么程度:模仿他吃辣子,经常和他比赛吃,小小的女孩把自己吃得胃痛;模仿他的字体,就感觉他写的“贾”字怎么那么好看,老是跟着他的笔迹偷偷练;模仿他写东西时总是用稿纸背面的习惯,也装模作样地在稿纸背面留了天地左右写东西;甚至有一度在西北大学住时看他每日写字画画,自己还央求他给我买了一套《三希堂画室》日日临摹,还别说,画得有模有样。有一次兴致来了,照着他书房的陶俑画了一张,还受到他的赞许,说我的神态画得好。再比如,吃饭上,他不爱吃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沾一点荤腥;他爱吃杂粮,我也总点荞面饸饹,就感觉可以向人家靠齐了;喝稀饭时总喜欢喝汤是汤水是水的那种能照见人影的稀饭。我从来反感别人在我面前抽烟,但每次到他书房,虽然总看见雾气缭绕,但就是闻不见烟味,只是常常从书房出来时,头就疼得历害。甚至爱屋及乌,我看见香港一个男影星叫陈小春,长得憨憨的,嘴巴大大厚厚的,和父亲的嘴巴一样,我就感觉特亲切喜欢得要死。
父亲虽然寡言,但很幽默。我有时候也对自己偶尔的才思泉涌、妙语连珠而得意,我深信这不是我后天培养的结果,而是先天的遗传。说到我父亲的幽默,我想举一个例子。也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老有剩饭的毛病,有一次吃饭又是剩那么小半碗,我母亲必须要求我吃完,不许浪费,说她一会来检查。我坐在那一脸苦相又不敢把它倒掉,正为难的时候,我父亲悄悄地走过来,冲我摆摆手示意不要吭声,他愉愉帮我把饭倒掉了。我母亲果真来检查了,看见我俩挤眉弄眼的样,立刻觉察到什么似的质问我父亲道:“你帮她把饭倒掉了?”我父亲大声说:“倒掉了”。我当时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眼看着我母亲好看的柳叶眉慢慢挑起来了,然后我父亲才不紧不慢地笑嘻嘻地说:“我帮她把饭倒进我肚子里了”。反正母亲当时又不在现场,又没有抓住我们的证据,只好又撇撇好看的小嘴走了,我当时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峰回路转不由得开怀大笑。这就是一个孩子最初从父亲那里体会到语言的智慧,说话的技巧,生活的快乐,所以对我来说,这么多年了,还依然记忆犹新。
说到男人要具有幽默感,我想说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我和我老公吵架了,他很生气又无处诉说,于是跑到我父亲那里去告状说我怎样蛮不讲理,怎样耍脾气,怎么不温柔、不善解人意,他说得理直气壮、声情并茂,动情处湿润了双眼;激愤处唾沫星子乱溅,与此形成的巨大反差是,我父亲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抽着烟。快到中午了,我父亲说:“走,我请你去吃西林春牛肉拉面。”下楼梯的时候,我父亲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老公的肩膀咧了嘴半开玩笑似的说:“男人要大气,要有幽默感。”你就可见老爷子多心疼闺女了。这事我一直不知道,都过了好长时间,有一次我老公才对我说起这事,他一直很感慨,自己为什么就晕了头找错申诉对象,原以为会在他这里得到安慰和公正,却不料想,老岳父告诉他,做男人要大气、幽默。我就说从那次吵架后,我老公大度多了,凡事也不和我计较了,还变得讨人欢心了,原来如此!我真要在这谢谢我老父亲了。但是这句话已成为我俩经典口头禅,凡是他同学小俩口闹别扭了,我老公经常笑嘻嘻地拍着人家的肩膀,大声说:“男人要大气,要有幽默。”甚至过后我俩又吵架时,我气极败坏地说出这句话,在短暂的几秒钟对视后,俩人噗嗤一笑,不计前嫌了。
话又说回来了,为何这么多年来,我不去读父亲的作品?就是因为大熟悉了。以前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大家都带着自己的见闻和故事,就像赛歌会似的他讲他的你讲你的,如果谁讲的好另一个还不服气,那叫一个热闹啊。没多久你就可以看见我父亲的小说里,把这些林林总总的故事全部囊括了。你甚至可以从小说主人公的形象塑造,知道这是那天晚上谁谁嗑着瓜子津津乐道他村子某一个人物形象,你也可以一眼看出来,这一段故事情节是从某某讲他自己人生经历幻化而来的。这就好比一盘非常诱人的菜肴,刀工也细致,色香味俱全。但是你就是提不起兴趣,为什么呢,因为你很清楚这道菜从头到尾的制作过程。比如,用萝卜雕刻成的一朵非常鲜艳、生动的花,你看了后感觉它很美,但如果你知道这个萝卜是糠了一节,把它剁掉后,用剩下的刻成的花,并且为了它的色泽鲜艳,还在福尔马林里浸泡过,你还会碰它吗?再比如制作肉汤的时候,炖肉汁的锅是从张大母亲家借来的铝锅,并且年月久了锅底还鼓起两个大包,锅沿被磕了个豁。你还觉得这汤汁有营养吗?再比如说这里头的配菜是由一个叫有才的跛子种的,这人整天不讲卫生脚后跟死皮一层,手指甲缝里黑黝黝一片,这样的菜你吃起来还觉得卫生吗?……总而言之,如果你知道了关于这道菜所有的细节,你还会不会抱着审美的眼光,来很有风度的品评这道菜了呢?这就像欣赏油画一样,距离产生美。如果你站得太近,你就感觉跟涂鸦一样,乱糟糟一片,但是你退后几步再看,立马色彩感,层次感,动态呼应的效果就呈现在你眼前。然后你就可以感受到这个画家他在构图色彩上的匠心独运,他的艺术感染力以及通过作品他所要传达的一些个人思考的形而上的一些东西。
但是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虽然极度狂热地崇拜父亲,但是流于表面和形式,我不能真正走入父亲的内心,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以及灵魂深处。这种感觉很沮丧,就好比隔着厚厚的橱窗看着你心爱的蛋糕,你虽然能看得见但你碰不到更吃不着。痛定思痛,我觉得我这个“粉皮”应该升级了。所以我作出一个伟大的决定,从此我要研究我父亲了。我跑去把我这个决定告诉他时,我发现他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隐藏可还是被我发现了。我装模作样的说我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来研究,你意如何?他沉思一下,抽着烟说,你说的那几个方面的资料都不太好收集,别说你了,就是我本人这些资料都不全,不好作。你可以从以下某某某几个方面来研究,比如说一、二、三,于是我迅速掏出笔和纸来,把他说的一、二、三全记录下来,还装作很谦虚很恭敬的模样。这就是历史上不多见的,被研究者指导研究者如何写关于研究他的文章这样一个经典场面。所以,我日后要是有幸出什么研究我父亲的书,大家一定要坚信这是我们俩人共同研究的结晶。
小时候,只要看见漂亮女孩子和我父亲多站一会,多说几句话呀,我就很生气,吹胡子瞪眼睛的。现在长大了,觉得这也可以理解,说明我父亲个人魅力大啊,往往这个时候,他人也活泛了,精神头也足了,话也多了,挺好的。我上大学有一年去青岛玩,回来给他送了个钓鱼杆,就和他开玩笑说:“送你鱼杆,一是希望你在事业上年年钓得大鱼,满载而归。二是希望你在生活上碰见愿者上钩的一群美人鱼姐姐,从此快乐幸福的生活。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结尾一样,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我真心希望这些能够养眼养心的美人鱼姐姐能够让父亲保持创作的激情,能够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记得第一次去云南回来,给他买了件对衿的民族长衫,希望他能像陈道明那样很儒雅,很闲适的穿着绸衫,坐在那里和很好的朋友一起品诗下棋,喝茶聊天,但是那件长衫他一直没穿过。这几年去他书房,茶是喝着,总是上等的好茶伺候着,也和朋友天南地北的闲聊着,但是常常热热闹闹的打着挖坑牌。有时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和朋友聊聊有关文学的事,严肃的事情,他说他一天到晚都在想着写稿子的事,写得他手痛脑瓜子痛,打牌是种放松也只是和相熟的几个朋友玩玩而已。这就让我想起前几年我记得他常有得意之作时,便约几个朋友来家中,念给他们听,每当这时他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说是请大家提意见,其实大有卖弄之意。大家都火眼金睛,心知肚明,笑着、骂着一起评论和品咂,气氛那真是相当的好!可现在除了有时候见他和他的几位画家朋友比如邢庆仁呀谈谈画画再者就是和收藏陶陶罐罐的行家有话可说外,更多的是沉默与孤独。正如他在那幅《孤独地走向未来》的画里所说:“尘世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群居需要一种平衡,嫉妒而引发的绯谤、扼杀、羞辱、打击和迫害,你若不再脱颖,你将平凡,你若继续走,走,终于使众生无法赶超了,众生就会向你欢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独。”
父亲的《秦腔》小说刚刚出版之际,舆论界吵得沸沸扬扬。我记得有一位中央电视台某个栏目的记者也来采访他,问了他几个跟作品不沾边的一些道听途说的问题,我父亲当时很平静地笑笑说:“等你仔细读一遍,再来找我吧,我还会接受你的采访。”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触,所以我觉得他画的《大堂》格外生动,那颗随时引爆的手榴弹绝对会把这个世界照得通亮。我曾看过他的一幅画《海游图》,我想大家也都熟悉。没事时我还常常琢磨他画《海游图》,包括《孤独地走向未来》《东坡问鹅图记》《蹭痒痒》这一类作品时,创作意图或动机是什么。其实就我个人的理解,拿《海游图》来说吧就是与庄子一样,一个人逍遥自在,无所羁绊,显示出个人精神世界的宽广、浩瀚,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侵入、干涉的。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的作品,常常受到抨击与诋毁,人生压抑与苦闷对他这个老实又本份的人来说,只有精神的自我放逐,才能使他在苦难的现实中,超然物外,水火不侵,才能在短暂的喘息之后,又一次卯足了劲,拼命向前冲。曾经有一次聊天的时候说到他这几年作品频频获奖,但始终与茅盾文学奖无缘,谈到他这几年作品遭遇的时候,大家都忿忿不平七嘴八舌,他却很平静地坐在那里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哎,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命里没有这个你就是争也争不来,咱现在为啥还没有,证明和人家的差距还不小,我现在只有自己努力争取把作品质量提高,到时候上下高低一目了然,别人也就无话可说,该你的别人是拿不走的。”一番话说得在场个个都无语。那一刻我真是打心眼里敬重和感动,他竟然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他不怨天尤人,更不顾影自恋,只是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在自己的作品上,如何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才是他最最关注的。这种豁达、超然物外的风骨,值得我永远学习呀。
当然,生活中的他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今年3月份,他去广州开会的前几天,我和少龙,就是我老公商量了一下,在他走之前提前给他过个生日,虽然好几次他都在电话里说不过不过。那晚,我、父亲、志平(我父亲的一个熟人)在长安稼娃吃了饭,随后去他书房楼下的茶馆喝茶。陆续有少龙和志平的爱人,及茶楼老板一起,我们选在一个很雅致、安静的包间内喝茶聊天。其间就聊到室内装饰及盆景的摆放。志平看着摆放在房间一隅的一盆绿色植物,顿时来了兴致,说要和我父亲照张相,以示他们的友谊万古长青。设计的造型是,他们俩人各站在盆景一旁。说话其间,我父亲正在打电话,就被连人带椅平移地拉到盆景旁,放下电话俩人就进入状态神色庄严的合影。照完后,志平很自然地走掉了,悠闲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嗑着瓜子聊着天。而我父亲还坐在盆景旁边,离桌子还很远。很滑稽,就像被我们一脚踢出局一样,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人家还很认真地够着够着伸手抓了一把瓜子,满心欢喜地低着头专心地嗑着。我父亲这人也很有意思,在家从来不嗑瓜子,说把家里搞得脏,但奇怪出来嗑得比谁都凶,就这样足足过去了十分钟,大家都不觉有异,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对少龙说:“我父亲好可怜啊,被别人当道具用完,随手也不放回原位”。大家听完都乐了,然后我父亲才自己把座位拉回原处,继续嗑瓜子。从这点可见,他丝毫没有架子,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但是,他照相却从来不笑,总是挺着肚子很配合的样子,作为模特很有职业道德感。
有一次到他书房,无意中看见父亲的手背有一道抓痕,红红的,我当时还很诧异,是不是磕了,还是撞了,结果他一脸严肃,愤愤不平地说:他昨天和某某打牌,三个人玩看谁跑得快,最后输的人就要把手里的牌折成钱给赢家,结果那人连输好几把,赖账不给钱,他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就奋不顾身的抢,那人使劲护着不给,说他以前也赖账,结果在你争我夺中,把手抠烂了,我强忍着笑问他,钱有没有拿到。他一脸得意的模样。在这类生活小事上,他常常可爱的像个小孩子,如果不接触他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还有一次,宝鸡文理学院陕西文学研究所所长冯肖华教授和孙新峰副教授也在,一行人就是和他商量去宝鸡文理学院作报告的事。说话到中午了,父亲说请大家吃饭,我们就跟着他到了对面小巷子里,是一片城中村,窄窄的街道两旁都是卖吃喝的。没多远就看见一家小吃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呼,说“贾老师来吃饭了!”我父亲就点着头,笑着给人家散烟,抬头一看,这家老板是卖砂锅的。我就想起上次到我父亲这,他要请我吃饭,我想吃螃蟹,他说螃蟹有什么好吃的,走,父亲带你去一家店,可好吃了。然后,我父亲就带我来的这家店,确实口味不错,且干净实惠,他说这一阵子他总来,快十几天了,顿顿中午都吃这个,我还在暗暗寻思他连着吃这么多天砂锅也不厌烦,就见他站起身说:我到隔壁饺子馆打个招呼去,那个老板也是咱老乡。一会工夫,只见他进来轻松地说:我已经给那老板说了,晚上他作搅团我过来吃,我当时就感慨地说:你怎么对这这么熟悉!他随口说:方便啊。今天他带我们来的就是这家饺子店,从他和老板打招呼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很熟络了,但是老板依然很热情地让跑堂的把桌椅擦干净,又亲自倒茶,让烟,洗了手就开始包饺子下饺子。饺子馅有四种:芹菜肉、萝卜肉、韭菜肉和青菜鸡蛋,个个装在小盆里又干净切得又细碎,引诱得你不吃都不行,大家说着笑着吃得飞快。我父亲不无得意的说,他有段时间也是经常来吃,兴致来了还自己动手包,甚至别的客人都吃过他亲手包的饺子。你说这事,今天我要是不给大家说,各位是绝对想像不到的,你要是去他书房次数多了,还经常可以看到他自己做的饭,都是些没名堂的饭,比如,油茶里头,他给自个下的面条、饺子,你别说吃起来还蛮好吃的呢。他经常自诩他的生活和沈从文一样,每天早早来到书房工作写稿,中午要么吃从家里带来的饭,要么自已给自己做,一天忙忙碌碌,充实又踏实。他绝不像有些成了名的腕啊,家啊,把自己端得就放不下了,他照样是该干啥干啥,照样到城中村去吃饭,照样给小吃店老板散烟,谝闲传,照样肚子饿时下厨房给自己做饭,这样一个本真自在的男人,真是可亲可爱。
大家都知道,我是去年上的陕西师范大学研究生。当时入学考完试,有一个多月了,我心里没底,不知道发挥得怎么样,能不能考上,分数会不会上线?我就想让我父亲给师大研究生处打一个电话,问问怎么样,看有没有希望。我父亲可好直接顺水推舟地说,我和人家不熟,有些问题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先自己打电话问,不行了我再打电话。就把我撂在一边了。又过了两个多月,学校还不见公布成绩,我有些焦急了,想让他问问虚实,谁知逼他紧了,他反而很不耐烦地数落我,说我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情都要他操心,他还是不打,嫌我万一考得不好,给他丢人了。没过几天分数网上公布了,我考得还不错,超出去年分数线很多,但今年分数线迟迟没有公布,我又提心吊胆,坐卧不宁了。这会他又忙着出差开会,还是让我自己主动和人家联系,但是人家师大回复的口气,模棱两可,让人更琢磨不透,我就生气地抱怨他,女儿考研也是一件大事,非但不关心、支持、帮助,反而像没事人一样不闻不问。实话实说,有些时候家里人就是想借他的名气,走走后门,但人家总是摆出一副事务缠身、爱莫能助、顺水推舟、自己解决的姿态,真是让人又气又恨。全然不像有些家长对待子女的态度。老天保佑,再加上我先前的努力复习,终于在网上看到包括我在内的录取通知单。欣喜之余给他打电话,只听他在电话那头嘿嘿直笑,挂断电话后,又很快收到他的短消息,上面写着:祝贺!热烈祝贺!!!从很多事情上,你都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一个很怕被人麻烦,同时又很怕麻烦别人的人,通常越是自己亲近的人,他越怕求人办事,因为他脸皮薄,老是张不开嘴。反而,别人的事他总是尽心尽力。因此,这次考研,看到他这么个态度,我就已经作好打算,如果今年考不上,也不难为他开口求人,自己好好复习再考一年,但是有一件事,却让我总也忘不了。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11月底左右,忽然老家传来噩耗,说我外婆快不行了,当天,西安的大姨小姨就先回老家了,我母亲单位出差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其实那时,外婆已经去世了,但她还不知道,因为怕母亲接受起来太忽然,我和老公直到晚上的时候才慢慢告诉她,没想到母亲一听我外婆的事,立刻泪流满脸,失声痛哭,情绪激动说要立刻回老家看老母亲最后一眼。当时正值寒冬,而回老家的路,全是蜿蜓曲折的山路,伸手不见五指,路面又结着厚厚的冰霜,很是危险。借了好几辆车,司机路不熟都不敢开夜路,本来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想劝我母亲明早再走,可看到她悲痛欲绝的模样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我老公就小声对我说,不行的话,你给咱父亲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弄辆车,他不是经常回老家吗,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于是就心急火燎地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明了事情的紧迫性和重要性,我父亲二话没说,立刻答应弄辆车过来,并且说他也要一起回去。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立刻踏实了许多。半小时之后,父亲和司机在楼下等着我们,上车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他单位的车,而是他一个朋友的私家车。在过后的一次闲聊中,偶尔提及这件事,他说公家的车,他很少用。除非开会用一下,自己的事很少向单位开口,麻烦,也划不来,让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所以有什么事情就自己打车,方便。坐熟人的车吧,因为熟络彼此不太计较,坐了也就坐了,顶多欠个人情,也是自己人。我说那你总麻烦别人也不好吧,他愤愤地说,他的车有什么坐不成的,四个轱辘都是我赞助的。我不解地问,此话怎讲?随后他又笑嘻嘻地说,还不是这些年你父亲我挖抗输给他的,你瞧他这人还公私分明得不行!话扯远了,说到他借了辆车,和我们一起回老家,我想大家又犯嘀咕了,这我父亲和我母亲离婚好些年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怎么如今俩人还有往来,关系还不一般呢?其实,当年虽然他们因为情感的纠葛离婚了,但这么多年因为有孩子的关系,俩人因我的学习、成长、生活、工作,还时常保持友好的联系,并不像有些家庭夫妻离婚后,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并且隔绝另一方和孩子的见面。他们对我很民主,又时常会为对方考虑,再加上他们本来又是同乡同村,很多人很多事都相互了解认识,必然在情感上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作为一个孩子,一个旁观者很感慨的一件事,真的很难得。所以我父亲决定要和我们一起回去的时候,我心里说不上来的踏实,我冒昧地想,我母亲当时可能也有这么一点想法吧,所以她也没有觉得我父亲此次回去的不合适宜吧,也许当时也顾不上想吧。总之,在千难万险的几小时后,我们还算顺利的到老家了。自己的女儿,在老母亲最后的弥留之际,也没能看上一眼,心里的那种悲痛、内疚,那种无法弥补的遗憾,使得我母亲跪在外婆的遗体旁久久不肯起身,而我父亲,更像是回到自己家,在众乡亲诧异的目光中,很自然的和大家嘘寒问暖后,让我妗子给他拿一个孝帽,戴在头上,和我大舅他们一起坐在火盆旁,开始给我外婆守灵。我们老家的乡俗就是老人死了后,给穿好衣服停放在厅堂中央,孝子们就开始烧纸上香,供牌位。等三天后,再举行大的入殓仪式,才把老人安放在棺材中,抬到祖坟入土为安。这三天,孝子孝孙们不能睡觉,要为老人守灵,其他人大可不必整夜守灵,可我父亲,一进屋子先给我外婆烧了纸,磕了头,并且在详细端详老人后,还把她的手摸了摸,转头说:“手还是软的,说明她外婆走了后,会上天的。”关于他的这套理论是这样的:如果人在断气数小时之后,脚、腿摸上去还是软的,说明下辈子投胎牲畜;如果肚子、身体的中间部分是软的,说明下辈子还是人;如果上半身、头、手是软的,证明这人积德行善,下辈子会上天的,父亲的这番话,安慰了在场所有的人。大家都默想着外婆的好了。你知道,冬天的农村,院门大敞,里外一个温度,坐久了,寒气逼人,再别说深夜了,父亲在城里有暖气,暖和惯了,穿得少,再加上人到中年了,冻得他坐在火盆旁还直打哆嗦,流清鼻涕,大舅见状,忙把自己的一个皮大衣给父亲披在身上,才好些了。但是你要是看到我父亲当时这身打扮,一定想笑,头顶白帽子,身披羊皮袄,加上他地道的农民长相,真像一个放羊的羊倌。我半夜实在是困得不行,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了,等第二天一早睡来,已经不见他了,我母亲才说,父亲守了一夜灵,天一亮就走了,说是单位还有事。那一刻我心里真是说不上来的温暖。并且后来我才知道守夜的那晚他主动提出要给我大舅的大儿子解决工作调动的事。我可见过太多别人为了升官发财求他办事时的那个艰难样。这件事说明什么呢,首先,肯定是当年我外婆对我父亲特别好,我相信人心是可以换人心的。否则我父亲不会这样做的。另一方面也说明,我父亲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心里记着别人对他的好,知道感恩和回报。这对家庭来说,肯定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对社会来说,必然是一个有责任感,有良知的好作家,这一点对一个作家来说太重要太可贵了。我为这世间的真情所感动,更为这样的一个好人所打动!因此我时常感慨,到底是因为他早期作品中比如《腊月·正月》《满月儿》《鸡窝洼人家》还有商州系列的散文中表现出的人情人性美感染了这位作家,使得他的生活也呈现出人性的光辉呢,还是因为他这样一位善良纯朴的、重情重义的汉子身上散发的那种气息使得他笔下的世界与人物也弥漫着自然、清新、醇香的味道?我直到现在也是迷惑不解。
也许这多年来,我父亲他从来没有手把手地教我做过任何一件事,也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不厌其烦地给自己的孩子传授过为人处事的道理。因为他总是太忙了,忙着写作,忙着应酬,忙着开会,忙着聊天打牌,甚至忙着写字挣钱,但是你从一个知天命的长者身上,学到了什么叫做言传身教,学到了什么叫做刻苦勤奋,什么叫做自强不息,什么叫做荣辱不惊,什么叫做大智大勇,什么叫做大辩不言,什么叫做朴实无华。我有时就觉得老天爷还是蛮公平的,因为自己的父亲比较特殊经常不在身边,不能陪自己学习,成长少了不少人间的天伦之乐,正因为这方面少了,孩子必然很关注,自己的父亲整天都在忙什么呀,写什么呀,就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和研究的意识,无形之中,就潜移默化,或是很自觉地学习和吸取一些有用的东西,因为他格外重视、用心了,自然收获的东西就很多,甚至是受用无穷。反而,是那些揪心不下整天在自己孩子耳边唠唠叨叨的家长们,孩子听得多了,也就有了逆反心理,很多人生的道理,做人的道理他就不以为然了,忽视掉了,淡漠掉了,我行我素了。这样的孩子反而从家长身上学习到的东西少了。我作为贾平凹的女儿自有风光得意的时候,也碰上很多恼人失意的事,但这并不妨碍我极度狂热地仰慕、崇拜他。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要做他最宠爱的女儿!
(本文是作者2007年6月4日在“宝鸡文理学院贾平凹创作暨学术研究报告会”上的讲话,系陕西省政府和省教育厅贾平凹专题研究科研项目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贾浅浅,女,1979年生,陕西丹凤人,陕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宝鸡文理学院陕西文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陕西省政府贾平凹专题研究和省教育厅贾平凹专题研究课题研究人员。在唐都学刊等发表文章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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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俗共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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