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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既是地球上不同文明区间的地理障碍,又是交流纽带,还可印证疆土和权力的边界。
倚靠辽阔海洋,人类生息劳作,相遇、聚合、战争、贸易。
中国海岸带和环中国海的岛屿、海域组合的海洋区域,自古便是沿海居民的生存空间,
无论出于何种需要检索古代治世面貌,品评诞生大一统王朝第一个「盛世」的汉代历史,
与海有关的民众经历都不容忽略—即使可供采摭的文献有限,
也不难发现它可上溯至两千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代。入鱼、望星、习船,
对海中之国、方外仙山的记录与想象,
对海洋珍奇的描绘、进献……包纳知识、财富和谜题,海人早已开启了一扇蓝色大门。
汉代文献所谓「海人之占」,说明「海人」称谓指代的人群有关海洋的知识总结已经达到相当成熟的程度。「海人」作为社会身份符号,反映以「海」作为基本生活环境,以海上劳作作为基本营生方式的职业已经出现。《说苑》所见情节明朗的齐「海人」故事,体现了汉代社会对齐人海洋开发成就的认识。仙人传说、神异故事中所见「海人」事迹,也可以理解为对海洋神秘世界的探索中「海人」之贡献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肯定。汉代齐地的「习船者」及其相关信息,应当可以看作解说「海人」身份与技能的标本之一。「海人」与「木客」往往并说,体现「海人」称谓作为专门职业代号具有鲜明的典型性。分析所谓「海人之仄陋」,有助于我们理解「海人」身份的社会感觉以及「海濒」地方区域文化的特色。
汉规矩狩猎纹铜镜(局部)河伯驾鱼车
「海人之占」:海洋学的进步
东汉「南阳五圣」之一的张衡在《灵宪》中写道:「中外之官,常明者百有二十四,可名者三百二十,为星二千五百,而海人之占未存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一四《汉张衡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续汉书·天文志上》刘昭注补引用这一说法,并注意张衡的如下意见:「众星列布,其以神著……庶物蠢蠢,咸得系命。不然,何以总而理诸!」《汉书》卷三○《艺文志》有「天文二十一家,四百四十五卷」。其中可见题名「海中」的文献:「《海中星占验》十二卷。《海中五星经杂事》二十二卷。《海中五星顺逆》二十八卷。《海中二十八宿国分》二十八卷。《海中二十八宿臣分》二十八卷。《海中日月彗虹杂占》十八卷。」宋人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九《天文》认为这些以「海中」为题的文献,就是张衡所谓「海人之占」。〔宋〕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九《天文》:「《后汉·天文志》注引《海中占》,《隋志》有《海中星占星图》、《海中占》各一卷,即张衡所谓『海人之占』也。」 顾炎武《日知录》卷三○「海中五星二十八宿」条则写道:「『海中』者,中国也。故《天文志》曰:『甲、乙,海外日月不占。』盖天象所临者广,而二十八宿专主中国,故曰『海中二十八宿』。」按照顾炎武的判断,这些「海中星占」之书,是与海上生活、海上航行完全无关的。
其实,《汉书》说到的「海中」,语义均十分明确,都是指海上,并不是指中国、中原、中土。《汉书》卷二五上《郊祀志上》记载,自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时代,派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又说,秦始皇南巡后,「并海上,几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汉武帝时代,方士李少君说,以丹沙化黄金,用黄金为饮食器,「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之」。方士栾大也说:「臣常往来海中」,会见仙人安期、羡门等。汉武帝于是东巡海上,「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下》又记载,汉武帝在宫中营造大池,池中有蓬莱、方丈、瀛州、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显然,《汉书》多次说到的「海中」,都是指海上,而并非大陆的「中国」。
《汉书》卷二六《天文志》的说法可能有益于理解《艺文志》著录冠名「海中」的「天文」家的学术收获:「汉兵击拔朝鲜,以为乐浪、玄菟郡。朝鲜在海中,越之象也;居北方,胡之域也。」《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又说:「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则曰「乐浪海中」。所谓「朝鲜在海中」以及「倭人」在「乐浪海中」,都说明「海中」一语体现的空间距离已经并非近海。
前引诸例,似乎可以说明「海中」语汇的使用,较早或与李少君、栾大一类「燕齐海上方士」的航海实践有关。王应麟还明确说到「海中」「望」星「测」星事:「《唐·天文志》:开元十二年诏太史交州测景,以八月自海中南望老人星殊髙,老人星下众星粲然,其明大者甚,众图所不载,莫辨其名。」(〔宋〕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九《天文》)清代学者徐文靖《管城硕记》卷三〇《杂述》也写道:「张衡《灵宪》曰:『微星之数万一千五百二十。海人之占所未详也。』按:唐开元中,测影使者太相元太云:『交州望极才出地三十余度,以八月自海中望老人星殊高。老人星下,众星粲然,其明大者甚众,图所不载,莫辨其名。大率去南极二十度以上,其星皆见。乃自古浑天以为常没地中,伏而不见之所也。』今西洋《南极星图》有火马、金鱼、海石、十字架之类,即《灵宪》所云海人之占,《唐志》所云莫辨其名者也。《坤舆图说》曰:『天下有五大州,利未亚州其地南至大浪山。航海过大浪山,已见南极出地三十五度矣。」(〔清〕徐文靖著,范祥雍点校:《管城硕记》,中华书局一九九八年二月版,第五五〇页。)所说虽是唐代故事,也可以引为参考。考索汉代史迹,在《淮南子·齐俗》中可以明确看到海上航行时观星象测定方位的情形:夫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
推想张衡所说「众星列布,其以神著」,「庶物蠢蠢,咸得系命」,应当也为航海者所认同。
张衡「海人之占」所谓「海人」,应当是以「海」为基本生计条件的人们。三民书局《大辞典》解释「海人」词义:「【海人】①古时指中国以外的海岛居民。《南史·夷貊传·倭国》:『又西南万里,有海人,身黑眼白,裸而丑,其肉没,行者或射而食之。』②在海上捕鱼的人。《述异记·下》:『东海有牛鱼,其形如牛,海人采捕。』」(三民书局辞典编辑委员会编辑:《大辞典》,三民书局一九八五年八月版,中册第二六四八页。)考察汉代「海人」语义,很可能是指海洋渔业或海洋航运业的从业人员。
汉富贵昌宜侯王铭双鱼洗 青铜
《说苑》「海人」故事
刘向撰《说苑·君道》记述了一则齐国故事,其中出现了「海人」称谓。「海人」是怎样的社会角色呢?
《说苑·君道》写道:晏婴去世十七年之后,有一天,齐景公宴请诸位大夫。席上演习射箭,景公没有射中靶心。堂上诸大夫却异口同声予以赞赏。景公扔掉弓箭,不禁叹息。这时弦章走进来,景公说:章,自从晏婴离开,到今天十七年了,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批评的声音。今天射箭脱靶,而赞扬之声竟然众口一词。弦章回答道:这是诸臣太不像样子,他们的智能不足以发现您的善处,他们的勇气不足以触犯您的颜色。但是有一点应当指出,我听说: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尺蠖吃黄色的食物,则其身黄,吃苍色的食物则其身苍;您应当警惕,是否有受到这种谄谀之言迷惑的时候。景公感叹道:你说的对。今天我们的讨论,你好比君主,我好比臣下。这时正好「海人入鱼」,景公将五十辆车载运的海鱼赏赐弦章,载鱼之车竟然堵塞了道路。他轻抚御者之手说:那些口出颂词的人,都是期望得到这些鱼啊。过去晏子谢绝赏赐以指正君主,所以不回避其过失,今诸臣谄谀以谋取利益,所以射箭脱靶依然唱善如出一口,今天我帮助君主,没有直接批评诸臣而接受了这些鱼,是反晏子之义而顺谄谀之欲也,于是坚决辞鱼不受。宋人刘恕编《资治通鉴外纪》卷九引录《说苑》记载以为信史。《说苑·君道》在讲述这一故事之后又以「君子曰」形式发表的「弦章之廉,乃晏子之遗训也」的表扬,随后又有关于「人主」应当「自省」的政论。而我们更为注意的,是「海人」称谓的出现。
《说苑》讲述的虽然是先秦故事,作为汉代著述,其中许多文化信息体现了汉代社会风貌。其中关于「海人入鱼」的记载,可以作为海洋渔业史料理解。体现了齐人海洋开发的成就。
「海人」传递的神异知识
《太平御览》卷一四引《汉武内传》:「员峤之山名环丘,有冰蚕,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其色五采,织为衣裳,入水不濡,以投火,经宿不燎。唐尧之代,海人献,以为黼黻。」所谓「海人献」,体现有关海外这些具有神异色彩的物品的知识,是由「海人」传递,为中原人所逐步接受的。「入水不濡」,「投火」「不燎」的织品,可能就是所谓「火浣布」。《三国志》卷四《魏书·三少帝纪·齐王芳》记载景初三年二月,「西域重译献火浣布,诏大将军﹑太尉临试以示百寮」。裴松之注引《异物志》曰:「斯调国有火州,在南海中。其上有野火,春夏自生,秋冬自死。有木生于其中而不消也,枝皮更活,秋冬火死则皆枯瘁。其俗常冬采其皮以为布,色小青黑;若尘垢污之,便投火中,则更鲜明也。」又引《傅子》曰:「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以火浣布为单衣,常大会宾客,冀阳争酒,失杯而污之,伪怒,解衣曰:『烧之。』布得火,炜晔赫然,如烧凡布,垢尽火灭,粲然絜白,若用灰水焉。」又引《搜神记》曰:「昆仑之墟,有炎火之山,山上有鸟兽草木,皆生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非此山草木之皮枲,则其鸟兽之毛也。」裴松之写道:「又东方朔《神异经》曰:『南荒之外有火山,长三十里,广五十里,其中皆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烧,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长二尺余,细如丝,可以作布。常居火中,色洞赤,时时出外而色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续其毛,织以为布。』」火浣布产地,一说「西域」,一说「南荒」、「南海」。后者应经历南洋航路传至中土。
「海人」进献的,还有神奇的「龙膏」。《太平御览》卷八引王子年《拾遗》曰:「燕昭王二年,海人乘霞舟,然龙膏。」卷一七六引《拾遗记》曰:「海人献龙膏为灯于燕昭王,王坐通云之堂。」卷一七八引《述征记》曰:「燕昭王,二年,海人乘霞舟以雕壶盛数斗膏献王。王坐通云堂,亦曰通霞之台,以龙膏为灯光耀百里。」所谓「以龙膏为灯,光耀百里」之说,反映以鱼类或海洋哺乳动物脂肪作照明燃料的情形。有关鲸鱼死亡「膏流九顷」的记载,说明鲸鱼脂肪受到的重视。《太平御览》卷九三八引《魏武四时食制》曰:「东海有大鱼如山,长五六丈,谓之鲸鲵。次有如屋者。时死岸上,膏流九顷,其须长一丈,广三尺,厚六寸,瞳子如三升碗大,骨可为方臼。」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中华书局一九六〇年二月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复制重印版「膏流九顷」作「毫流九顷」,「骨可为方臼」作「骨可为矛矜」。人类利用鲸鱼脂肪的历史相当久远。《辞海·生物分册》「鲸目」条:「皮肤下有一层厚的脂肪,借此保温和减少身体比重,有利浮游。」「鲸」条写道:「脂肪是工业原料。」(上海辞书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十二月版,第五六一页。)《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鲸油」条:「主要从鲸鱼脂肪中提取的水白色至棕色的油。十六~十九世纪,鲸油一直是制造肥皂的重要原料和重要的点灯油。」(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十月版,第四册第四三九页。)今按:滨海居民以鲸鱼脂肪作「重要的点灯油」的年代,其实要早得多。而关于鲸鱼集中死于海滩这种海洋生物生命现象的明确记载,最早见于中国古代文献《汉书》卷二七中之上《五行志中之上》:「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鱼,长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东莱平度出大鱼,长八丈,髙丈一尺,七枚。皆死。」《太平御览》卷七二引《孙绰子》曰:「海人曰:『横海有鱼,一吸万顷之陂。』」这种或许有关鲸鱼生态的知识,很可能来自「海人」的航海经验。其表述有所夸张,与中国早期海洋文化往往富含神秘色彩的风格也是一致的。
晋人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下引《南越行纪》说:「罗浮山顶有胡杨梅,山桃绕其际,海人时登采拾,止得于上饱噉,不得持下。」(宋《百川学海》本)《艺文类聚》卷八七引裴氏《广州记》曰:「庐山顶有湖杨梅,山桃绕其际,海人时登采拾,止得于上饱,不得持下。」故事情节相近,「庐山」应是「罗浮山」之误。这些可能并非汉代文献记录的「海人」奇异经历,可以作为我们认识「海人」称谓继续沿用体现的海洋探索持久努力的参考。
又如《太平御览》卷七〇九引《汉武帝内传》写道:「方丈山有草,名濡,叶色如绀,茎色如漆,细软可萦。海人织以为荐席,卷之不盈一手,舒之列丈。」这种特别的「草」的发现和利用,与前引《汉武内传》「火浣布」故事类似,可能是「海人」们切实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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