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留学,这几年成为热议话题。
步入中年,跳脱多年职场环境,抛下身份的束缚,重返校园,这种场景想一想,都觉得人生明媚、未来可期。但随着新技术到来,经济形势的变化,留学不但变得更加昂贵,即便工程、计算机科学以及医学这类专业的中年留学生,也很难找到机会在国外重启人生。
那些勇敢改变的人令人敬佩,但我们也需要撕掉粉红滤镜。
一
至少三年前,我32岁的朋友小凡来美国读书时,就构想得很美好。但一年半的硕士项目读完、在美国又工作一年后,她才发现人生不是计算机,可以随时一键重启。
小凡从国内一所211大学财会硕士专业毕业后,去了本土八大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一干就是7年。从审计员到项目经理,一直比较顺利。要升高级项目经历时,团队架构调整、高层动荡,换了领导,她的晋升空间遇阻。留给她的选择要么是平移跳槽到其他八大会计所之一、要么降一点职级跳去四大。但这些年,会计事务所裁员也是毫不手软,跳槽不容易;另一方面,工作七年,她也确实有些倦怠和麻木。工作这些年,小凡攒了一些钱、依然单身,未婚未育、暂时也没有父母养老顾虑。和家人商议后,她决定用自己的积蓄去留学。
《三十而已》剧照
一开始她的打算是来美国读一年半的财务金融类硕士,然后能留在美国工作两三年,带着海外工作经历再回国就业,可以去投财务副总监、总监级别的工作,晋升中层,以后的职业道路也会相对平稳。小凡辞职后全职备战申请半年,申请结果挺理想,拿到了几个offer,最后她选择了波士顿的一所大学——综合排名和专业排名都在前100。
最初的“蜜月期”确实甜蜜。阔别校园7年,和所有的大龄留学生一样,小凡格外珍惜课堂时光。虽然有语言障碍,听课吃力,但久违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纯粹状态,让她感到每一堂课都是弥足珍贵的馈赠。特别是用自己赚来的钱读书,再算一算人民币和美元的汇率,她感觉自己迅速找回了当年备战高考时那份燃烧着的热情与拼劲。
小凡一年的硕士项目算上学费和生活费,超过8万美金(接近60万人民币);再算上机票钱、置办电子产品、假期在美国本地旅行的费用,总开销近80万人民币。她自己的积蓄稍欠,父母资助了一小部分。虽然在择校时对留学的开销已有心理准备,但当真金白银被划走时,这场留学之旅是否值得的焦虑,会不时涌上心头。还有一个更棘手的是,项目只有一年,这意味着,如果想在美国工作,甚至要从刚开学,就着手准备找实习和工作的事宜了。
小凡算是找得晚的,攥着国内和国外的专业硕士文凭,加上曾经7年的相关工作经验,她是从毕业的前三个月起开始跑校园招聘会,投简历的。虽然前后递了上百份简历,也获得过一些面试机会,但她最终能拿到一个合适的offer。
过去,会计这个专业,在美国的留学生中算是相对容易找到工作。但疫情后经济下滑、特朗普1.0时代对留学生工作签证的变革、以及这两年美国整体就业市场的颓靡,让曾经不少可以帮留学生申请工作签证的企业都停止了工作签证支持,甚至会计行业本身,从四大到本地的小事务所,也是裁员不断。比如去年,美国的普华永道就裁了1800名员工。小凡身边为数不多拿到offer的留学生,几乎都是本科起就读于美国高校、在美国已经有相关工作经验的人。
对每一个留学生来说,身份限制导致的就业困难都是一道“送命题”,找工作的焦虑也会随着毕业的临近达到顶峰,小凡也不例外。
最后,还是经过一名华人同学推荐,小凡才得到了一家美国华人小公司的实习offer,时薪18美元,几乎和麦当劳店员时薪持平。小凡每月的实习工资勉强覆盖房租和伙食费,稍稍冒出点意外,比如生病、社交聚会、或者买些衣服和化妆品,就需要动用自己的小金库。老板和她明说,公司不会帮她办H-1B工作签,所以用完12个月时长的OPT(实习签证)后,她就得另寻下家——对老板来说,她成了纯粹的临时工工具人。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如今的美国企业不愿为留学生办理 H-1B,一个重要原因是,特朗普政府在 2020 年提高了 H-1B 的工资标准,最低工资标准(Level 1)从 17% 提升至 45%,这意味着雇主需支付更高薪资才能申请 H-1B。例如,过去 5 万美元的年薪,如今可能要 7-8 万美元,许多企业因此却步。表面上,这项政策提升了 H-1B 工资,实则提高了申请门槛,将高技能岗位留给本土或外包公司。
此外,美国H-1B 竞争激烈,名额有限,每年只有8万5千个名额,而2024 财年的申请量达到 75.8 万人,抽签成功率极低。雇主不仅要支付高薪,还需承担数千美元申请费及法律责任,最终员工未必能抽中。对于中小企业,投入风险实在过高,即便是大公司,也越来越不愿浪费资源申请成功率极低的 H-1B。
这也是为什么,大龄留学生如今更难靠留学在美国重启人生了。虽然你有积蓄、有经验、有阅历、有目标、心智也更加成熟,但留学已无法再稳稳接住你期待的生活和职业发展道路。
实习期间,小凡也没有停止找全职工作,但过了招聘季,岗位少得可怜,期间她和一家华人会计事务所走到终面,薪资和福利给的都是业内最低,上社交平台查了查公司的口碑,全是雷——加班文化、没有加班费、忙季过完进入淡季老板就开人,风险太高,衡量后还是作罢。最后,小凡带着“35岁”“未婚未育女性”“职业断层3年”这一手“烂牌”重新去卷国内的就业市场。
《归去来》剧照
二
以世俗的性价比标准去衡量这次大龄留学,小凡不算“亏损”严重,顶多是一些经济损失,起码她实现了自己的心愿,见了一些世面,靠自己的努力实实在在拿到了一纸名校的硕士文凭。
但“经济账”只是大龄留学生面临现实困境中的冰山一角。如果有家庭和孩子,不仅要虑伴侣是否能同舟共济、孩子的抚养与教育如何妥善安排,更需直面那跨越重洋的婚姻能否经得起时间的洗礼,以及当年迈父母因健康衰退、迫切需要陪伴照料时,随之而来的养老问题。
我认识一位工作能力非常出色、也颇有职业追求的女性,一路学霸,在国内时,从高校博士毕业后进入科研院所工作,本以为就此可以大展拳脚。几年后,因为种种原因,30岁出头的她,休完产假就开始一边工作、一边申请美国博士项目。
拿到梦校的全奖博士录取后,她把刚满一岁的女儿留给伴侣和父母照顾,自己开始了国外读博的打怪升级之路。期间,因为经历了疫情封锁、中美关系紧张导致的学术戒备,她四年没能回国,只有父母和伴侣分别带着孩子来过美国两次,还因为伴侣的工作休假问题、父母的签证无法久待,每次团聚数月就要匆匆别过。
《小敏家》剧照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大龄留学经历不但未能帮她重启人生,反而更像 “卡住”了她的人生:测不出来的实验数据、写不下去的论文、毕不了业的博士、遥不可及的女儿、悬在空中的婚姻、陪伴不了的父母,人生除了tough模式,再无其他开关可调。
可是,谁也不能说这种选择和努力就是失败的。当下的中年群体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职业瓶颈和生活压力。留学尽管充满不确定性,但也是重获竞争力、跨越职业天花板的一种可能出路。只是,这场豪赌的胜负与家庭(包括父母和伴侣)的支持,就读专业,留学国家的选择密切相关。可以说,三张王牌缺一不可。
首先,家庭的支持不仅是情感上的慰藉。中年留学,可能经济上已能自给自足,但往往父母也年事已高,需要照顾。我看过一位网友的故事,她44岁裸辞去欧洲留学,经历种种曲折终于拿到理想学校的录取,还给了一笔奖学金。结果她刚读没多久,就收到父亲病危通知,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国,陪伴母亲照料父亲。她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早十年出国留学,起码那是父母尚且健康。
如果是已婚人士,那中年留学更像是一场“夫妻创业”——不仅要有启动资金,还得有人操盘,有人守住后方,更要有人愿意承担风险,是一场家庭关系的深度考验。“能不能一起扛?”,从来都是中年留学生的基础盘。
最后就是专业问题。即使代价高昂,很多中年人也要选择留学,目的是想脱离对中年不友好的大环境。比如在国内,35岁以上,已经到了职场危机年龄。但以美国为例,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美国职场人的职业黄金时期,可以从25岁进入职场,维持到54岁。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但要进入国外的职场已经越来越难。前些年,众所周知,工程、计算机科学以及医学等STEM类领域的留学毕业生,在就业市场上竞争力更强。但这两年,在AI问世和经济颓靡的冲击下,曾经备受留学生青睐的美国、加拿大等国,这些专业的就业市场同样紧缩。
以互联网为例,因为以技术为主、对国籍、人脉与资本看重较少,曾是许多留学生重启人生的砝码,所以这十多年来,计算机相关专业一直是留学热门。但疫情后,美国的互联网行业成为裁员重灾区,各大巨头接连不断的“优化”“毕业”,让许多本国人都就业艰难,更何况有语言和文化壁垒、无本土工作经验、身体又拼不过年轻人的中年留学生。选择大龄留学,是想改变。有人习惯性地美化那条未曾踏足的道路,也有人后悔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可人生远非简单的A、B选项,而是无数分支交错后的独特路径。那些勇敢改变的人令人敬佩,但我们也需要撕掉粉红滤镜。
大龄留学,并不一定能迎来完满结局。只有真正迈出这一步的人才明白,现实有太多未知与不确定性,它可能带来成长,也可能让人撞碎期望,而我们中年人能做的,就是在已经走上的那条路上,不断寻找未来的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