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这两天,美国77个诺贝尔奖得主签了个联名信,希望参议员能够阻止特朗普将小罗伯特·肯尼迪任命为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的部长,担心他的各种反智立场会危害美国科学的发展和美国公民的健康。
当然在美国,这些专家写联名信一般都没什么用,即便是诺贝尔奖得主。毕竟就在两个月之前,还有82个美国诺贝尔奖得主集体支持哈里斯,反对特朗普对科学界的攻击,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再之前还有16个诺贝尔奖得主联名反对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认为特朗普那一套会推高通胀损害经济,结果嘛……
其实你看小罗伯特·肯尼迪的反智言论,什么“wifi致癌”、“疫苗有害”、“中国人制造新冠”等等……全世界信的人都不少,这些东西本身没有什么美国特色。你就是在国内的短视频平台上转一圈,都能找到一大堆同样离谱的东西。
但是在别的国家不常见的、比较有美国特色的地方在于,公开抨击现代医学和公共卫生政策的小罗伯特·肯尼迪,马上就要去主管美国的医学和卫生了。
特朗普和小罗伯特·肯尼迪
当然,身居高位的精英反智本身也没什么奇怪的。精英们头脑聪明不代表不反智,甚至可能本来也没那么聪明,比如靠电影和算命来策划政变的尹锡悦。
但美国毕竟是科技最为发达的地方,反智主义也如此流行,就有些怪了。一边是美国发达的科学和众多的科学家,一边是依靠民间反智主义上位,反对科学、鄙视科学家的美国政客,这种科学发展与反智政治的结合,是美国反智主义最有趣的特点。
谈到美国的反智主义,一部绕不开的著作就是霍夫斯塔特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这本于1963年出版的书,讲述了美国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反智主义文化及其历史渊源,而特朗普在2016年的胜利又把这本书重新推回到了公众视野。美国人发现他们所体验的反智主义乱象和背后的原因,就和半个世纪前没什么区别。
霍夫斯塔特在1963年为什么写这本书?因为他刚刚经历了麦卡锡主义对知识界的疯狂攻击,见证了政客们如何煽动和利用人们对科学和专家的不信任;目睹了在他看来鄙视知识分子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艾森豪威尔两次击败受到知识分子欢迎的民主党候选人史蒂文森;感受到了美国人因为苏联首先发射人造卫星而对美国科学发展所产生的焦虑……这些事情你在当代美国都能找到对应。
而霍夫斯塔特对于美国反智主义原因的分析,从公立教育的缺陷,到保守派政客对美国进步主义的恐惧,到商业界实用主义对专业知识的鄙视,到民粹主义和精英主义的对立,再到美国宗教势力特别是福音派与政治的联合……这些全都是21世纪的美国人所经历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而是经典复刻。
比如现在很多人调侃的,“因为黑人学不好数学,所以数学应当被排除出基础教育”的“政治正确”的教育理念,其实并非当代产物,也跟黑人无关。早在一百年前,美国的公立教育推崇的“平等”与“民主”的教育理念,就是鼓励教育去迁就能力弱的学生。和现在一样,在美国文化中鄙视知识、重视实用和品格的背景下,历史上美国公立教育的目的从来不在于训练智识能力,而在于培养“有用公民”。所以对教师和好学生的鄙视和嘲笑,在美国也是一种自古以来的风尚,只是现在换了一些词汇罢了。
《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对于美国的理解是如此地经典和经久不衰,以至于如果我今天想要介绍2024年美国的反智主义,把这本1963年的书稍微洗稿一下,就可以整出很多付费文章了。
《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作者理查德·霍夫斯塔特 资料图
同样,就和1963年一样,美国当代的反智主义也是个复杂的问题,是文化、宗教、教育、政治、经济等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想要讲清楚这件事,一篇文章大概是不够的,我也得像霍夫斯塔特那样去写本书。
但是在写那些反智主义背后的深层原因之前,其实最先需要问的一个问题,也是霍夫斯塔特在当年所无法预见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美国在反智主义盛行的同时,仍然是世界科技的中心?
是美国其实没有反智主义?还是反智主义无所谓?还是说反智主义被解决了?
这个问题同样复杂,却是我们去理解当代美国反智主义的一个关键。
一个最简单的想法,就是认为霍夫斯塔特所写的反智主义,被善于反思的美国人所解决了。美国人在“斯普特尼克时刻”之后被苏联的科技进步所刺激,痛定思痛,意识到要重视科学技术发展,从而解决了反智主义。只要美国人再次反思,当代的反智主义也会被解决的。
然而这种想法的问题就在于,如果反智主义曾经在冷战时期被解决,那么他们在当代是怎么卷土重来的?如果从史实上看,那些反智主义所存在的表象,比如民众和政客对专家的鄙视,以及反智主义在教育或宗教上的基础,其实从未变化过,又何谈解决呢?
所以另外一种意见,就是认为霍夫斯塔特错了,他的担忧没有道理,反智主义不是个事,或者说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毕竟在霍夫斯塔特批判完美国的反智主义之后,美国的科技照样迅猛发展,不光把人送上了月球,还赢得了冷战,这怎么反智了?而在今天,虽然美国知识分子们天天批判特朗普和共和党反智,但是美国还是科技最先进的国家,特朗普还大力支持搞科技创新的马斯克,这怎么反智了?
这个问题就要从几个角度来说了。
一个角度就是,影响科技发展的因素是复杂的,虽然美国的反智主义会阻碍科技进步,但同样有更多的历史和现实因素在推动科技进步。比如20世纪以来的美国吸收了大量各国科学家,而美国经济的霸权为科学家们提供了强大的物质基础,这些都可以减少反智主义的影响。美国科技的领导地位并不意味着反智主义没有造成破坏,反之亦然。而反智主义在当前没有阻碍美国科技的领导地位,也并不意味着未来同样会如此。
而另一个角度是,长期以来,美国文化上的反智主义被政治上的精英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比如美国建国的时候,很多“国父”本身就是科学家或者信奉科学的人,他们设想的也是一个由民选精英治国的共和国,而非一个直接民主的国家。比如,当年宗教保守派和大陆会议反对用“疫苗”(人痘)来预防天花的时候,华盛顿能够在其他开国领导人的支持下推动人痘的接种,而没有受到反智主义的影响。
同样的道理,在美国历史上虽然政客们经常会迎合甚至煽动反智主义,但是真到了自己上的时候,往往还是会尊重一下专家。特别是从十九世纪末的进步主义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罗斯福新政时期,政府需要专家帮助他们去服务民众、推动改革,而专家也通过为民众服务来获取政治上的影响力。所以美国的知识分子往往倾向于进步主义和民主党,这也不是一个当代现象,而是从一百年前就开始的。反之,共和党与保守派对知识分子的厌恶,也是有这种历史渊源。
富兰克林·罗斯福于1935年8月14日签署《社会保障法案》 美国国会图书馆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知识分子们和政治权力之间的“结盟”,是美国的科学家和专业人士能够在根深蒂固的反智主义中存活和发展的重要原因。
但是这种结盟又会带来一个问题。如果不管哪个政客上台,他们都要听专业人士的话、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那民众选政客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不受选举限制的专家,不就成了真正决定政府政策的人,不就成了可怕的“Deep State”(深层政府)了?
虽然知识分子在政府中的话语权也没那么大,真正的深层政府还得看官僚和财团,但是身在明处的他们很容易给“深层政府”背锅。而冷战时期美国政府以科学为名实施了不少阴谋,特别是在医学领域的各种不人道的实验,更是给美国民众恐惧科学的阴谋论提供了充分的基础。考虑到小罗伯特·肯尼迪的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他来推广阴谋论可太有说服力了。
因此,当美国政界的建制派越来越难以靠精英主义来压制民粹主义诉求的时候,那些与建制派结盟的科学家们,以及他们所推崇的科学,自然是要受到连带影响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霍夫斯塔特那个年代,美国政治的反智主义和当今时代比已经非常温和了。共和党和保守派即便厌恶知识分子,基本的精英政治的体面也还是有的。
在《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里,霍夫斯塔特居然还把共和党的艾森豪威尔当成反智主义的典型案例来看待。但是艾森豪威尔是个典型的“体面人”,他还是个尊重共识、注重合作的总统,没有因为党派利益而支持麦卡锡主义,也没有因为个人理念而反对民权运动,反而还派联邦军队去小石城保护黑人学生上学。
美国第34任总统艾森豪威尔 资料图:白宫官网
在知识分子的问题上,艾森豪威尔也没有真的为所欲为。他上任之后照样任命科学顾问,支持大力发展科技,跟科学界关系不算差。用当代的眼光来看,艾森豪威尔真算不上反智,顶多是他对于知识界的精英主义不太认同罢了。真到了当总统要用人的时候,他也还是相信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是会为他服务的。
艾森豪威尔这种体面人,在当今美国政坛,在共和党忙着准备清算而民主党忙着大赦天下防止被清算的2024年,可是难以想象的。
所以霍夫斯塔特确实也有说错的地方,他对美国政治的想象力还是受到了时代的限制。他活在美国政治走向极化之前,所以他觉得美国政治里最不体面的也就是麦卡锡主义和艾森豪威尔了,完全没有预见到美国政治如今的样子,光是2024年这堆闹剧就足够让他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因此单纯地认为当代美国的反智主义只是过去历史的重现,也是不准确的。事物的变化总是有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美国政治失去体面的当下,美国的反智主义自然也要比冷战时期更加地直白和赤裸。
所以美国科学家们这些年开始着急,是有理由的。他们不知道美国政界到底还有没有曾经的“体面”,能够让科学界免受政治的过多干扰。而特朗普政府可不太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特朗普在第一任期的时候,把自己推动研发的新冠疫苗夸赞为“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结果到了第二任期,特朗普反而在推广反疫苗阴谋论,还提名了反疫苗的小肯尼迪去管公共卫生,就好像那个曾经支持疫苗的自己不存在一样。
2023年1月23日,人们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参加游行活动,反对新冠疫苗强制令等多种防疫措施。新华社
是特朗普精神分裂了吗?不是,而是他只会支持对他有用的“科学”。而他的“科学”如果与真正的科学刚好重合,那么自然就会带来相应的发展,而没有重合的科学则会被抛弃。当年的新冠疫苗研发是这样,如今的马斯克也是这样。
特朗普和马斯克的良好关系,是因为特朗普关心马斯克在新能源上的科技进步吗?
所以说,只知道写联名信的美国科学家们,还是少了点对于美国反智主义的真正理解,这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科学问题,而是一个需要讲政治的权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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