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们分两种:已婚的和未婚的。其中已婚的又以中年妇女居多,未婚的以单身青年为主,偶尔也有恋爱中的情侣,不过要么就是分了要么就是结了,恋爱永远好像是两端的中间过渡状态,也就不去算它。
我发觉自己在这帮朋友面前,很不好意思提及老公。我给这种现象取了名字叫“结婚羞耻症”。这种症状最近愈发明显了。
中年妇女聚会从来少不了谈老公。连在公司餐厅吃个午餐便当的工夫,各家丈夫们的猛料都要被拎出来做些开胃小菜——不然聊什么呢?聊工作?蚂喽们还不至于像大佬们那么励志和放不过自己,偶尔有个把工作狂也不敢在这种难得放松时刻恶心别人成全自己。聊别人八卦?劲儿小的大家嗤之以鼻,劲儿大的明显不适合超过三人以上听。聊孩子?无非是以“一年级就教这么难的英语但我孩子还去参加全区英文比赛了”等话术花式夸赞自己家娃可爱聪明好学上进,心里暗伤自家小孩调皮捣蛋和心里厌恶别人讲小孩的人都不置一词,这个话题也不能持久。聊美食旅行爱好天气?呸,谁不曾拿这些词汇在朋友圈精装几回呢?在座的谁又比谁真正格调高些了?还不是一样乖乖面对毛坯生活和毛坯工作。
《三十而已》剧照 于是,毛坯中的毛坯,公击中的战斗鸡以责无旁贷的使命感出场——自家的老公。谈老公从来没有夸奖,永远的都是吐槽。中年女人不像中老年妇女一样那么睥睨无敌,全世界都可以成为槽点,一切都能作为笑谈。中年女人没有足够的年岁和阅历的加持,拥有的只是老公这样一个可以尽情发挥的槽点,这个大槽点的材料信手可得、永远在更扩充新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自己无论是与之纠缠的斗智斗勇还是面对其的深深无力感都能赢得阵阵掌声和一片共鸣,最重要的是,轻松肆意,风险毫无:虽然槽点满满,但终归还是我自己的老公嘛。充分具备情感上的私人属性,没有军事政治的掰扯,没有社会八卦的混乱,不牵扯在座的和不在座的所有别人。
围城里的人听共鸣,围城外的人听八卦,宾主尽欢。丈夫们的话题(有时连前夫们也不会放过)就在女人饭桌上,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了。每天都有新的奇葩事件,像永远不会收尾的电视连续剧。
中年妇女深谙冒犯的艺术的精髓,描述起来绘声绘色,批判起来酣畅淋漓,妙语连珠,或讥或讽,或阴阳或春秋,给她们一个麦,就是一批极好的脱口秀演员。老公们各有槽点,有的懒,有的馋,有的既懒且馋。梁实秋论男人的那篇文章,不乏“什么事他都嫌麻烦,除了指使别人替他做的事之外”等语,简直一语调侃道尽男人。他不知道他的同好是二十一世纪的职场女性,所有的吐槽都像是由那篇文章而来的衍生。
《小舍得》剧照 不难说梁实秋是为了讨女性读者欢欣,如果是这样,那他确实做到了。每个已婚女人读完都免不了对号入座拍手叫精辟。男同事看后则气急败坏:他还是男的吗?
此类文章我不敢给我老公看,生怕他懒洋洋躺在床上,笑着说,你看,大家不还是一样。
作为已婚人士的我,在中年女人集聚开麦的场合下,既有吃瓜的爽感刺激,又有“丢手绢丢到你”的惶恐担忧。如果不加入批斗会的话,当然会被质疑,怎么就你矫情不能讲,亏你刚才还听得那么乐呵,还频频点头;如果完全加入,又觉得昧了良心对不起我老公——为着调侃效果,往往牛皮刹不住,实际他的槽点并没有我形容的那么夸张。但如果让她们觉得我老公好到没有槽点的话,我又对不起自己。
《小欢喜》剧照 怎么说呢,在这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情况下,我最佩服的是一位女工作上司。一次聚餐,大家吐槽完等她贡献点材料,她就说,“我都懒得吐槽了”,开始讲别的。既不留下把柄,也叫人放心她家有同款老公。一句话留有无限的想象空间,多妙啊。
第一个发明这句话的是天才,第二个,当然就不能再拿来主义。
虽然不想提,但从来少不了提。我老公是我“和光同尘”的最大赞助友商。
和单身的朋友在一起当然更要做到能不提就不提。已婚人士吐槽老公,简直像花式夸孩子的一样可耻。“好歹你还有一个可以吐槽的。”单身朋友一句话幽幽就把你绝杀。
有一次去和我老公约了看话剧,老早订好票,他那天又不巧出差。我把票送给同事,同事问:怎么不去呢?还有两张?
啊,朋友临时有事,去不了。我本能地就以“朋友”代替了老公。
其中的心态就是:生怕未婚同事误会我送票为假秀老公是真,也怕被人调侃“啧啧,你们真有闲情逸致,夫妻感情真好”。
《小夫妻》剧照 中年夫妻,人家对你的刻板印象就是并肩出席婚礼等社交场合,或者遛娃等旅行合作。一起看话剧?居然还有共同的爱好,还有共同的耐心陪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捆绑也太紧密了,难道彼此没有私人空间吗?难道自己就看不了一场话剧?难道不是要各有各的爱好吗?没完没了的、无尽的困惑。
我支支吾吾给人家解释。发觉只会引起别人更多的疑惑。
我最不爱给人家造成困扰,也就尽可能养成了不提老公的自觉。
我老公就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是饭搭子、电影搭子、羽毛球搭子、遛娃搭子……各种“搭子”,“无他,唯手熟尔”,协作起来,便捷高效。
有时候看到小年轻的恋爱那种紧张、慌乱、暧昧、拉扯、欲说还休、低低私语,就觉得婚姻中的夫妻是很坚实的存在,是多元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暧昧,打直球的单刀直入是良好婚姻的基石。因为有利于高效沟通。合作团队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高效沟通。有时因为熟稔而不分性别,很少再有怦然心动,但踏踏实实的长长久久也最安心。
《都挺好》剧照 我老公自然有过花好几天拼什么梵高星空拼图送女生、写长长的情书的过往,我也有收过男生告白、大晚上熬夜回长长的信息那一类的闲情逸致时刻。那时候好像把内心的情感缱绻当成了首要之事。
反观我和老公,自婚后,我们交托出来了一个更好的良性合作契约精神,一种信赖关系。
一种他相信我不会吐槽他、我相信他假如知道我的吐槽也只是淡然一笑的信赖,一种他知道哪怕我背后猛烈吐槽他但还是很愿意和他共度、我知道哪怕他介意生气也不会真的和我计较的关系。
尽可能避免对外谈到老公,恰恰是一种只合作不提及、“闷声干事”的心照不宣。
天南海北,山川湖海,柴米油盐,除了老婆。似乎连吐槽老婆的兴致都没有。
只有一位人士主动提起了发妻:我在二手平台上给我老婆买个了电动牙刷。
《我的前半生》剧照 不知道男人们有没有同我一样的“结婚羞耻症”。如果有,又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呢?
“结婚羞耻症”,说到底,也是一种独立性的自我宣言吧:我们是共同体,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今日我们不提伴侣,今日我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