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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斥巨资购买的那栋电商楼还在,“东北雨姐”不见了。
人们说,这栋楼花了她一千多万元。她的身边人告诉界面新闻,这幢大楼实际花了她约1800万元,“贷了1200多万,要还到2027年”。
“红薯粉条”售假事件后,这里昼夜寂静。虽然关键的名字被盖上了薄薄的红布,风一吹还是能透出“雨姐”的轮廓。
“东北雨姐”消失后,媒体记者和网友都想来碰碰运气,试图在这个仅有30万人口的东北县城里寻找她的蛛丝马迹。在本溪县磨石峪村的一个农家小院——她后期的大多数视频都在这里拍摄完成,人们发现院门紧锁,小院空无一人。事实上,这并非她的家。邻居说,2023年,她和团队租下了这里的几间杂物间和屋后的田地,租期4年,租金共2万元。
出事后,雨姐来过两次,“收拾院子”。红火时,总有粉丝前来拜访,其实现在也一样——多数人带着猎奇和“蹭流量”的心态。不仅是雨姐。就像这个网络快速消费的缩影,一些人来,一些人走,一些人红了,一些人极速坠落。
坠落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们似乎都来不及参悟一个道理:何以为红?
来自苏州的张亮从没去过东北的农村,不过他已经能够熟练跟唱“东北雨姐”视频里的背景音乐《大东北我的家乡》。从2023年6月开始关注雨姐,他总结发现,从阴历2月的酱块,到5月的槐花饼,再到冬月初一的杀猪菜,雨姐几乎每条视频都是“忙活一件什么事”和“做一道当地时令菜”。张亮说,雨姐做东北农家菜有着自己的节奏,“一勺猪油下去一顿炒,加水以后一通炖”。
东北元素渗透进了“东北雨姐”视频的每一帧,比如浓重的东北口音、印着东北大花图案的棉袄和围裙,以及雨姐被“老蒯”(其夫白国辉)衬托出来的彪悍个性。根据数据显示,“东北雨姐”抖音视频观众的画像为女性、24-40岁、二线城市人口居多,“Gen Z”人群(1995-2005年之间出生的人群)居多,集中在辽宁、山东、河北等省份。截至2024年9月22日,“东北雨姐”粉丝量超2400万,属于头部达人。
界面新闻调查发现,“东北雨姐”本名常小雨,与生于1978年的丈夫白国辉同龄。“雨姐小前儿(小时候)是穷苦孩子,没爹没娘。”白国辉曾在直播时提及雨姐的童年,她3岁时丧父,9岁时母亲改嫁。为了改嫁更为顺利,母亲隐瞒了雨姐的存在。其亲友徐君告诉界面新闻记者,母亲改嫁后,雨姐跟着奶奶长大,“生活贫苦”。另外,虽然拥有本溪市户口,在平房中长大的雨姐还是个农村人。徐君说,小学毕业后,雨姐只念了一个月的中学便中途辍学。
徐君回忆,丈夫白国辉大约是在雨姐18岁时与她相识的。那时的雨姐正在一个包吃包住的饭店打工,每个月有50块钱零花钱,领不到什么报酬。相识的第二年,两人开始一起做一些小买卖。开始拍短视频和做直播带货前,两人几乎“什么都干过”,雨姐在工厂里上过班,也摆过地摊。
一些本地人对她的经历略知一二。燕东集贸市场位于本溪县县城小市镇的春光路,根据本地人的描述,这里以前是县城唯一的集贸市场。1990年代,本溪县人徐梅在这个集贸市场见过雨姐,那时雨姐大概十来岁的样子,梳个马尾辫在市场里晃来晃去,“像假小子一样”。集贸市场另一摊贩告诉界面新闻,他在千禧年左右见过雨姐在市场外的露天区域出摊。在市场露天区域卖了十二三年羊肉的摊贩回忆,七八年前他曾见过雨姐在露天区域摆摊,豆腐、粮食等“什么都卖”。
一位当地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雨姐出名前,他跑车时在县城街道上看到过雨姐两三次,在他印象里,那时的雨姐就是一个玩快手、拍段子的,独特的“女汉子”头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另一位司机告诉记者,几年前,雨姐开始拍摄短视频后,他曾多次目睹雨姐在当地某饭庄出没。那时,饭庄已有成熟的运营团队,他猜测雨姐是在跟着学习如何做短视频。
当地人说,就像视频里那样,雨姐有着“男人”一样的样貌、“直来直去、大大咧咧”的性格,并且能吃苦。当然,雨姐此前的形象挺正面,不少当地人会提起2024年8月她驰援葫芦岛建昌暴雨灾区的事情,也有不止一人提到,雨姐曾给他们认识的县里的贫困户送去米和面。
雨姐与丈夫育有一子,关于两人生活中的相处,雨姐亲属方然告诉记者,雨姐的丈夫性格相对内向,两人“感情很好”。“视频里什么样,现实中就什么样。”“老蒯”是民间东北话对老年妻子的称呼,在雨姐视频中用来称呼丈夫白国辉,据方然介绍,雨姐的婆婆就总是用这个词称呼雨姐的公公。
雨姐将拍摄地搬到磨石峪村时,已经积累了几百万粉丝。磨石峪村村民陈玲玲告诉记者,若住在小院,雨姐的一天从早上六点就开始了。喂鸡、整柴火……村民说,雨姐连着小院租下来的还有后面的三、四亩地,干农活的同时,雨姐和团队成员就用手机拍拍段子。
雨姐的视频里,东北的农村生活岁月静好,但很快,2024年9月,急剧的变化集中冲击着她。
9月4日,东北雨姐发布的盘锦螃蟹丰收视频被质疑摆拍造假。9月23日,打假博主“大娃”“灰烬”爆料,称东北雨姐直播间中售卖的“纯手工”红薯粉条里未检出红薯基因,只有木薯基因。此外,打假博主还称在维权时遭东北雨姐殴打。此事引起轩然大波。
打假博主最初来到雨姐小院的时候,村民陈玲玲就在旁边。她说,院子里发生冲突后,警察来到现场。事发之后,陈玲玲每天都会在网络平台上看到外界的风言风语。她会在自己认为不实信息的视频下留言,“有时候我都跟着着急上火”。
最终,据10月12日的报道,因进行“虚假或者引人误解的商业宣传”,有关部门拟定对雨姐传媒作出没收违法所得和罚款共计165万元的行政处罚,并责令雨姐传媒暂停经营限期整改,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同天,本溪雨姐传媒有限公司发布道歉声明。有媒体报道称,10月12日晚,“东北雨姐”的客服处称团队已启动对购买问题粉条消费者的退一赔三工作。
就在同一天,打假博主“蛙哥出击”又曝出“东北雨姐”售卖的油污净疑似虚假标注、“缺斤少两”。“看到同行遭受了不公对待,我开始介入,从粉丝的爆料线索和请求中,雨姐售卖的油污净引起了我的注意。”“蛙哥”告诉界面新闻,油污净的单链接销量约为187万,他在商品链接下发现了1.5万条差评。随后,他与消费者同时向不同的检测机构寄出了2套样品,并于2024年10月16日在网络平台公布了检测结果,显示油污净短缺量为9.4%-12%,为“不合格产品”。“蛙哥”称,他将据此检测结果向厂家属地市监局进行举报。
在“蛙哥”看来,作为带货网红,雨姐起到了“代言人”的角色,因此对产品质量问题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打假对象是千万级网红,这间接起到了将打假结果传播更为广泛的效果。打假博主“灰烬”在自己的视频中称,之所以选择打假网红,是因为网红“影响力高、销量大,可是他们没有承担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根据“蛙哥”的经验和观察,雨姐团队对直播带货的问题处理,与其在拍摄短视频的强大功力“天差地别”,不足主要体现在品控、售后和公关方面。
接二连三的打假事件给“东北雨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红薯粉条”事件后,“东北雨姐”抖音账号粉丝开始骤减。2024年9月23日,其粉丝量单日减少3.5万,9月24日单日减少12.6万,随后每天减少几万至十几万粉丝不等。截至2024年10月16日,对比9月22日的粉丝数量,其粉丝总数共减少超200万。
这些日子,网红届纷争不断。“三只羊”因虚假宣传被罚、“小英一家”也被质疑人设造假。看到顶流网红频频“翻车”后,张亮觉得雨姐的“塌房”也在意料之中,当然,这涉及食品问题。他有些气愤。毕竟,本溪现在的名人并不多,雨姐夫妇也确实获利颇丰。天眼查显示,截至2024年10月19日,常小雨(东北雨姐)名下仅有辽宁雨姐电商直播孵化基地有限公司为存续状态。另外,通过直接或间接持股,其丈夫白国辉拥有30家企业的实际控制权,其中25家成立不满一年,版图涉及商贸、传媒、广告策划、电商直播等。
事实上,雨姐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同时,并没有选择与官方走得更近。“有时候电话都不接。”一名本溪官方人士感叹。
2024年10月14日,本溪县电子商务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王玉波告诉记者,雨姐与各直播平台自行合作,他们对更多细节并不知情。对于雨姐是否对本地的地方形象造成影响,本溪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孟振告诉记者,雨姐事件只是个例,对本地旅游等产业未产生太大影响。
2015年,本溪县被评为全国电子商务综合示范县。2017年示范县建成,雨姐新买的大楼曾经被“农村淘宝”使用。王玉波说,本地主播进行直播更多是自发行为,本溪县目前并未对本地电商网红进行统一管理,后期是否有相关计划也“不敢妄说”。“我们只有服务职能,没有监管职能。”
从不会拍视频到成为坐拥千万粉丝的网红,雨姐和“老蒯”只花了两年多时间。
徐君回忆,2017年,雨姐夫妇租了村里的12亩地,准备建采摘园,种植当地特产“圆枣子”(东北土话,指软枣猕猴桃)。2019年左右,有网红帮雨姐夫妇卖圆枣子,二人开始看好短视频与直播行业。2021年1月,雨姐夫妇正式入驻快手平台,尝试通过拍摄农村题材的短视频来吸引粉丝。由于快手平台一直“没啥成就”,2022年2月,夫妇二人和团队转战抖音。雨姐团队成员沈琴回忆,2022年12月,“东北雨姐”的《磨汤子》视频让她明显感觉到雨姐火了,“一天涨了上万粉丝”。
上海直播电商协会嘉定分会长、短视频流量大数据分析师孙博文告诉界面新闻,快手和抖音的规则不同。“抖音平台其实非常尊重广告流量学。通过一些社群营销和内容营销,抖音形成了一个全覆盖的流量转化平台。几乎所有人都会用抖音,但不一定所有人都用快手。”
网络平台数据显示,“东北雨姐”在2022年末至2023年初粉丝量增长迅速,只用约50天时间,其粉丝量就从约100万涨至超500万。2023年4月,雨姐在抖音平台第一次正式直播。2023年4月4日开播的三场直播共吸引观看人次超2000万,商品覆盖从食品、服装到日用百货、护肤品等几十种品类,单场销量约为10-25万件,客单价在40-70元之间。2023年,“东北雨姐”团队共直播50场,其中带货场次有43场,上架商品超600件,场均销售额在250万至500万之间。2024年2月,“东北雨姐”突破2000万粉丝大关。
孙博文认为,网红在最开始时大多依靠运气,但做到头部网红级别,最主要的是找到了平台运营的流量公式。在他看来,东北人先天具备成为网红的潜质,具体到“东北雨姐”,他们的影响力不仅来自极具传播力的东北口音与方言、带有反差感的形象,还依靠了人们对农村生活的共情,以及“简单粗暴”、非辩证性的内容。
雨姐身上的另一处“东北特色”来自于“徒弟”文化。拍短视频后,雨姐开始陆续“收徒”,在抖音平台上,他们在自己的名字前用“雨姐家”作为统一前缀。对于雨姐来说,这些“徒弟”在现实中不都是新面孔,沈琴说,包括目前粉丝超过90万的“雨姐家大宝贝”在内,有好几人原本就是雨姐生活中的姊妹或兄弟,只有“盖莲子”和“大亮子”是从外地慕名而来。
沈琴透露,雨姐视频的剧本大部分由初中未毕业的白国辉和雨姐亲自操刀,遇到不会的问题,两人“就靠问”。2022年年底左右,雨姐夫妇开始拓展团队,招来2人负责摄像和剪辑,他们一个是业余爱好者,还有一个此前在当地有拍摄婚礼的经验。沈琴说,这些人刚上手时,还是白国辉自己“手把手教”的。与外界的一些传言不同,沈琴透露,雨姐团队拍摄的视频没有什么专业设备,基本都是用手机完成。
2023年4月4日的第一场抖音直播过后,雨姐夫妇短暂雇佣了一个来自杭州的团队做选品、卖货、运营等相关工作。团队想让雨姐和白国辉都穿上西服,直播间也要“弄得漂漂亮亮的”。沈琴曾听白国辉说,他觉得团队虽然看上去“挺专业”,但并不适合自己和雨姐,过了2个月便终止了合作。
后来,雨姐团队逐渐发展到50多人,除了10人左右的“徒弟”,拍摄和剪辑发展到4人,其余还包括客服、会计、保洁人员等。不过在选品、公关和法务方面,沈琴说,雨姐团队没有配置专门的人员,“徒弟”们也依附于雨姐的团队,并没有独立运作。
“网红的诞生有专业团队固然好,没有也可以。”关于短视频与直播团队,孙博文表示,这个年轻行业中所谓的“专业”团队并非外界认为的“正规军”。换言之,他们更像是“游击队”,不需要较高的学历或是对口的专业背景。虽然依靠的是“野路子”,但这些团队总能依靠独家战术“打胜仗”。比如,在孙博文看来,雨姐团队从快手转战抖音,也是基于不同平台拥有不同规则的考量。
2000万粉丝是什么概念?用沈琴的话说,雨姐夫妇可能“没考虑过、想象不到这意味着什么”。私下聊天时,沈琴曾听白国辉说,拍段子的这几年里,他和雨姐“头发白了许多”。她还提到,在白国辉看来,自己的能力匹配不上现在的名气和高度。
沈琴告诉记者,截至目前,雨姐团队还在继续处理红薯粉条的售后工作。那个暂时搁置的直播大楼,在雨姐原本的规划中,本能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把那些打算去南方打工的人留在东北。目前,雨姐对它没有更长远的计划。
沈琴说,出事之后,自己曾听白国辉说过,他们“本来也是个老百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徐君、徐梅、方然、陈玲玲、沈琴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