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在人挤人的望京地铁站,我艰难地掏出手机,依稀看到通知栏弹出几条提示消息,点开一看,两眼昏黑——熟悉的头像旁挂着一串赫然醒目的红色数字,有27条未读消息。我的心立刻一沉:糟了,她又来了。
令我闻风丧胆的并不是随意在非上班时间扰人清静的领导,而是我在中学时代便结识的好友小Y。前阵子,小Y发来的问候结束了我们漫长的断联期,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忆往昔岁月式的美好,也不是时隔数年的又一次相逢,而是她洪水般的宣泄。
短短一会儿工夫,我就获悉了她最近的家庭纠纷和工作内容,以及她几个老板的籍贯、性格和“罪行”。重遇故友的欣喜,很快就被一种我不太愿意承认的厌倦感所取代。我向来不爱以交换的心态去衡量一段感情中的得失,因为功利的痕迹遍地都是,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在感情中保持一份纯净,尤其是我最为看重的友谊。然而,默默将满屏冒着红点的60秒语音条转换为文字后,我产生了一种夹杂着伤心、不满和愤怒的情绪——你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哪怕只有一句?
这并不是小Y第一次向我“倒垃圾”。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周期性,也就是平时一般不会聊天,但一旦在偶然间开启话匣子,她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然后再进入下一个沉默的周期,直到她有了新的想吐槽的内容。她生活中的愉悦和确幸我一无所知,但烦恼、沮丧和咒骂,小到公司厕所的卫生情况,大到原生家庭的阴影,我无所不知,熟悉到可以闭着眼复述。
我感到有些遗憾,毕竟我们曾经是心贴着心分享少女心事的朋友,如今怎么就走到了总是令我无言以对的境地。仔细想来,我们无法再度变得亲密的原因,也许在于我们只是在说话,却没有在交流。
小Y上一次闪现的方式,是突然转发给我几十条她与别的朋友的聊天记录,内容是吐槽工作中的不公平现象。在收到我抱抱表情包以后,她又发来大段大段的文字,其中的高频词是“毁灭吧赶紧的”“死了算了”,我望着屏幕发呆,半天打不出一个字。
我正在工作,也和她一样经受着工作的伤害,我明白她正在经历某种她无法排解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我既不能一键解除她在工作中遭遇的所有困顿,也不能通过几个方正的字体,去隔空抚平她心灵的褶皱。工时比她更久、工资比她更低的我,能给她的只有倾听和陪伴,显然,它们没什么用。
通常来说,朋友之间说一说笑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起码我们会暂时认为它已经过去了,毕竟朋友充其量只能是根拐杖,路终归要自己去走。当密度极高的、丝毫不顾及我是否有能力将其接住的情绪“炸弹”向我袭来时,我感到措手不及,并且疲惫万分。
几年前,一本线都没够着的我,不厌其烦地安慰发挥失常考进211的她,而此刻,眼看小Y发来的没有故事、全是情绪的话又渐渐撑满一个屏幕,我一面“装死”,一面感到歉疚——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对这种无语凝噎的感觉并不陌生。由于我自小性格沉静、共情力强且口风极紧,许多人都爱把无处宣泄的心事告诉我,其中包括朋友、长辈、上司,甚至还有萍水相逢的网友。有一回,一个五六年没说过一句话的网友,突然问起我的近况,然后马上话锋一转,开始讲述她在全职考研的第三年精神完全崩溃的事。后来她向我坦白,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她将全部精力投注在考学上,没有生活,没有社交,没有朋友。她翻遍整个好友列表,发现我是唯一可能倾听她说话的人,所以选择把她的困惑和失败统统告诉我。
是的,我的“受气包”形象,甚至可以在从未谋面且断联多年的网友心里,屹立不倒。
可想而知,在与更为亲密的现实朋友的交往当中,我要承受多大的重压。每当朋友失恋,最痛苦的人总是我。在我考研的最终冲刺阶段,每天居然要花好几个小时去抚慰被断崖式分手的朋友。那时我正好有两个好朋友同时陷入感情危机,于是她们俩轮流把我备考的小出租屋当旅店,一人刚走,另一个人便接续,生生不息。下午,朋友A崩溃,临近考研突然被甩一事令她无法释怀,我听她数落男方犯下的条条罪状,再循循善诱地鼓励她不要因此停止求学的步伐;晚上,朋友B嚎啕大哭,喜欢的男孩没那么喜欢她,这种落差令她受伤;凌晨,朋友B喜欢的男孩给我打来一连串电话,让“没有工作,比较清闲”的我多多关注朋友B的情绪变化,这是他做不到的事。
我在心中无声咆哮:是,你们的痛苦是真实的,也无需用来被比较。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起,每周要去精神科拿药的我,正在第二次考研的我,备考之余还要想办法赚钱谋生的我,有没有余力去消化他们那些在我看来甚至有些奢侈的烦恼。
关于友谊中的分享和倾诉,哲学家培根说过一句名言:“如果你把快乐告诉一个朋友,你将得到两个快乐,而如果你把忧愁向一个朋友倾诉,你将被分掉一半忧愁。”不知道培根有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朋友的喜事我无缘参与,朋友的忧愁我事事分担。忧愁的重量也许可以通过向朋友倾诉而减半,但与此同时,它也有可能因为倾诉而得以传递。我心里那个装载悲伤的河床,其中的苦水像聊天页面中朋友倾吐的烦恼一样,越积越多,快要决堤。
然而,难受归难受,对于他们不分时段、不分轻重的宣泄,曾经的我还是照听不误。这是INFP人格的宿命,我无法看着别人流泪,而不去施以安慰。当时的男友气到要和我分手,“不爱自己的人是无法爱别人的”,他说。我向来是会把别人的事摆在第一位的那种人,直到最终差了一点点没考上时,我才意识到,我对朋友无下限的包容并不是出于善良,而是出于软弱。
如果我连自己都不关心,那我对别人的关心,全都无法成立。
我会一直受虐般地选择倾听,不仅因为和朋友相处的美好往昔在我心中占据很重的份量,也因为我觉得朋友选择向我倾诉心事,这是信任的表现。当然,被信任的感受沉甸甸的,被在乎的感觉却寥寥无几。
比利时心理学家伯纳德·里姆在他的研究中,数次得出同样的结论:人们觉得有必要与他人谈论自己的负面经历,并且,人们的情绪越强烈,就会越想谈论它。但是,当对话的平衡被打破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就会产生冲突——比如不断在倾听、几乎没倾诉过的我,放任自己被侵犯的边界一点点缩小到我脚边,最终退无可退,干脆用不回复代替回复,这其实是很糟糕的处理方式,而我和我亲爱的、无话不谈的朋友们,居然从未谈论过这个问题。
只有一次,我忍无可忍,第一次直接对“倒垃圾”的朋友表达了我的心声。
今年年初,我的背上同时压着实习、春招和毕业论文三座大山,每天轮轴转,严重缺觉,精神状态堪忧。此时,许久未联络的朋友小W突然冒出来,为我背负的重量增加砝码——她没打一声招呼,冷不丁甩过来八张截图,附赠两段转发的、共计百余条的聊天记录,吐槽她的朋友对她倾诉太多,令她感到烦恼。要是说别的还好,她这么一讲,立刻点燃了我的怒火:朋友的过度倾诉让你烦恼,难道你的过度倾诉就不会让我烦恼吗?
我的怒火来源于边界的崩溃。密歇根大学心理学教授伊桑·克罗斯指出,很多人对自己能听进去的发泄量有接受限度,即便这些发泄来自我们所爱的人。同样,我们在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被倾听时,容忍该种发泄的频率也是有限度的。所以,过度倾诉往往会导致一种事与愿违的“反效果”,明明倾诉的出发点是想要被自认为亲近的人理解,但结果反而是把倾诉的对象推得更远。
我不愿就此被推远。小W是我年纪很小时就极为信赖的朋友,我一直把她视为亲人般的姐姐,她也在我本科毕业四处碰壁时收留过我,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一起坐在小屋的飘窗旁,大口大口地吃牛蛙、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正是这样发烫的记忆,让我不愿只是敷衍了事、草草带过,而是鼓起勇气,诚恳地向她坦白我的伤心。
我告诉她,我最近在三份兼职工作中闪转腾挪,刚刚也说了,我还在写硕士毕业论文,现在就正在写,我很在意她的心情,可她总是直接越过我的话,仿佛漠不关心,这令我感到受伤。“我们都改,我改掉忍不住到处倒垃圾的毛病,你改掉伤心了也憋着不说的习惯,好不好?”她说,“不知不觉我就在复制我很厌恶的行为,谢谢你指出这点。”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朋友的道歉。我知道改变很难,也许要经历很长的磨合过程,并且有可能会反反复复、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起码这次,我们久违的“对话”发生了。并没有想象中点破了一件事的尴尬,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加疏远,原来我在脑内演习了千百遍、担忧会因此伤害到对方的坦白,在真正出现时,并不会那么可怕。我感到印象中的友谊又回到了我身边,它不那么温和,但却很坚实,经得起审视、冲击和更新。
写到这里,正好收到一位朋友的简讯,“……这样找你会不会有些冒昧,不知道你最近在经历什么呢?”我的眼底湿成一片滩涂。
从前我心目中的好的友谊,近似于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写的那句:“他的生活有许多的辛苦与悲哀,他远远地专诚帮助你。”这个想法至今未变,我依然愿意陪着朋友,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日子里,就这样活下去。只是,希望下一次我可以在交出真挚的双手以前,先问问自己,我是否受到了伤害,如若有,请勇敢地告诉对方——毕竟朋友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并非真的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