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漂流的皮划艇,就是一场耐力和意志的考验。每位游客都将在3小时里训练自己的体魄——有人划出了肱二头肌;锻炼坚韧的意志——被激流劈头盖脸痛击时,依然坚持向前;激发求生本能——要么漂过去,要么留下来。两百多元的门票钱,硬是买到了一场“人生之旅”。
这个夏天,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贵州,为了一场刺激的漂流之旅。
8月,在贵州开了8年旅行社的杨鑫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场景:一个皮划艇挨着另一个皮划艇,像沱在一起的饺子一样把整个河道塞满。下水的时候,得几个工作人员一起把皮划艇从中间叉出来,再顺着水流滑出去。
早在今年6月份,杨鑫为一位90后游客介绍常规、经典的贵州旅游线路时,对方单刀直入地问:怎么没有漂流?到了8月,相比去年,明确提出行程里要带漂流的人数多了整整一倍。
王子明就是其中之一。那天,在贵州镇远古城的高过河景区,王子明戴着头盔,坐上皮划艇,水面剧烈震荡,时不时就把他颠起来半米。哪怕他死死拉住艇上的绳子,身体依然无法控制地上蹿下跳。浪头先是打湿他的衣服,然后倒灌进来,越涨越高。半个屁股和双脚都泡在水里的时候,一个大浪袭来,皮划艇在空中翻转两周半,把他甩到了水里。情急之下,王子明猛蹬几脚,没踩到水底,隔壁船上的人连拉带拽,才把他拉上来。
那一刻,王子明想的是:这是漂流吗?这明明是渡劫,惊险程度堪比唐僧师徒渡通天河,配上西游记的主题曲也毫不违和。
贵州漂流,按水位落差和刺激程度,被分成了不同的等级和梯队。王子明漂的高过河最惊险,号称“西南第一漂”,水位整体落差有200多米,瀑布跟险滩交替出现,最高落差2-3米,跟坐船跳下一层楼没什么区别。其次是马岭河峡谷漂流,全程有上百个瀑布飞泉;紧随其后的是习水的飞鱼谷漂流,后半段河道宽,水流急,最像“通天河”。
不同的漂流主打不同的特色。凤冈万佛峡谷,漂完全程要6小时,中间能吃上两顿饭;黄平野洞河漂流一路“穿洞”,也是一路“淋浴”。可以说,贵州漂流,各有千秋,而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刺激。就像一位网友总结的,“人在河里漂,魂在天上飞”。
落水是必然的。一位腿上带纹身的大哥,上船时鞋是自己的,下船时,一只脚普通拖鞋,另一只脚高跟凉拖,这还是眼疾手快从水里捞的。网友开玩笑,一家5口一艘船,等漂流完,只剩两个是原生家庭,另外3个是捡的,“主打落水了随便上一个船,目标就是活下去”。在贵州漂流,还有句顺口溜,“上午漂,下午捞,晚上吃席半夜烧”。
想要少落水,“体重配平”显得格外重要。同一条皮筏艇上的人坐在两端,跟坐跷跷板没什么区别,体重差距不能太大。漂过桃源河、高过河的大学生特种兵小叶,和一个比她重100斤的男生,坐上同一条船。漂了没多久,冲过一个坡度,小叶的屁股离开座位,“感觉我腾空了”,再睁开眼,人已在水里。
在水里漂了几十米,她才被安全员拉上来。大量的水灌进肚子,“我买门票进来就包含这个水钱了是吗?”
跟其他项目排队2小时,体验3分钟不同,贵州漂流非常实在。以高过河为例,它长达10公里,要3个小时才能漂完,中途没有出口,两岸都是原始森林。景区在水浅的河道旁,卖起烤肠和臭豆腐,给颠簸中的游客们补充体力。
毕竟,只要上了皮划艇,就是一场耐力和意志的考验。每位游客都将在3小时里训练自己的体魄——王子明划出了肱二头肌;锻炼坚韧的意志——被激流劈头盖脸痛击时,依然坚持向前;激发求生本能——要么漂过去,要么留下来。两百多元的门票钱,硬是买到了一场“人生之旅”。
惊险的河道,还会给每一个经历过的人留下特殊的“纪念品”。小叶总结了几个“漂后综合症”:
全身酸痛,累得双目无神;大腿上青青紫紫,不是撞上石头,就是撞上同船的人;晒伤,太阳直晒3小时,体感不热,但紫外线很足;冻感冒,全身湿透的她,在8月下旬的傍晚,接连不断地打着喷嚏。
虽然“漂途”惊险,但游客跟景区之间,搭建起了一种莫名其妙坚固的信任:游客觉得,敢让我漂,肯定包捞包活;景区觉得,你敢来漂,就是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有极大信心。在双方都觉得,对方“一定没问题”的心态下,贵州漂流越来越火。
漂流的火爆给贵州带来了一波新游客。杨鑫观察到,以往贵州的传统景区和漂流项目,是分开的行程。是从今年开始,很多旅行社把两者打包在一起售卖,目标客户就是冲着漂流第一次来贵州的游客。这样,被漂流吸引来的人流,也能惠及到其他像黄果树瀑布这样的传统景点。
▲ 在黄果树瀑布前排队打卡的游客。图 / 视觉中国
毫无疑问,这个夏天,漂流对贵州文旅来说,是个无可替代的关键词。这背后是多方因素的共同推动。
凉爽的天气是贵州漂流的背景板。入夏以来,全国各地都出现了极端的高温。离贵州不远的重庆、武汉、南昌、长沙等地,最高气温都超过了40度,地表能煎鸡蛋。但贵州由于约1100米的海拔高度,和接近63%的森林覆盖率,一直被称为“天然大冰箱”。杨鑫说,在贵州,晚上睡觉,空调、风扇都不需要,人们可以在自然的凉爽里度过夏天。
因为自然温度低,贵州的云计算产业发达,苹果、华为等科技企业都在贵州建立数据中心——有利于设备的散热,节省电力成本。就在漂流火爆的8月底,2024中国国际大数据产业博览会在贵阳市闭幕。针对老年人康养产业也青睐贵州——老年人怕热,贵州是最好的避暑地之一。
全国文旅局都在“卷花活儿”的当下,贵州也没落下。8月中旬,《非遗里的中国》贵州篇在央视播出,用传统文化吸引了一批亲子团的到来。与此同时,针对不同人群的景区门票减免,也早就开始执行。
服务是游客们对一个地方最直接的印象分。“一码游贵州”的小程序上,有官方推荐的旅游攻略、特色美食和住宿。杨鑫记得,去年游客骤增时,酒店和民宿的价格还普遍涨了一些。但今年的人更多了,价格却整体都保持了稳定。
一些特色的酒店,还承担了为贵州留住游客的重任。比如开在遵义丙安古镇的一家洞穴酒店,周围是山崖和竹林,房间的墙壁可能就是洞穴的穴壁,在介绍里,它被称为“国内首家野奢洞穴酒店”。
杨鑫说,“有了跟自然的深度交互,大家就不像以前白天玩一下午就走,而是可以住下来。”在旅游产业里,游客平均多住一天,能玩的项目就多几个,尝试漂流、把体验发到互联网上的概率就高一些。
而如今,一个地方能不能有“泼天的流量”,互联网起到了几乎决定性的作用。
就像淄博烧烤、天水麻辣烫、阿勒泰的草原一样,“贵州漂流已是西天取经级别”先从网上火了起来,上过多个平台的热搜。根据微博热搜数据,8月16日这天,这个话题的热度最高,整体的阅读量达到了千万以上。带话题的视频,一打开就是《西游记》的主题曲,音乐配上波涛汹涌的画面,有强烈的喜剧效果,也激起了更多人的好奇心。
这之后,找杨鑫问“贵州哪里能漂流”的人更多了,“网友的能力确实很强,线下哪儿火,取决于线上哪儿火,传播的速度和聚集的速度比我们想象要快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段时间,单机游戏《黑神话:悟空》迎来了近千万套的销量,游戏的取景地、保留了大量古建筑的山西成了新的热门旅游城市。有网友说,你在山西当黑猴子,我在贵州过通天河,今年夏天,一个《西游记》制霸了整个旅游行业。
杨鑫作为资深的旅游业从业者,今年在接待游客时,被狠狠教育了:往年的大团多,都是退休阿姨们来贵州避暑、散心,今年小团更多,一两个熟悉的家庭一起,旅行社推出“司兼导”模式——司机同时又是导游,灵活自由,能随时去不同的地方。以往,大家都扎堆大景点,今年像高过河漂流这种小众的地方更受青睐。
他还遇到了很多“主意大”的游客。以前把常规行程交给客户,对方看了说“ok”“差不多”的概率比较大,双方匹配一下时间就可以。今年有个从江苏来的亲子团,8个妈妈带8个小孩,直接给杨鑫发来一个Excel表格,里面包含了她们想去的每个地方,问他,“你看我这个规划怎么样?”
杨鑫一看,“嚯,不是你给人家路线,是人家给你路线”。那份表格具体到每个小时的分配,比如在马岭河峡谷漂流完,是否能停留3个小时。还有住在哪个酒店的哪个观景房,都是自己先定好,再让杨鑫去谈。
他意识到,这些游客接触的信息广泛,需求复杂多样,绝不是从前“一车拉过来,定点下车,再一车拉走”的模式能满足的。
客户在变化,是每个旅游从业者共同的感受。沈倩今年第一次体验了贵州的漂流,她的公司贵州鲸斗云科技也是旅游产业里的一环,做票务相关和新媒体营销的服务。移动互联网兴起之后,网民达到10亿以上,社交网络决定了哪个景区能走红,在极短的时间里涌入大量的人,变成网红打卡点。旅游开始变得流水线化,没有新鲜,只有“精致的重复”。
▲ 贵州贵阳,青云市集、青云路步行街被众多游客当作打卡贵阳的第一站。图 / 视觉中国
出于对独特、个性化体验的渴望,更小众,更有当地氛围感、独特性的地方,会成为游客们的新宠。比如今年五一,年轻人都跑到小县城旅游。而这一波游贵州的热潮里,菜市场成了一众游客的打卡地,折耳根作为特色的食物,是网络上的热梗,也是游客到菜市场里拍照留念的“网红”。
漂流项目在贵州本地存在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大范围出圈,因为各地都有漂流,外来人并不知道有什么不同。但一旦加上“西天取经式”这样的定语,立刻就有了特色,成为有趣、小众的代名词。
王子明就是冲着漂流的小众来的。他是个95后打工人,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出游。工作四年,上百个周末,他走过了全国34个省,一线城市都去过了,开始往不知名小城跑,那种“一天只有一班车的”。来漂流之前,他去了东北的黑河,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两天。
沈倩对人们旅游背后的心理因素很感兴趣。从前信息闭塞,人们在电视上看景区宣传片,在课本上读到关于黄果树瀑布的描写,“瀑布从岩壁上直泻而下,如雷声轰鸣,山回谷应”,对自然心生向往。又或者先报个旅行团,看旅行社推荐哪个线路、景点。那时的旅游产业是纯门票经济,景区收入依赖的是卖门票,旅行社则靠购物团模式。
短视频时代,人们能以4K超高清像素欣赏任何一处风景,大量视觉信息涌来,很容易造成审美疲劳。十年前,大家走出家门渴望的是视觉上的新鲜感,看未见过的美景,涉足从未抵达的自然。现在,纯粹视觉的体验转向身体的感受、参与和交互。
漂流就是典型的参与式旅行,长达三个小时没有网络,无法跟外界联系,人们只能专注地参与到当下,在水流的跌宕起伏中做出最本能、纯粹的反应。小叶说,“漂流在河里,顺流而下,有种用手脚丈量自然,接触自然的感觉。”
类似的项目还有探洞,亲子参与蜡染手工,稻田捉鱼……它们都是贵州文旅创收的第二条曲线。
科技让获取信息更便捷,但也抬高了人们快乐的阈值,沈倩说,“人是越来越无聊的。人要去解决无聊。”贵州漂流,恰好给出了一种无聊的解法。
除了“私人订制”的游客,今年来贵州漂流的年轻人更多,以90后、00后为主。这批年轻人出来玩儿,主打一个“野”。
杨鑫分析,漂流爆红,沿袭的是徒步、露营、溯溪、桨板这条路子,这五个项目组成了“野性旅游”豪华套餐。那个妈妈团给出的表格,“不是说去哪个景点听听讲解就走了,人家要在那儿露营,晚上拿天文望远镜夜观星象,说要去兴义,不是去就得了,还要你确定当地租桨板的费用。”
年轻人多,来自一线城市的游客也多。有人跟杨鑫说,工作压力大,就想玩儿点野的。
在重庆,王子明在一家国企做汽车设计工作。工作里流程繁冗,规矩森严,一个小表格也要找十来个领导签字。每次找他们,还不一定能找到,要么电话占线,要么人在开会。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AI机器人,把一样的话重复几十遍。打出电话前,自己就能纠结几十分钟。
他把旅行当作“不辞职的原因”。只要生活里还有期待的事,这份工作就能接着干。周末两天是他的特种兵行程日,西藏的雪山,内蒙古的沙漠,山西、山东的名山,都留下他的脚印,他大笑的表情在不同的风景中定格。旅途回来,周一、周二回顾出去玩的照片,周三、周四制定接下来的出行计划,周五下班,出发。每一周都过得很扎实。
工作压力制约着每个牛马,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项目更受到打工人的欢迎。贵州的河道很宽很长,落差大,水量丰沛,漂着漂着船翻了,漂着漂着人弹起来半米,打在脸上的水珠像针刺破皮肤,加速的心跳唤醒麻木的身心。王子明说,“工作疲惫的就是你打拳打到棉花上面,有力没地方输出的感觉。漂流的爽是把力气使出来,全身电量都耗尽。”
沈倩今年带着员工去贵州漂流、团建。她记得“刚开始是害怕,后面就会觉得是一种沉浸式的跟大自然的交互,整个人放开了无所谓了,来都来了,就湿就脏,这种心态。”对她来说,这是释放压力,“这是一种脱离工作的全身心体验,需要有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她公司里有很多00后,他们大多数是漂流前怕得要死,漂流后说“下次还来”。有个女孩本来跟她说“我怕我会哭”,结果漂了没多久,拿着水瓢手舞足蹈地跟大家打水仗,尖叫着大笑,“比我勇多了,全程嗨到不行”。
漂流回来,作为从业者,她搜索游客对不同漂流项目的评价,看到了很有意思的评论。一个男孩抱怨水面落差小,漂流都要拖着漂,“手机掉水里还能捞上来”。她觉得,这说明大家不喜欢玩儿平缓的,要是只是玩儿个水,为什么不去水上乐园呢?既然来漂流,要的就是刺激。
杨鑫觉得,旅行社是第一道安全防线。有客户找到他咨询漂流,他会先了解情况,比如对方的年龄、会不会游泳,从前有没有漂流的经验。要是那种带着老人孩子的家庭团,他并不建议,“一漂三个小时,肯定受不了”。如果是已经漂流过很多次、想追求刺激的年轻人,会游泳的情况下,他会推荐落差最大的高过河。
除此之外,景区也增加了人手和安全提示,今年,守在河道边上的救生员数量明显多了。这是第二道防线。
但毕竟,人来得太快,在景区的准备跟实际的人流增量之间总是有差距。互联网上调侃、搞笑的传播方式,也更容易让大家放松警惕。
小叶那次落水,皮划艇倒扣过来,边上的白色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她被压在下面,挣脱不开,头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皮划艇和水面的空隙里。
后来回想,她还是很后怕,“绳子勒着我的脖子带着我往前面飘,我想抓那种岸边那些草也抓不住,整个人就在河里面撞石头,左边撞一块,右边撞一块,全身都撞青了。”来之前,她看到宣传说每个坡度下面都有安全员负责捞人,她一直想,“怎么还没有人来捞我?”
另外一船的人从她旁边漂过去时,抓住了她的救生衣,带她漂了一段路,直到看到安全员,她才脱离危险。
这些安全上的事项,需要给景区一定的时间去适应,慢慢补齐短板。除此之外,当一个景点快速蹿红,它也可能会速朽。等新鲜感消失,话题性不再,线上的流量跟线下的客流都会断崖式下跌,就像靠烧烤、麻辣烫红起来的淄博和天水。
而且,贵州漂流真正火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的尾声,之后再来,就不是清凉,而是拔凉。12个月后,等新的夏天到来,贵州漂流的热度还能再现吗?杨鑫没有答案。
大学生小叶作为游客倒是很乐观。她是坐车晕车、坐船晕车、坐啥晕啥的体质。去年她去桃源河漂流,当时水质不太好,水发臭发腥,喝一口就想吐,那天她吐了好几次,在河流浅的地方,她看着自己的呕吐物顺着水流一起飘下去。视觉冲击太过强烈,她发誓,“我再也不要漂流了”。但没想到,今年她又来了,还漂了更刺激的高过河。
“去年我说我再也不要漂流了,今年漂完我也想着我再也不要漂流了,谁知道明年会不会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