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经过,人们都已熟悉——8月10日12点多,六个人在河北固安高新区永定河施救落水儿童,其中有两人牺牲。
被提及最多的逝者,是在北京开羊蝎子火锅店的41岁山东人栾留伟,各地的客人涌进他的店铺,照顾他留下的生意。另一位逝者少有人知道。鲜有的报道里,他被称为“另一名群众”“64岁的保安”,在河边休息的时候救了人。
这位64岁的老人名叫赵金,住在河北固安县的西北村。他年轻时参过军,退役后务过农,当过村里的书记,也打过零工,忙碌了一辈子。这几年,赵金在县城里一家越野基地干活,确保骑越野摩托的游客的安全,工作琐碎且辛苦。
出事那天是一周里最繁忙的周末。照计划,赵金应该骑着那辆绿色花纹的越野摩托,在车队末尾,确保游客们跟上队伍,返回基地。再忙一阵,儿子就要结婚了,他最大的心愿就要了结。
但他听到了河里传来的呼救声,冲了过去,跳入水中。
8月16日,河北固安县发布公示,拟确认赵金等6人见义勇为行为。
事发水域附近。 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
老赵,没了
赵金家的门总是关着。
经年累月,同村的人都见惯了——这家的主人不常在,白天,三口人早早外出打工,晚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8月10日夜里10点多,那两扇红铁门却大敞着,屋外停满了车,院里头灯火通明,让邻居尤贵犯起嘀咕。“可能是老赵家的儿子要结婚了。”他想。
第二天,他见车还停在外面,院里的人却都垂着头,红着眼。“老赵下水救人,没了。”有人告诉他。
尤贵不信,头天早上7点多,他还听见三轮车发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赵金出门了。
从8月9日晚上开始,妻子徐英就莫名心慌,这让她骑车都毛躁起来,差点撞上人。但除此之外,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睡觉,早起做饭,招呼丈夫起床——她在县城里干保洁,出门总比丈夫早,8月10日早上7点左右,徐英先离开了家。没过多久,赵金也出了家门。
他的目的地是8公里外的越野基地,那是他工作的地方。一片空旷的草场上停着大大小小几十辆越野摩托,他和同样64岁的同事老张负责在一旁看护。有人来玩越野摩托,他们就负责教,等游客跑起来,他们就站在场地外,抻着脖子看,竖起耳朵听,估摸着时间,确保安全。
“他(赵金)管大车,我管小车,我们有活商量着干,相互帮衬着。”老张说。他们定期检修车辆,没人的时候还要除草、打扫卫生,一天下来,不论活多活少,工资都是150元。
常年在户外,赵金皮肤黝黑,一米六五的个子,110斤,身体结实,走路说话都有劲儿。
周末和节假日通常是赵金最忙碌的时候。午饭总是吃得不规律,有时忙到下午一两点,他就只能抱着冷盒饭,随便对付一口。
赵金生前工作的越野基地。 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
8月10日正是周六。临近中午,越野基地里仍站满游客,一支20人户外越野车队正准备从基地出发。作为“押车人”,赵金骑车全程跟在队伍最后,以免有人掉队。
“这是老板派给赵金的活。”老张记得,当车队浩浩荡荡出发时,还不到12点。按照计划,他们会经过碎石、跨过丛林、渡过河滩……全程往返10公里,耗时约40分钟。老张估摸着,下午1点前车队就能回来,还可以跟老赵一起吃口午饭。
老张自认和老赵都不是胆大的人,“毕竟60多岁了,不会骑太快,最多也就每小时20公里,没什么危险。”每次出发,他们都会戴好头盔,以免被岔出来的低矮树枝刮伤,最大的麻烦就是飞溅的泥点会崩到双腿上。
时针划过“1”,还没见人。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是车队教练。
“他说有人被淹了,让赶快过去。”老张记得,老板挂断电话,明显慌了神,出门时还栽了一跤。他让老张赶快找救生衣,骑上摩托跟着过去。
老张正要出发,一位慌张的女士喊住了他,开着导航,请他也载自己去事发地。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车队游客栾留伟的妻子。
一路上,老张骑得飞快,大概10分钟就到了现场,河滩上已经站满了消防员和警察,消息从警戒线后传来:赵金和从北京来的游客栾留伟,一起下水救人,没能上岸。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人喊去,带着剩下的游客返回基地,直到晚些时候,更确切的信息传了回来:赵金没了。
赵金家院子里的果树。 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
赵金去世的第二天,老张实在熬不住。他请了假,接连在家歇了好几天,“坐着、躺着、玩着……就是不能想他,不然身体该坏了。”
他们一起工作三年,习惯了一起上下班的日子。起初,他们都在基地所处的公园做绿化,赵金是组长,带着老张和其他十几个组员从早忙到晚,一天要干满9小时,养护近千亩的绿地。
合同到期后,赵金来到越野基地工作,老张另去他处。两人还不怎么熟,也没太多联系,后来老张想找个活干,便想起了赵金,他给老赵打电话,对方一口应承下来。2022年左右,他们在越野基地成了搭档,关系也更亲密。
老张知道赵金在永定河边长大,水性好,年轻的时候还在河边救过人。遇上酷暑,没多少游客的时候,赵金就到公园附近一处河道扎个猛子游两圈,水深七八米,他也不在乎。更多时候,两人站在树荫下唠唠家常。“工作挺辛苦的,但好在有个伴儿。”
赵金家里养着一条狗,阿黄,平时都会趴在门口,等一家三口依次回来。有时候下班,赵金会把老张请回家里,一起吃点炒菜,来碗面条。每次见赵金带着老朋友来,阿黄都使劲摇尾巴。
8月10日那天夜里,阿黄不吃也不喝,迟迟不肯进门。
小狗阿黄。 新京报记者 熊丽欣 摄
64岁,歇不住
赵金生前总是嘱咐徐英,周末中午不用给他打电话,他忙,回不了家吃饭。赵金去世后,徐英忍不住想,如果那天自己打一个,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她反复看家里的监控,8月10日那天,赵金穿了件深色的短袖上衣,是儿子买给他的,洗过太多次,已经有些褪色。
那天还算晴朗,中午12点左右,车队前半程结束,一行人来到终点附近的永定河小孙郭段岸边歇息,准备返程。车子已经发动,岸边有个女人突然大喊:“救命——”不远处,三个小孩和一个男人正漂在河面上挣扎。
栾留伟和赵金最快冲过去。他们先把三个小孩推到浅水区,另外四个人接力,把孩子们转移到安全地带。在栾留伟和赵金返回河里救那位成年男人时,体力不支,最终被水吞没,没了踪影。
“原本那里水很浅。”老张说,不是汛期的时候,有两层沙滩和一层水,只到膝盖,然而事发前一天刚下过雨,又是汛期,水漫上了第二层沙滩,已经齐腰深,水流也又乱又急,更不用提更深处的水域。
目击者拍下的那段视频,是赵金最后的影像。模糊的画面里,几个人影在水里忽上忽下,很难分清哪位是他。
8月10日,永定河水域,赵金与其他五人合力救下3名孩子。 图源:固安融媒
赵金留下的照片也不多,家里只有两张。一张是两三年前拍的证件照,另一张是今年春节前拍的,他穿着厚棉衣,架了一副金属框老花镜,面容和蔼,头发乌黑。
“这是染的。”儿子赵宏杰解释,父亲白头发太多,自己劝他打理一下,显得年轻,起初赵金还不情愿,后来嫌儿子手笨,总把染发膏弄在耳朵上,就时不时地自己动手染。
在赵宏杰眼里,父亲聪明也好学,至今还喜欢在空闲时读读历史书。农活、木工不在话下,越野摩托的维修和驾驶也一学就会。
1979年,只差几分就考入大学的赵金参军了。他格外珍惜这段经历,入伍时部队发的雨衣、水壶,特别是一只黑色皮包,都被好好保留,后来重要的证件和文件也都被他仔细夹在包里,跟人聊天时,也总会提起自己曾经是个工程兵。
也是参军的缘故,他对自己严格,做事极致,被子必须叠得方方正正,自己惯用左手,写得一手好字,对待儿子同样严格。他要求赵宏杰一笔一画把字练工整,哪怕每天只学一个。
当年,团长看中他,想让他入党、留在部队,然而那时家里条件实在困难。1983年,赵金退伍回到老家务农,经人介绍,认识了徐英。
赵金生前一直保存着部队发的皮包。 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
徐英第一次见赵金时,对方穿着一身军装,“看着就精神。”赵金勤劳,有时在家用沙子炒好花生,自行车一边拴一个大口袋,骑去北京卖。1995年左右,家里还在种桃树,夫妻俩顾不上孩子,下午摘完大桃,马上赶去40多公里外的北京新发地市场卖。一路上三蹦子“嗡嗡嗡”地响,深夜回家,第二天接着干活,徐英觉得生活挺有奔头。
1997年,入党后的赵金成了村干部,2003年到2008年,他又成了村支书。后来在家务农、打工,买了一辆带棚的蓝色三轮车,后面车斗可以拉货,遇上雨雪也能出行,他一直开到现在。操劳了大半辈子,2017年,57岁的赵金决定盖个新房。
院子西边的小屋,是赵金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放着早年做木匠时的工具。北边的主屋更加亮堂,入门客厅墙边靠着三排沙发,上面的坐垫被整理得平整洁净。房子建成后,他还特意在家摆了酒席,请亲朋好友一起来庆祝。
主屋一侧的小房间砌了炕,是赵金夫妇的卧室,另一侧房间还没有家具,那是赵金专门留给儿子、儿媳的新房。
儿子成家是赵金最大的心愿,准儿媳到家里做客,他心里高兴,今年2月,还跟朋友炫耀似地说,“孩子准备结婚。”他从没跟谁红过脸,为数不多的着急的时刻,就是催问儿子:“你俩到底怎么打算,现在也不说!”
“我原本准备天凉一些就领证。”赵宏杰顿了许久,“有些事该做就做,不要等。”在一家人的计划中,赵宏杰结婚后,那间房就会重新装修,再添置一些家具。
盖房、买车,家里外债欠了不少,赵金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他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想着赚钱。”老张说。
2024年春节,赵金没在家,跟着基地老板去北京房山工作,想着每天能多赚50块钱。但他突然胃出血住院,那之后的一两个月,身体就不如从前,说话有气无力,只能在家休息。
“他歇不住。”赵宏杰说,那一阵,父亲憋得整天在屋里转来转去,后来老板打电话来,他就又回去上班。
虽然眼睛花了,赵金从不觉得自己老了。闲下来的时候,他开着越野摩托,跟老张和老板去探索新路线,手机相册里,还留存着烟花绽放的照片,以及基地客人们开着越野摩托飞驰而过的瞬间。
赵金。 受访者供图
“三哥”,人不赖
“这人不赖。”村民们都这样评价赵金。
他从不占便宜。做绿化时,老板想按工人的人头数给赵金提成,提成的钱就从工人的工资里扣,被赵金连连拒绝。“我父亲说,工人的钱他不想挣,不想让乡亲们戳自己的脊梁骨。”赵宏杰在抽屉里找到一沓父亲的开工记录,每次出勤,赵金就在当天那一栏打个对号,下雨不开工就打个叉,还会详细标记“上午没什么活,就回来了”,到了月底结算工资,从不多拿。
西北村不大,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村里人总喊他“三哥”或者“老三”,显得亲切。赵金有副热心肠,无论谁喊帮忙,都答应得痛快,遇上邻居们办红白事,不用多说,他就主动搭把手。早些年,乡里乡亲盖房装修,请不起工匠,赵金也上门帮着搬砖、上梁。
赵宏杰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村里有个无儿无女的“聋子”,少有人和他打交道,只有父亲常帮他干干农活,“聋子”也会提着地里的蔬菜来串门。
赵金下葬那天,家门前的巷子来了许多人。老张、附近村民、旧日战友,都来悼念。二哥赵平没来。知道弟弟去世那天,他就犯了高血压,在医院输液。
家人们担心徐英受不住,也不让她送赵金。这些天,她每顿饭只能吃下一点馒头。请了几天假,在家把老伴儿的东西从衣柜里都拿了出来,收拾出几大包新衣服和新鞋子。赵金节俭惯了,总穿旧衣服。徐英把新的都送了人,旧的烧掉。
唯独一样物件,徐英舍不得扔——一辆越野车模样的小摆件,车体喷着红漆,摆在卧室窗台前的小桌上。那是几个月前,赵金送她的礼物。
赵金送给老伴儿的越野车摆件。 新京报记者 熊丽欣 摄
平日里,妻子喜欢收藏些精致的小摆件、毛绒玩偶,赵金记在心里。偶尔,赵金还会骑着越野摩托,载妻子兜一圈。知道她胆子小,一直叮嘱她,“害怕的时候就赶紧下来。”
徐英知道赵金下班晚,她希望老头能早点回家,有时便故意诓他:“我今天回来晚,等你早点回家做饭。”对方答应下来:“放心吧。”到了傍晚,徐英按时回了家,赵金果然端上一锅炖鸡肉。“哎呀,肉炖熟了,真不错。”徐英开玩笑。
实际上,赵金的厨艺不错,是家里公认做饭最好吃的人。近两年,他还学会了从短视频平台上下载做菜视频。闲在家里的时候,他就跟着视频捣鼓新菜式。酸菜猪肉炖粉条是他最拿手的。
吃过晚饭,赵金就会搬出一把木制摇椅,一家人坐在客厅,准时收看新闻联播。早些年当村支书,让他养成了看新闻的习惯。因为当过兵,他也喜欢看军事栏目。
生前,赵金常坐在躺椅上看电视。 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
赵金出事后,有网友对救人的过程有质疑,赵金曾经的战友也来问赵宏杰,“为什么网上没有你父亲的消息?”赵宏杰希望父亲没有白白牺牲,便发了一条短视频,配上父亲那张唯一的证件照和救人视频片段,郑重介绍:“赵金,河北省廊坊市固安县宫村镇西北村人,在永定河见义勇为牺牲的,救起来三个小孩(他们共六个人一起救援),希望大家不要游野泳!”
这之后,赵宏杰也记不得有多少人来家里拜访过。熟悉的、陌生的,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提着米面粮油敲门探望,有人悄悄在门口鞠躬,往门缝里塞钱。赵宏杰向他们道谢,也一个劲儿拒绝这些慰问品和慰问金:“还是希望大家把这些留给更需要帮助的人。”
更多的时候,家里一片寂静。
徐英和赵宏杰坐在空旷的客厅,亮着一盏灯。几十分钟里,赵宏杰能抽三四根烟,不停用手搓着脸。
院子里栽了几棵果树,浇水、施肥,往年都是赵金在照料。去年秋天,一棵树长出几十个柿子,他高兴坏了。
今年,柿子树没结一颗果子。
(应受访者要求,除赵金、栾留伟,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熊丽欣 左琳
编辑 彭冲 校对 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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