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常青。
作为华裔卢森堡选手,这已经是61岁的乒坛女将倪夏莲第6次站上奥运赛场。
1989年,倪夏莲成为最早一批中国乒乓球海外兵团成员,三十余年间,她成为中国与卢森堡之间的重要交流使者。2021年,她为卢森堡取得了历史上第一枚世乒赛女子奖牌。
比赛中的倪夏莲。 受访者供图
巴黎奥运会乒乓球混双决赛前,她收到中国队的陪练邀请,很快就答应下来,全然没有顾忌接下来她就要与孙颖莎进行女单比赛,这可能会让自己提前暴露技术缺点。倪夏莲说,“不止国人,我们所有的海外华人都知道这场混双比赛意味着什么。上次东京奥运会上我们输了,所以这次比赛非常重要。对我来说,个人的荣辱得失并不重要,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7月31日,乒乓球女子单打32强赛,孙颖莎4:0击败倪夏莲晋级16强。在比赛暂停期间,倪夏莲接过丈夫兼教练丹尼尔森递来的可乐补充能量,乐观的态度和赛场上的松弛感让她在网络走红。
比赛现场。 受访者供图
比赛结束后,倪夏莲大方地向孙颖莎送上祝福。在绕场一圈时,观众起立鼓掌,为这位老将喝彩。“我没想到现场的观众这么支持我、爱护我,走着走着,就要跟大家说再见了,我非常不舍。”
以下是倪夏莲和丈夫丹尼尔森与新京报记者的对话:
巴黎相逢
新京报:中国队邀请你陪练,过程是怎样的?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倪夏莲:今年奥运会的乒乓球混双金牌非常重要,因为三年前的东京奥运会中国队输了,所以特别渴望这块金牌。而且这次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朝鲜队是一匹黑马、“神秘之师”,能把世界第二(日本队)打得那么惨,说明他们还是很有实力的。我们中国队没有跟朝鲜队打过,可能就会心里不够踏实。刚好我的打法和朝鲜队的女选手相似,如果我能够帮忙练一练的话,他们(王楚钦和孙颖莎)可能会更踏实一些。
收到中国队的邀请时,我觉得非常荣幸,因为回报国家的机会很难得。我是中国队培养出来的,如果我能够帮助到中国队,让他们在夺冠路上减少一点点困难,或者说增加一点点信心的话,我就非常开心了。事实证明,决赛前的“临时抱佛脚”还是很及时的,非常值得,因为王楚钦他们在决赛中确实对长胶这一部分处理得非常好。当然我知道他们平时已经练习很多,也练得很好,但是左手长胶好像少一些,所以我很高兴可以帮到中国队一点点。
新京报:有没有担心做陪练会提前暴露技术缺点,影响接下来和孙颖莎的女单对抗?
倪夏莲:确实会影响。作为职业选手,我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但这块金牌不仅是中国队,更是全球华人的心之所向。我们希望中国队能够拿到冠军,只要能够帮助到中国队一点点,个人的利益得失真的不算什么。在我看来,国家利益永远高于一切,如果刚好我现在有这个机会的话,我会完全把自己的荣辱得失往后放一放。
新京报:整个陪练过程是怎样的?
倪夏莲:赛前训练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而且除了熟悉我的打法,他们还要练反胶、正胶,要练左手、右手,要结合起来练。我陪王楚钦练得多一些,因为他要适应朝鲜女选手的球。另外还有一个优势,我曾在混双的世界杯选拔赛时碰过朝鲜队,所以我尽量模仿他们的打法,在训练的时候给中国队制造难度。训练时难些,比赛就会容易些;训练太舒服,比赛就会更难。所以几十分钟的训练效果就非常好,我也感到很欣慰。
不同的打法,球的速度、旋转、力量、落点都不一样的。如果不练,比赛时就容易心虚犹豫。在高水平竞技中,哪怕0.1秒的犹豫,球的力量都可能会受影响,所以出手果断非常重要。
出手果断需要自信心,而自信心从实力来,实力从训练中来。准确来说,针对朝鲜队的打法训练,多了1%的自信,就多了1%战胜对手的可能性。在顶级赛事中,一两分都是非常要命的。比赛是心态、技术、战术的全方位博弈,少了一个都不行。
新京报:和孙颖莎比赛后,你的感受如何?
倪夏莲: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跟孙颖莎打球,她确实很棒。40年前,我也曾是世界顶尖选手,但不去体验一下40年后的世界顶尖选手,我不会知道现在选手的水平这么高,或者说我这么慢。莎莎的球速快、落点刁,变化多样,我很难跟得上,比赛的节奏完全是被她控制的。
即便这样我还是尽量争取赢,多赢一分是一分,多赢一板是一板。她是世界第一,赢我太正常了。但我希望这球能打得精彩,多一些回合,不想被她打一两个回合就败了,同时还要给她制造一点难度。因为莎莎后面还有比赛,她可以把我当靶子打,练习长胶对战。这是我的责任,对她也是一个很好的磨练。所以我每一分都是在努力的。
新京报:你和孙颖莎的比赛非常精彩,赛后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你也很激动,当时你是什么感受?
倪夏莲:比赛结束后我当然要恭喜她,祝愿她之后打得越来越好。当时我被场上的气氛感动到了,我没想到现场的观众这么支持我、爱护我,这种被喜欢的感觉真好。绕场走一圈的时候,卢森堡大公和他的夫人专门从主席台走下来,恭喜我,肯定我的成绩,也感谢我奉献了一场精彩的比赛,并且告诉我这是历史的时刻,我好感动。走着走着我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被感动到了,却要跟大家说再见了,很不舍,所以我流下了激动、不舍和感恩的眼泪。
比赛现场,倪夏莲和丈夫丹尼尔森。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比赛时,孙颖莎有几盘进攻特别猛烈,你前几拍都防住,但是最后一拍实在是跑不过去,没有接住。但是你当时笑了,为什么?
倪夏莲:我在为孙颖莎打得好而非常高兴。在赛场上,我希望她把我当成一个靶子,这就像是一种传承,这也是我在中国队受到的教育,我也会尽量做到。
新京报:在跟孙颖莎比赛前,你的丈夫对你说了什么?
倪夏莲:他说让我尽力而为,不要担心。其实我们都明白,孙颖莎过去两年里一直保持世界第一,她是非常强大的,我丈夫也很自豪我可以和世界冠军打球。相较之下,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只管去拼。他只是希望不要输得太惨,只要不被打成0:11就可以了。
新京报:你首创了“怪球手”,采用长胶拍,球路变化莫测。你当时的创作灵感是什么?
倪夏莲:这个要归功于我丈夫的乒乓球技术。我刚开始学乒乓球时用的是正胶,随着乒乓球的发展,再加上我身高一米六都不到,个子这么小,要攀高峰的话难度是很大的。乒乓球技术在不断更新,规则也在改变。在我先生的帮助和支持下,我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心里也很踏实。我们经常讨论技术,我们把西方和东方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创新。
要争取赢 要学会输
新京报:谈一谈你的出国经历?
倪夏莲:我1986年离开中国队,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了3年书。我是很恋家的人,回到上海和父母在一起,很踏实。但是国门打开后,很多队友同行都走出去了,这时候我有一些压力,好像只有我没人要,所以只能跟着时代的车轮走。当时想在国外生活一两年就回来,没想到我在欧洲的成绩特别好,有那么多的人需要我,对我重用和关照,我被感动了。
在卢森堡生活了很多年后,我对这个地方有了感情。当这个国家再一次对我发出邀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以作为一个中国人去帮助他们,然后和我搭档一起把卢森堡带进了悉尼奥运会,这是这个国家的乒乓球项目第一次上奥运会。他们会记得是一个中国人帮忙的,我觉得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荣耀。从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应该有这种国际主义精神,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和睦相处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新京报:你是如何一直保持这样积极乐观的心态?
倪夏莲:赢球是运动员的天职,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赢每一分。对于比赛中的得失,我们可以很聪明地去处理自己的情绪,凭本事打球,公平竞争。要尊重对手,保持风度。对我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把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因为总有一个人要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要争取赢,但是也要学会输。虽然学会输的过程很痛苦,但这就是人生,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去面对它,逃不了。
新京报:这次比赛后,你的关注度提高了,可能会面临一些不好的评价。这会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
倪夏莲:首先我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关注和肯定。我非常感动,有大家对我的支持,我觉得我有很多的责任,也很欣慰能够把正能量或者我在赛场上的开心情景跟大家分享,我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事情。至于不同的声音,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我们没有权力去指责或责怪别人,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这些。大家有想法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我的宗旨是做好自己,这个是最重要的。
新京报:对于女单决赛引发的争论,你怎么看?
倪夏莲:我想说的是,重要的是冠军属于中国队。这种球输赢其实都很正常,因为莎莎没有拿过女单奥运冠军,人们很多时候会希望她也拿个冠军,这种心理也正常。对于陈梦来讲,能够在这种压力下取得冠军也非常了不起。她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格局很大,赢下来不容易。冠军属于我们中国队,我要恭喜两位冠亚军。
新京报:你是怎样保持自己的竞技状态的?
倪夏莲:我的基础打得比较好。这个基础并不是说只有乒乓球,而是我在中国26年的生活经历,这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财富。从小酸甜苦辣的生活经历让我内心非常强大,面对困难的时候都会磨练自己,所以练就了一身本领。走出国门后,我抱着开放的思想、学习的态度、合作的精神,友善和睦地和大家相处。时代在前进,我也不断地与时俱进,丰富自己,并且在学习中获得乐趣。
新京报:在比赛休息期间,你丈夫给你拿来了可乐,这是你们提前沟通过,还是他很熟悉你,主动拿来了可乐?
倪夏莲:说到这里,那我先喝一口可乐(笑)。平时我运动的时候会喝可乐,也会喝很多水。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运动的时候总觉得能量不够,所以喝一些补充能量,运动的时候会更兴奋一点。
8月8日,倪夏莲夫妇在被记者问到在赛场喝可乐时,再次拿起可乐。 图源:采访视频截图
丹尼尔森:因为上一次在东京奥运会时,我把水递给她,然后被拒绝了。她说不,她要可乐,那让她开心一些。同时我们想给大家营造一个开心一些的氛围,想把这种很乐观的生活状态带给大家。
倪夏莲和丈夫丹尼尔森。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年轻人或者年轻运动员,应该如何面对挫折和失败?
丹尼尔森:一路走来,我们的生活都是有起伏的。在顺境的时候,尽量去享受它,因为这种时刻并不多见,很多时候都会在低谷中。这个时候,需要我们真正去战斗,不要放弃。或许运气好的时候,会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
新京报记者 秦冰 闫沫琛
编辑 杨海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