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树带上车,意味着六六决定彻底离开北京了。

小树是她捡来的狸花猫,四岁了——六六自己的游戏ID叫大树,便给小猫取名小树。带猫不方便上火车,六六就花1100块钱租了辆厢式货车。于是这个夏天,小树被装进一个浅灰色猫包,忽闪着眼睛,不吵不闹,安静地陪主人赶往下一个城市。
六六的目的地是阜新,一座资源枯竭型城市,在它所在的辽宁省GDP排名倒数第一。
但在年轻人活跃的社交媒体上,阜新是他们的遁世之选。这里充斥着全款买房的传说——有人花2.8万拿下了人生中第一套房子,有人感叹终于找到了躺平养老的好地方,并在刚装修完的房子里拍下落日,说进门的一刻被完全治愈了。和“低价房鼻祖”鹤岗相比,阜新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距北京600多公里,有高铁,两个多小时就能到。气候上,也不似鹤岗那样有着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六六就是在这些帖子的“感召”下前往阜新的。今年2月,她花3.5万块钱在当地买了一套50多平米的老房子,每平米700元。她说这个价格算是捡漏,但如果运气更好些,还能寻到300多元一平米的房子。
我是今年6月在阜新见到六六的。这个20多岁的女孩当时正在为装修忙得焦头烂额,她用了一半时间给我讲述为什么选择阜新,剩下的一半时间则用来吐槽在阜新遇到的糟心事。那天吃过饭,她带我绕了大半个阜新城才找到家,好几次还差点走错路——显然,她对这座城市还不够熟悉。
像六六这样不熟悉阜新的新移民太多了。他们组成了一个个500人的微信群,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偶尔也会组织线下聚会,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归属感。移居阜新12年的百万哥告诉我,这些年来阜新的新移民陆陆续续几万人。
这其中,几乎每个人都有着不能轻易言说的往事。在阜新,除了拥有一套房子,他们还希望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们不是来阜新躺平,也不是在摆烂,我们只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在隐居。”百万哥在朋友圈写道。
一个女孩的生活底气
对于房子,六六是有执念的。
她的老家在中部一座山清水秀的小城。老家有个习俗,如果一个家庭里既有儿子,也有女儿的话,过年那几天,女孩是不能回家的,“老人们说,如果回家,会影响家里男人的财运。”六六就亲眼见过,姑姑过年时不被允许回家。
六六是独生女,不存在这个问题,但她很早就知道,父母的两套房子可能和她没什么关系。在一些只有女儿的家庭中,如果父母有一方过世,得找个家族里的男性亲属晚辈送孝。送孝的条件,往往是将房产赠与送孝人。

“我的父母也许不会这么做,但我要想靠自己努力,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六六说。

低房价,吸引着不少人去阜新买房
从一所”211”大学毕业后,她先去了广州工作,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几个人一间,生活用品混杂在一起,谈不上任何隐私。她搬出去找人合租,每月租金1400元,百余平米的房子里男女混住。打电话时,需要把声调压到很低;某次回到出租屋,她还被合租的男人骚扰。
但买房对她来说遥不可及——彼时广州的房价每平米两万左右,六六月薪约4000元。
两年后,六六离开广州,到北京工作。这里的房租更贵了,合租价格从最初的1800元,直线涨到2200元。房东的一些做法也让她感到不适。新冠疫情封控期间,她向房东提出,说想加入业主群,以便及时看到小区的各种通知。房东拒绝了,说只有业主才能进。
又过了段时间,房东告诉六六,说儿子要结婚,随时会把房子卖掉。之后隔一段时间,房东都要通知她一遍。六六每天活在提心吊胆中,而直到她搬走,那套房子也没卖成。
“成为业主,而非租客”的念头在六六脑子里愈演愈烈,但岂止广州和北京的房价让她望尘莫及,就连老家所在的县城,房子都涨到七八千元一平米了,她完全没有能力买。
更何况,六六是铁了心不回老家的。平时在电话里,父母跟她聊不到两句,就要问什么时候结婚,父亲甚至说,两人认识一个月就能结婚。早几年,六六谈过一段异地恋,分手后就一直单身。她找各种借口回避这个话题,不死心的父母则不断通过亲戚、朋友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为了不驳父母面子,六六一般会加对方微信。聊过几次后就再没下文。
男人们的目的直接而明确,结婚生子。至于六六在乎的精神生活,他们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父母的认知和那些男人差不多,他们反复告诉六六,和谁生,都得生,早生比晚生好。况且双方只要有了孩子,有关感情、精神生活的问题,都能去妥协。老一点的长辈更是教育六六,尽量“找一条街上的男人,知根知底,平时走动也方便”。
每次聊到婚育问题,双方都会不欢而散。六六至今记得和父亲的一段对话。
“我问我爸,以后我老公出轨怎么办?他说改了就行了。”
“嫖娼怎么办?”
“结了婚后就不会嫖了。”
“万一他家暴怎么办?”
“我和你妈,也都是打打闹闹一辈子这样过来的。”

“万一出现这些严重的问题,我能离婚吗?”

“不行!”
这段对话,让六六对相亲和婚姻充满不安。她非常清楚,也许有一天终究逃不过,必须嫁给一个相亲认识的男人。那么她给自己留的后路,就是买套房。
“房子对我来讲,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由。它至少不让你去受限。举个例子,你没成家时,不用受限于父母,成家以后不用受限于丈夫,永远都有一个退路。我之前看到过一种说法,女性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定数,她先是在父母那里做了一段时间客人,又去丈夫那边呆一阵子,老了飞到孩子家里面,最后找一个地方长眠。”六六笃定地告诉我,如果拥有了一套房子,遇到离婚这种事,她就不用灰溜溜地去父母家,听着那些关于复婚的唠叨;更不用耗尽精力和男人争房产,而是可以潇洒离开,过自己的生活。
大街上的低价房信息
她考虑过鹤岗,但被那里漫长的冬季吓到了。在网上搜索低价房时,六六注意到了阜新。不少人在那里做自媒体,他们说这是一个“值得躺平”的地方。
到阜新前,六六对这个城市完全没概念。她甚至对整个辽宁省都没概念,仅有的了解大概只有铁岭、赵本山和二人转。2023年10月的一个周末,她买了从北京到阜新的高铁票。
对于阜新,她没有太高预期,考察一圈下来发现,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规模、基础设施、繁华程度都还可以,并且有高铁站、三甲医院和大学,足够生活了。”那之后,她又来了几次,并下决心买房。
对比了中介推荐的几套房源后,她选择了一个住着很多退休老干部的家属院。在她看来,这至少意味着,居民素质还不错。小区距阜新南站一墙之隔,房龄20多年,附近有个早市,步行两三分钟就能到。不远处还有个派出所,这让六六觉得安全。
六六看中的房子在二层,50平米的两室一厅,整体要价3.5万。房主是一对退休干部,很好说话,几乎没怎么谈判,双方就决定成交。中介告诉六六,二楼这个价格在阜新二手房市场不多见,算是捡漏。六六赶紧把房款转过去。
六六买的房子
办房本需要户口本,六六不想让父母知道,就拿着身份证,在老家以户口本丢失的名义,重新补办了。然后拿着补办的户口本,回到阜新办手续、过户,大约10天左右拿到了房本。
大红色本子对她来说,是底气,更是对未来不确定的生活的保障。

荣耀与衰落

对于阜新,我起初以为它会冷清,会残存着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衰落和窘迫。网上公开资料显示,阜新位于中国东北地区南部、辽宁西北部的内蒙古高原和辽河平原的中间过渡带,城市和农村人口加起来不足200万。而作为媒体人,我记忆中的阜新往往与“矿难”“瓦斯爆炸”牵扯在一起——比如2005214日,辽宁省阜新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孙家湾煤矿海州立井发生一起特别重大瓦斯爆炸事故,造成214人死亡。
真正走进后,这座城市打破了我的一些刻板印象,没有灰头土脸的天空,市区看不到什么破败的厂房。天刚蒙蒙亮,拖小车提篮子的老人就占领了早市,采购食材。到了晚上,年轻人陆续下班后,几个著名的夜市挤满乌泱泱的人群,和其他网红城市的美食街并无二致。
阜新最具代表性的地标是海州露天矿国家矿山公园。这里之前是知名的海州露天煤矿,2005年关闭后,被列为首批国家矿山公园。南北长约2公里、东西近4公里。深度350米左右的矿坑里,写满阜新当年的辉煌。
阜新海州露天煤矿,成了一代人的记忆
1953年7月1日,这个亚洲最大,世界第二大,我国第一座机械化、电气化、现代化的大型煤矿正式投产。1954年中国邮政发行的纪念邮票、1960年第三套人民币五元背面图案,都选用了海州露天矿电镐采煤作业的场景。
一个老矿工告诉我,“当时的阜新就像一个大工厂,除了海州矿,还有好几个矿,从事煤炭行业的人,加上家属在内,能有35万人左右,占了当年阜新人口一半。”阜新共青团官方信息显示,那些年里,阜新累计为国家生产原煤7亿多吨。如果将这些煤装进火车车皮,可沿赤道环绕地球3.5圈。
可矿总是会挖完的。在老矿工的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前后,阜新煤矿的辉煌突然黯淡下来,随着煤炭资源逐渐枯竭和开采成本上升,煤炭主导的单一产业开始衰退,阜新陷入了“矿竭城衰”的困境。东梁矿、平安矿、新邱露天煤矿、海州露天矿接连关闭,2001年,阜新被国务院正式认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
阜新,一座因煤而兴、因煤而衰的城市
煤矿开采期间,矿工们长期居住在建国初期的土石房、砖木房,甚至日伪时期的劳工房、简易房里。彼时的阜新,一度呈现出“百里矿山、百里棚户”的魔幻景观。
2005年开始,阜新把棚户区改造作为“一号民生工程”来抓。棚户区改造后,很多家庭可以分到几套回迁房,当地居民说,回迁房面积普遍不大,每套五六十平米左右。
阜新如今的低价房,多是这种回迁房以及过去建的老房子。
作为阜新本地人,“95后”小吴家里有三套回迁房,每套60多平米。他的父母当年在矿山工作,一家老小就住在棚户区。在小吴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大约1996年,很多矿开始关闭,父母下了岗,生活一度拮据。《新华每日电讯》报道称,“到2000年,阜新12.9万煤炭工人下岗,19.8万城市居民处于最低生活保障线以下,占城市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长大后小吴得知,父母当时买断了近20年的工龄,每年补偿几百块,夫妻两人总共补了1万多元。为了另谋出路,他们在阜新开了小餐饮店。初中毕业到外地辗转几年后,小吴回到阜新,在自家餐馆帮忙,跟着父亲学厨。
搬进回迁房那年,小吴22岁。很快,他结婚生子,生活单调乏味。伴随着东北老工业基地衰退的现实,这座城市里的年轻人挤破了头想要出去,有本事的去了沈阳、哈尔滨;更有本事的流入关内,去了北京、上海。
小吴在阜新的朋友越来越少,“城市小,生活单调,收入又低,谁愿意留下来呢?”
很多低价房已经长期无人居住
逢年过节,儿时的朋友会回来几天。他们肉眼可见混得不错,有人搞金融,有人参与投资。小吴说,朋友们每次回来都是穿金戴银披着貂儿,开着各种名车,见面就发中华烟。那个只存在于高谈阔论中的花花世界和小吴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早就跟不上朋友们了。
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自己又是独子,小吴不想出去也出不去。新冠疫情期间,饭馆关了门,疫情过后,他转而做起了夜市。
阜新的夜市总是热闹。天一擦黑儿,东风路、红玛瑙、友爱桥夜市等数十个夜市就忙碌起来,二维码进账的声音不断。有实在的羊肉串老板直接打出广告语,“不是纯羊肉我死”。“我死”俩字字号最大,苍劲有力,自信满满。整整一个晚上,小吴都在热情地招揽客人,“大哥,吃点啥”“美女,整点不”。有人被他的热情吸引,更多的人头也不抬地走开了。就这样,每个月下来,小吴能挣大几千。在这个城市,足够他生活了。
去年,他以11万的价格卖掉了家里一套回迁房,买家是个来自福建的单身女孩,30多岁,说是想到阜新来躺平。“不知道阜新有什么好。不过也行,这里的年轻人能多一些。”小吴非常清楚,阜新留不住本地年轻人了,现在街上的年轻面孔,很多是新移民。
挤入低价房的新移民
在阜新采访期间,绝大部分时间,我和新移民们一起散步一起钓鱼,一起溜达到阜新南站附近吃13元的自助餐。阜新物价不高,低价自助餐厅仅南站附近就有七八家,荤菜素菜加在一起有40多道。
老板说,光靠这些菜品肯定是赔钱的,赚钱主要靠另外单点的酒水和饮料。不少本地大哥一瓶接一瓶喝着啤酒大声喊叫着,“嘎哈呢!这是嘎哈呢(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新移民们则很少点酒水,他们往往闷头吃饭,再闷头离开。

这个小区内,住着不少阜新新移民

百万哥是新移民的“前辈”。这个40多岁的锦州人,2012年就来了阜新,还给自己起了网名叫“百万志士闯阜新”。
到阜新前,百万哥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混迹于北京、上海、广州等多个城市,在证券公司搞过业务,也在期货公司干过,还当过二房东,可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也没挣下大钱。他觉得自己最高光的时刻是在北京当群演,并翻出照片给我看。那时候他还瘦削也硬朗,鼻梁挺拔,穿着外国特警的制服。
最低谷的那段日子是在沈阳。当时他身上没什么钱,只得用自行车托着行李,去沈阳市大东区八王寺附近租房,房租每月100元。没有暖气,土炕很小,得斜着身子睡觉。到沈阳的第一年春节,屋里太冷,百万哥买了两包饺子,放在家里直接结了冰。最终,那两包饺子被老鼠和他自己分食了。
到阜新的上一站是在四平。他在那里开了家小旅馆,交了个女朋友,最终分手。关于这次分手,百万哥不愿意多提半个字,“她是吉林人,到最后,我连吉林两个字都不能听,也不能提了。”总之,他必须离开四平——那是他的伤心地。
他先是想离得尽可能远。于是考虑了广西一座边境小城,后来听说隔壁缅甸经常打仗,炮弹容易落到中国境内,就放弃了。后来从社交平台得知,阜新房价也低,离老家锦州也不远。于是最终还是回到了东北,以每平米1000元的价格,买了套50多平米的房子。
“便宜的都是顶楼,三层以下的房子,起步就得10万左右。”中介小王告诉我,阜新有的二手房虽然便宜,但几百块一平方米的房子并不是主流,两千元左右算正常。在阜新低价房圈子里,单亲妈妈小王很有名。她是内蒙古人,得抑郁症后,一心只想找个压力没那么大的城市生活,最终选择了阜新。换过两次低价二手房后,小王贷款买了一套全新的商品房。同时在短视频平台上做起了中介,专门卖低价房。
“阜新的低价房基本都是回迁房。”另一位中介解释说,有些房子算上当年装修的钱,甚至是赔钱出售,但房主还是要卖,毕竟留着也没什么用,“有一个南方人,2023年一次性在阜新买了9套房,拉来团队搞游戏代练。结果创业没成功,只得将房子卖掉。”
换过两次低价二手房后,小王买了一套全新商品房
刚到阜新的头几年,百万哥每年春节都要回锦州。父母陆续离世后,家不存在了。
阜新给他的归属感,逐渐取代了锦州。2019年初,百万哥突然发现,搬到阜新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甚至有人从鹤岗搬过来。而百万哥因为来得早,自然承担了“前辈”的功能,他建了新移民的群,也被拉进了很多群,逐渐成了他们之间的纽带。
大多数新移民不愿意讲那些旧日的故事,在他们看来,到阜新,就是要成为新造的人,何必再去提及过往呢?一个“95后”的女生在拒绝了我的采访后说,她原本就是想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除了我的猫,我连家人也不信任了,更何况是媒体。”
百万哥告诉我,新移民中,女生比男生多,买房的比租房的多,不婚不孕的比想结婚要孩子的多;几乎每个人都养着宠物,以猫咪居多。百万哥在阜新建了个不婚不育的小圈子,“我们虽然是小众群体,但我们放下了人世间的恩爱情仇,一点烦恼都没有了,有的就是对生活的热爱。”
他很欣赏一个叫李猩猩的女孩。她平时做自媒体,去年12月,她把做自媒体收入的8800元,全部捐给了阜新一家福利院,自己平日吃着泡面。为了表达敬意,百万哥在朋友圈写道,“向燕郊移民阜新的李猩猩学习,抛弃低级趣味,做到大爱无疆。
还有一个女孩,原本就有心理问题。之所以想去阜新,是为了买套房子,开始新的人生。但她低估了这里的房价,得知信用卡里仅有的7000元钱不够买房子后,她受到刺激,进了精神病院。
“以前有这个(精神)病,没买成受刺激又犯病了。”百万哥有些唏嘘。
百万哥在阜新的日子忙碌而平淡——除了在二手平台卖东西,他还帮忙管理着30套出租屋,每个月能有5000元左右的收入。1000元的固定支出中,除去200多的油钱,剩下的用来吃吃喝喝。
前段时间,因为有亲戚去世,百万哥回了趟锦州,也见到了几个儿时的朋友。家乡对他来说愈发陌生,“没几个认识的老人,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了。”
返回阜新途中,他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开阜新了。
不美好的一面
六六没有百万哥那么坚定,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留在阜新,见到我的那天,她甚至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六六说,她刚拿到房本,问题就来了——她买的这套老房子,之前的装修很简单,比如马桶是裸露在外面的,连门、墙这种遮挡物都没有。一切得重新装修。
六六在社交平台上找了设计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对于自己的家,六六有很多设想——她希望家里是智能的,便要求设计师要留出智能开关和智能家居位置;她还给小树留足了空间,设计了飘窗。
有了设计图,六六在阜新找了装修工,先付了一半首付。
按照合同约定,整个工期33天,也就是说到5月20日结束,可直到6月20日也没交工。装修工给出的理由是,自己的成本覆盖不了总费用。言外之意就是,自己是赔钱干。可六六认为,合同签订前,装修工应对成本进行预判,否则就别签。双方拉锯很久也没有结果。
六六认为装修工涉嫌诈骗,并报了警——她上一次报警,还是因为遭遇职场性骚扰。警察来了,说这不是诈骗,只是纠纷,并督促装修工赶紧完工。六六最终得知,装修款实际已经被挪用。
装修成了六六在阜新上的第一课。除此之外,她发现了这座城市不那么美好的一面,“我经常在主路上遇到男的当众小便;在饭店吃饭,菜品不新鲜,我去投诉反而会被商家骂;有些小贩卖东西缺斤短两还不承认;很多路坑坑洼洼常年失修,我还因此摔过跤;路上总有人开着四轮老头乐电车横冲直撞……”

不过,六六整体是喜欢阜新的,对未来生活也非常积极。六六之前从事过自媒体,她以后在阜新还是想做些线上工作,并瞄准了老年人养生赛道。但不是所有人都做好了规划,比如一年前搬到阜新的大宝。他不知道在这个城市该做些什么,满大街兜兜转转了一年。

阜新的低价房,多是回迁房或老房子

大宝40来岁,地道的北京人,操着一口正宗北京话,可他没有感受到任何优越感,“我出生在北京郊区,农村人,与河北一河之隔。在北京买不起房子,想买辆车吧,从2012年到现在还没摇到号。”他原本是北京一个政府单位的三方派遣员工,每月工资只有几千元,从家到单位通勤时间要三小时左右。买不起房,大宝就和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他谈过一个北京女朋友,后来因为女方家里拆迁就分手了。

就这样,大宝慢慢活成了“北京废柴”。
他早就想逃离北京了,疫情管控一结束,就直奔阜新看房子。他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是小,“想去哪,骑个电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哪像北京,随便办个事至少都得半天。”后来,他花4万多元,买了套70平米的老房子。这个房子的总价,在北京甚至连一平米都买不到。大宝很开心,他总算在40多岁,有了自己的房子。
“都知道北京卷,可谁都不想离开,我就是跳出围城的那个人。”吃了一年多老本,大宝最近终于找到一家中介,当起了学徒。虽然暂时没有薪水,但至少可以期待一下早日出师。
阜新工作机会的确有限。在百万哥的观察中,新移民不少是用一根网线就能挣钱的数字游民,也有卖锅盔卖袜子卖鱼的小贩,还有人在当地找到了超市收银员或网吧网管的工作,每月收入三四千元,已经算是不错。“如果肯出力气,做日结工也能养活自己,但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那个苦。”他注意到,还有一些人搞股票、基金等投资,“想躺平,躺久了又觉得需要再挣点儿钱。”
离开的,和留下来的
“躺平是有资本的,穷人不适合躺平。”同样受制于工作难找,作为新移民的“一条鱼”今年3月离开了阜新。
一条鱼是个“95后”,天津人。他当年到阜新的目的很明确——疗伤。
上高中时,一条鱼就确诊了抑郁症。勉强读完大学后,他到深圳当起了程序员。紧绷的职场环境加重了他的抑郁症——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永远睡不着;走在路上,有时会出现幻听;他把抗抑郁的药物舍曲林加量吃,还是没有用。
给朋友打电话,对方就一句话,“兄弟,想开点,出来喝酒。”可他想不开,酒精也没有效果,一条鱼知道自己病了,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他尝试打过心理危机咨询热线,电话一直占线。
他决定离开深圳。2022年3月,一条鱼花5万元,在阜新买了套50平米的房子,又花3万多搞了装修。搬到阜新的一年里,他换掉了手机号,注册了新的微信号,新号码只有父母知道。他每天的生活很固定,早上6点起床跑步一小时,白天在家看书、看剧、写小说,无聊时逛街和钓鱼;晚上6点,围着阜新城骑车两小时。
他在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社交,只想一个人待着。
健康作息和规律生活的确起到了作用,一条鱼觉得自己状态好了起来。但新的焦虑又来了——他需要工作。“身上没啥钱了,不能总吃老本。”一条鱼学的是计算机,在阜新除了网管,找不到其他对口工作。跑外卖或当中介,他又不想干。
那段时间,他带着简历到当地几家小公司面试。某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果想上班,为什么要在阜新上?犹豫了一段时间,一条鱼把阜新的房子出租出去,回到深圳,继续过起互联网公司的码农生活。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如果抑郁症又严重了,大不了再回阜新躺着”。
每平米几百块的房子
六六暂时不打算离开阜新了。装修事件过去后,她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她终止了上一份合同,重新找了装修工,原计划8月中旬可以完工。但拖了20多天,对方还没开始铺瓷砖。再一追问,说是同时接了其他人家的活,先去给别人干了。六六又打听了三四家,最终定下新的瓷砖工匠。
暂住的出租屋里,除了小树,六六还捡了一只布偶,没有名字,她管它叫“喂”。“喂”刚捡来时身上有病,六六买来雾化机,又给它剃光了毛。她打算等“喂”痊愈后,给它找个好人家送出去。
端午节的时候,六六回了趟老家,父母依然催婚,她短暂待了几天便回到北京收拾东西,搬往阜新。对比一段看不到尽头的婚姻和不确定的未来,在阜新遇到的不美好不算什么,房子对她来说,也依然是那个底气所在。她给自己单独设计了一个5平米的工作室,计划着找些线上工作来做。
买房子的事她至今没告诉父母,父母甚至以为她还在北京工作,“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六六说,她把这事告诉了两个关系最好的闺蜜,其中一个单身,一个刚结婚。单身女生住着出租屋,结了婚的则搬进老公买的房子里。在她们看来,六六在阜新买房是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活着。
“你跟在北京的时候不一样,笑容多了很多。”一个闺蜜在微信里说。
“是吗?”六六反问,后面跟了一长串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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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间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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