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杨倩
以下为采访摘要
收获东京奥运会首金但对自己表现并不满意
杨倩,射击运动员。三年前,她获得2020东京奥运会射击女子10米气步枪项目金牌,为中国体育代表团赢得首金。
田川:你是东京奥运会第一位获得双金的运动员,这么年轻就成为奥运冠军,什么感觉?
杨倩:一下受到这么多关注,一开始有些无所适从,有点懵。但生活还是自己的,只是多了一些其他的工作。
田川:会觉得不适应吗?
杨倩:确实有一阵不太适应,会下意识地不想引起太多关注。
田川:比赛结束后你说一切都归零了,你会觉得归零的速度太快了吗?私下有没有哪一刻会想为自己获得奥运冠军兴奋地呐喊?
杨倩:好像没有快乐地呐喊,但会感觉自己又一次在赛场上战胜了自己。
田川:你会做赛后总结吗?
杨倩:有,需要写赛后总结。
△杨倩获得2020东京奥运会射击女子10米气步枪项目金牌
十米气步枪是最容易发挥失常的奥运比赛项目之一,有老将连续三届在最后一枪失手,甚至出现过把子弹打到对手靶上的离奇事件。真实的气步枪靶子,直径4.55厘米,靶心直径只有0.5毫米。有人这样形容它的难度,在十米之外,用没有倍数的瞄准镜,对着一元硬币上的头发丝射击。
杨倩:10环就是最中间的点,直径不到一毫米。
田川:你怎么能打得那么准?你的眼睛有远视吗?
杨倩:没有,视力正常,大约是5.12。
△十米气步枪靶子直径4.55厘米,靶心直径0.5毫米
田川:你们的枪有多重?
杨倩:大概9斤多。
田川:衣服也好厚,尤其裤子完全像一个壳。
杨倩:它的材质很硬,上了浆,可以帮助我们固定身体的各个关节,等于给了一个外在的支撑。
田川:其实感觉女孩子打枪还蛮酷的。
杨倩:倒也没什么特别感觉。
田川:你会有特别兴奋的时候吗?
杨倩:我不会刻意让自己兴奋,因为这个项目需要稳定的心态,是一个平稳中爆发的项目。我们需要保证自己有一个平稳的心态,但其实在平稳中又掺杂着很多激烈的情绪。
田川:比如东京奥运会最后一枪,你和对手只差0.2环,你觉得自己当时的心跳有多少?
杨倩:起码一百五六吧,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打枪贴腮时震感特别强。
田川:在决胜的那一瞬间,你真的可以做到心无杂念吗?
杨倩:其实最后一发我可有杂念了。
田川:当时在想什么?
杨倩:正常情况下我们瞄准的是一个区域,但那时候变成了一个点。平时我的晃动在9环圈左右,但那时候感觉在整个黑点上晃,甚至晃到环外白的区域。除去最后一发,我的平均成绩应该是10.5环多一点。最后一发可能还是自己情绪上比较迫切,导致最后瞄扣配合受到影响。
田川:扣动完最后一下扳机,你对自己的评判是什么?觉得能拿冠军吗?
杨倩:我对自己的评判是,完了,这一发没打好,放下枪看确实就打了个9环。我当时其实挺懵的,回头看到教练欢呼,我还说打的不好欢呼什么呢?然后才知道原来拿冠军了。
田川:感觉你说拿冠军了都不怎么骄傲。
杨倩:如果能做得更完美一些就好了。
田川:你对自己真的挺狠的。
杨倩:这个项目场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没办法保证自己一定能有好的发挥,成绩其实自己不太满意,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2020东京奥运会射击女子10米气步枪决赛最后一枪 杨倩(右)
杨倩,2000年出生在浙江宁波的一个小山村,10岁那年,据她的启蒙教练回忆,就是因为杨倩的一双眼睛,那个自信的凝视,开启了她的枪手生涯。
田川:你的教练说之前全国选拔时,他对你的印象就特别深。
杨倩:他说我眼神比较坚定之类的,敢于跟他对视。
田川:但是在训练了一年多以后,你曾非常坚定地想要放弃,为什么?
杨倩:因为三姿训练很痛苦,那个时候就觉得它带给我的痛苦远远大于带给我的快乐,就想不练了。然后教练就把我妈找来了,我哭着喊着让她带我回去。我妈就跟我说不行,你得继续,然后就把我留在那里,很坚定地回家了。我记得她还打了我一下。
△杨倩
2010年12月,10岁的杨倩被选入宁波体育运动学校射击队。训练的第三年,杨倩的成绩就打破了浙江省青少年纪录;第四年,浙江省运动会,杨倩不仅拿到项目金牌,而且打出了40发399环的世界级水准,这意味着几乎每一发都打中了10环。第五年,15岁的杨倩获得国家级运动健将称号,打破该项目的世界青年纪录。2016年,杨倩进入清华大学射击队。2020年,杨倩连续4站奥运会选拔赛全部夺冠,毫无悬念地入选东京奥运会女子10米气步枪参赛名单。
在平静中爆发
东京奥运会比赛日首日,杨倩,这个00后女孩让所有人记住了她的名字。三年前的荣光历历在目,然而三年后的今天,她的名字却不在2024年巴黎奥运会参赛队员之列。
杨倩:2022年、2023年,有一个阶段我非常迷茫。可能今天练下来,我觉得自己对动作的感受没有任何问题,应该可以打出不错的成绩,但实际情况还是差了一点。给自己设定了很高的标准和要求,但在当下去看我可能是达不到的。
田川:这样会更打击人。
杨倩:对,会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如果在击发瞬间心情不平稳,即使你觉得看的是正常的,但打出来的结果就是会有偏差。
田川:为参加2024奥运会做准备的过程中,你都处在这种状态里吗?
杨倩:就是在准备的过程中受到了些打击,然后就会处在自我怀疑的状态里。
△杨倩
奥运夺金,清华高材生,杨倩一跃成为新生代偶像。然而原来那些对世界冠军的笑脸和祝福,在慢慢发酵、变形。全运会丢金、化妆美甲、商业活动,网络上的负面消息席卷而来。
田川:我看到网上有很多关于你的美甲等等评论,就是它攻击到你整个生活里,我就感觉好残忍,有点不公平,你其实只是在做这个年龄本能喜欢的事情。
杨倩:做这些事我是快乐的,积极的,它们是生活的调剂品,并不会影响我的训练。一开始看到这些负面评论可能会有点难过,但时间长了,我就觉得他们也只是通过网络上信息作为自己评判的依据,但它不一定是真实的。
其实东京奥运会打完,随之而来的就是全运会。全运会我发挥的其实还不错,但也会害怕自己在场上没有发挥好。因为东京奥运会结束后大家对我的期待变高了,我得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竞技状态才行。但有时候太想要反而做不到。比如瞄准,10环虽然是非常小的点,但通常我们会放大瞄区,进入一个区域后就开始做准备。那段时间我把自己的区域缩小了,导致我很难准确瞄准。
田川: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杨倩:而且前两年有段时间状态也不是特别好,包括家里事情也比较多,妈妈身体不太好,心情就比较乱。
田川:我知道妈妈给了你很多支撑,你也陪她度过了很多重要时刻。东京奥运会前她病情恶化了,但是没告诉你。
杨倩:我知道她生病的时候,她已经做完第一次手术了。她们怕我担心,所以选择不告诉我。2022年她又做了一次大手术,我当时正好在打一个选拔赛,比赛结束就立马回去了。我赶回去那天正好是她做第二次手术。
田川:是什么选拔赛?
杨倩:世锦赛选拔赛,那次我排第四。
田川:错失了那次机会。
杨倩:对,但即使让我去,可能也定不下心,会牵挂。田川:心态是比赛中最重要的比拼标准,这件事对你造成影响吗?杨倩:会有一些影响,因为会牵挂。
田川: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入选2024年巴黎奥运会了吗?
杨倩:对,前期就感觉到这一届希望不是特别大,也是花了一段时间去接受,接受后就觉得这段时间能陪着妈妈就可以了。
田川:然后在今年的2月份,妈妈去世了。
杨倩:大年二十九。对于妈妈来说,其实减少了很多痛苦,但有时想想还是觉得挺突然的。
田川:平时有机会跟父母一起过年吗?
杨倩:备战那几年因为训练比较重要,再加上疫情,我们都是进行封闭训练,所以有两年没回去。
△杨倩微博
田川:如果现在妈妈能听到,你想跟她说什么?
杨倩:我马上要毕业了。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挺独立的,但在面对家人时还是会有一些幼稚。妈妈对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但如果她不在了,我会想让自己变得更独立一些。
田川:从登顶冠军到母亲离世、舆论压力,命运似乎对你既眷顾又残忍。你觉得这些起起伏伏对一个20出头的女孩公平吗?
杨倩:运动成绩上的起伏太正常了,我们从小就在经历这种事情。其实大部分时间我们可能都在经历失败,打出自己应有水平就是成功。但是对外界来说,可能只有得到冠军才是成功。现在这个项目大家的水平都非常高,我需要在每一场比赛中都发挥出应有及以上的水平,才能拿到最后的冠军。
田川:这次不能参加巴黎奥运会,失落吗?尤其是在3年前那么高光之后。
杨倩:我觉得每个人生阶段都有当下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把我最想和最应该做的事做了,其实就还好。
一年,杨倩的训练时长可以达到近两千小时,每年打掉数万发子弹,重复指向一个动作八万次。她在平静中爆发,她用真实的21岁颠覆了运动员的刻板印象。四年后的奥运赛场上,能否看到她的身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制片人:张燕
编导:周佳榕
编辑:张鹤萌、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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