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蕊雪出生在河南郑州一个双职工家庭,沿着普通人的成长路径,她读书、升学,在国内完成了所有学历教育。


小时候,万蕊雪看起来与其他平凡女孩没有差别,简单、内向、迷茫,但走进20岁,万蕊雪的人生剧本开始“起飞”。


从中山大学本科毕业后,她直博进入清华大学医学院,拜在施一公门下。读博第三年,万蕊雪以“共同第一作者”的身份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论文,首次揭开了剪接体的三维结构与RNA剪接过程的分子机理。


2018年,她被《科学》杂志和SciLifeLab等机构授予“年度青年科学家”奖项,当年她不到28岁。


命运如何扇动翅膀,使一个普通女孩成为一名出色的科学家?如果这背后藏着一个有迹可循的故事,就能为未来千万有科研志向的女孩们提供一个范本。

内向但勇敢

敲开万蕊雪办公室的门,比约定时间提前了20分钟,当时她正在解决午饭,一盒自热速食米饭。


为了采访,平常习惯穿T恤的万蕊雪特意换了一件西装外套,但她天生一张圆脸、一双大眼,令她看起来格外年轻与亲切。


“需要拍照吗?”她问。


听闻不用,万蕊雪松了口气,直言,太好了。


万蕊雪


这是一位内敛的青年学者,但绝无人敢小瞧她。面对工作,万蕊雪没有那种在镜头面前的害羞、恐不能胜任的胆怯。


两年前,万蕊雪在西湖大学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带领博士生开展科研工作,同时开始给本科生上课。全新的任务噼里啪啦砸在她头上时,她想,自己以前带过学弟学妹,生物学知识也很熟悉,应该都没问题。


做了再说,是万蕊雪一贯的行事风格。她身上勇敢的特质,体现为生出一颗“想要”的心后,主动一试的行动。


万蕊雪从小喜欢生物,2009年考入中山大学海洋生物资源与环境专业。微生物课上,她发现老师“懂得好多”,就跑去问能不能去她的实验室看看。


万蕊雪在中山大学海洋科学学院院楼拍照留念 / 图源:中山大学海洋科学学院


后来,万蕊雪有了保研机会,她知道施一公是世界级的结构生物学家,就想去他的实验室,踌躇许久,她动手给施一公写邮件。然而一段时间过去,没有回应,她就又写了第二封。


即便在科学的世界里,主动也可能成为那个突破的关键,坚持“主动”的结果是,2013年,她顺利加入了施一公实验室。


在清华,万蕊雪跟随团队进行对剪接体的研究。剪接体是一种蛋白核酸复合体,主要功能是对前体信使核糖核酸(pre-mRNA)进行加工。如果剪接发生异常,就会导致脊髓性肌肉萎缩症、慢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等疾病。有研究发现,人类的遗传疾病中约有35%是由剪接异常或剪接体突变造成的。


剪接体对人体至关重要,但由于其结构复杂、高度动态,过去在结构生物学领域是公认的世界难题。自2008年施一公在清华大学引入冷冻电镜、又在2014年将冷冻电镜装配到世界顶级水平之后,解析剪接体结构的难题,变成了如何提取高质量的酵母剪接体样本。


万蕊雪决定尝试一种新方法——内源纯化,在这个过程中,要辅以对酵母细胞的基因组进行基因编辑。这与她之前所做的实验非常不同。


万蕊雪在使用电镜进行观察 / 图源:清华大学官网


“我一开始觉得,这怎么可能呢?”不过,万蕊雪很快意识到,在经常用酵母做实验的实验室里,这可能是一个常见的事。她又向外探出一步,请教了原来的师兄,辗转联系到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的一个课题组,重新学习。“各种问,各种学”,一点一点,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


后面的工作,就是万蕊雪的老本行。在蛋白提纯上,她根据对蛋白质性质的理解对实验步骤进行了优化,比如一些步骤要低温,一些要温和,一些要手速快。所以只做了一次实验,万蕊雪就成功拿到酵母剪接体样本,为接下来两篇《科学》论文的研究成果奠定了基础。

“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施一公曾评价万蕊雪:“你交给蕊雪办的事情,她如果做不出来的话,我感觉其他人很可能也做不出来。”


这不是因为万蕊雪是个天才。相反,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万蕊雪都发现,自己一开始总不能很好地适应新环境,直接表现就是“成绩不太好”。


尤其进入大学后,氛围相对宽松,人有了更多选择,万蕊雪却感到四处碰壁:上课听不懂,作业不会写,班委评不上,去社团里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许多时候,万蕊雪深受打击,但她总觉得,一切不会停在这里,应该有办法能把事情做好。与其说,这是一种爱与问题死磕的执拗精神,倒不如说,这是一份底气。


这样的个性,万蕊雪认为与家庭教育分不开关系。


万蕊雪在一个轻松、有爱的家庭中长大。她一路读的都是好学校,因此常听同学提起,上学时如果没有考到100分就会被家长批评,万蕊雪恍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感受过类似的压力。


在万蕊雪小时候,身为中学物理老师的爸爸,从不要求她考试要考多少分,但每次考试后,两人都会一起对着试卷分析错题。除此之外,爸爸还有另一个要求:必须先写完作业再出去玩。


久而久之,万蕊雪身上有了两个变化,一是树立起原则意识,知道“有一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二是变得更加细心,能做对的题目尽量都做对。


万蕊雪在实验室做实验 / 图源:中国青年报


万蕊雪的妈妈喜欢艺术,平日爱唱歌跳舞,因此鼓励她发展兴趣爱好。从小到大,万蕊雪没怎么上过补习班,但尝试了不少兴趣班。当时流行弹钢琴、跳拉丁舞,妈妈拉着她一一尝试,但万蕊雪都不太喜欢,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长笛——小巧玲珑,泛着金属光辉,一下子便心生喜爱。


妈妈告诉她,一根长笛几百块,对工薪家庭来说并不便宜,如果决定要学,就不能放弃。


万蕊雪家住在郊区,妈妈领她坐公交车,去市区找长笛老师。路途遥远,万蕊雪晕车晕得厉害。妈妈又问:你要学吗?万蕊雪说,学。


即便是学喜欢的东西,过程也并非全然快乐。和很多小孩一样,万蕊雪也有“不想学”的时候,妈妈就会搬出她之前说过的话,劝她不要半途而废。学长笛的习惯,就这么持续了六七年。


开始学长笛,就要学下去;遇到错题,就找到原因把它改正,长大后在很多事情上,万蕊雪都像小时候一样。在大学里,万蕊雪发现自己并不擅长社团活动,就一心放在学业上,即便一开始功课有些难,她也想办法学会,“我不可能让自己交白卷”。


万蕊雪参加学术会议


在万蕊雪父母的设想中,没有什么是女孩儿不能做的。喜欢文艺的妈妈希望万蕊雪学文科,但万蕊雪更喜欢理科,她想过,以后要去军医大学,又能实现军旅梦,又能治病救人,多伟大;爸爸则觉得搞科技最酷,希望女儿未来能学航天、核物理,成为一名航天员,或者去放卫星。


在爸爸的支持下,万蕊雪在高考志愿卡上填了航天航空专业。但交上去之后,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更喜欢生物,想学生物专业,于是把志愿卡又要回来,重新填了一次。


父母对此并无意见,只说,你喜欢就好,无论做什么选择,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不做预设,没有杂念

进入施一公实验室,无疑是万蕊雪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但当时的她在短暂的兴奋之后,很快发现自己懂得太少。


万蕊雪的本科专业是海洋生物,学院里的强项是研究水产、资源保护等,施一公实验室做的却是结构生物学领域最前沿的基础研究。身边的师兄师姐也是直博生,不比她年长几岁,却个个厉害。又一次,她没跟上环境,成为了实验室里“成绩不好”的那一个。


施一公和他的研究团队在实验室


这样的经验对万蕊雪来说并不陌生,她很快奋起直追,先从模仿开始。起初,万蕊雪实验做得慢,师姐做得快,她就心里设下目标,师姐几点钟做完实验,她也要几点钟做完。慢慢地,万蕊雪越来越得心应手,从不知道今天做的实验属于课题里的哪个环节,到能够对实验设计提出自己的意见。


万蕊雪想得很简单,她要做的事,就是做好眼前的事。和小时候一样,她的目的不是考100分或者90分,就算没有达到也不会怎样。但每次实验失败,她都会总结原因。


从着手剪接体结构的解析开始,万蕊雪没有怀疑过,一旦取得成果,那将是结构生物学领域的重要发现。


2015年,万蕊雪为第一作者的《3.6埃的酵母剪接体结构》和《前体信使RNA剪接的结构基础》两篇论文在《科学》杂志发表,清华大学为此举办的发布会还是超出了万蕊雪的意料。


万蕊雪获奖


万蕊雪出名了,采访纷至沓来。


她发现自己经常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采访。有人问,为什么短短一年就能发表两篇《科学》论文,她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人问,在研究过程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她冥思苦想,勉强说出一两个。还有一次,她被问到,读博前两年没有发表过任何文章,你焦虑吗?


“我应该要焦虑吗?”万蕊雪摸不着头脑,在心里反问。


好在,万蕊雪没有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她迅速回到了实验室。首次揭示剪接体的三维结构后,施一公团队与德国马普生物物理化学研究所、英国剑桥大学等知名高校的研究团队开启了一场关于剪接体的“科学竞赛”。剪接体作为结构生物学中的一座丰碑,更多人想一探其真实面容。


做课题是团队合作,万蕊雪全身心投入,不想让自己成为拖后腿的那一个。在这场竞赛中,施一公团队屡屡领先。


万蕊雪在实验室做实验


到了博士生后期,万蕊雪对科研有了更加开阔的理解,早一个月或晚一个月发表论文并不重要。在本质上,投身研究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推动科学的发展。


结构生物学就像一座未知的迷宫,每次用火把照亮一个地方,又能发现前方还有更多的埋在黑暗里的岔口。“一个事情快被我们解释清楚的时候,就会越去想更深层的东西,也会看到更多问题。”几年前,万蕊雪与她的师妹、合作伙伴白蕊一起,将目光转向次要剪接体。


次要剪接体是上世纪90年代被发现的一组非经典剪接序列,它的含量只有主要剪接体的百分之一,但它的异常也会导致单纯性生长激素缺乏症等多种疾病。


次要剪接体丰度极低,分离与提纯的难度比主要剪接体更大。选择研究次要剪接体,是因为它重要且未知,是施一公笔下“没有任何成功把握但激动人心的研究方向”。这次万蕊雪和从前一样,没想过能考多少分,也无法预期考试时间会持续多久,“一开始做的时候没有想过能不能做出来”。


万蕊雪专注地做研究


但仅一年后,她们对次要剪接体的研究就有了初步成果。2021年,其研究成果在《科学》杂志发表,首次揭示了人源次要剪接体的高分辨率三维结构。


不仅如此,她们还优化了次要剪接体的研究体系,使得次要剪接体释放的信号更容易被探测。有了新的体系,更多人可以参与相关研究。在国际会议上,有前辈告诉她,十多年前他也研究过次要剪接体,但因为太难检测而放弃,所以非常高兴她们能做出如此漂亮的工作。


今年3月,万蕊雪团队再度在《科学》发表关于次要剪接体的论文《完全组装的次要剪接体与U12型内含子结合的结构基础》,将次要剪接体的结构与机理研究又向前推了一步。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对不对?”万蕊雪说。

三位前辈

在科研道路上,三位前辈对万蕊雪产生了深刻影响,分别是施一公、周丽君与颜宁。


施一公不必多说,他是万蕊雪的博士生导师,把她带入结构生物学大门的引路人。万蕊雪至今仍因为施一公老师的信任觉得幸运,让她一位本科毕业不久的学生,也能在重要的课题中被委以重任。


近十年前,当万蕊雪拿到第一个剪接体样本时,她心里觉得,(这个样本)可能没有那么理想。是施一公鼓励她,“去收数据,去试一试” 。结果,一蹴即成。


施一公与万蕊雪 / 图源:中山大学团委


如果说施一公是万蕊雪尊重的师长,那么师姐周丽君优秀、亲切,是她身边真正的榜样。


万蕊雪到清华大学的第一天,师姐就带她去采买生活用品。周丽君不仅人好,学术水平也很出色,在实验室里,师姐一天的工作量能抵她两天。初来乍到的万蕊雪好奇: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在周丽君身上,万蕊雪学到了许多科研经验,包括施一公实验室传承下来注重实验效率的思想。直到今天,万蕊雪依旧保持着“快准狠”的实验风格,尽量减少实验过程中的等待步骤,把对样品的损伤降到最低。如果一个实验的时间是10小时,她会在清晨五六点钟起床,用一天的时间做完实验,而不是把它拆成两天来做。


周丽君带着万蕊雪做了一年实验,毕业出国前,她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师姐走后,万蕊雪承接了她留下的课题,开始独立实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万蕊雪处处以师姐为标杆,直到她自己也成为师姐,依旧会想起周丽君当初帮助她的模样。


如今,学姐周丽君在美国一所大学担任助理教授,仍然留在科学界。


万蕊雪在实验室 / 受访者供图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万蕊雪踏上科研之路时,前方已经站着不少女性科学家,她们身体力行地鼓励着万蕊雪:未来也可以像她们一样。


刚到清华时,万蕊雪经常能在实验室走廊上远远瞧见一个人,大家看到她,都去打招呼。一开始,万蕊雪不知道那是谁,只觉得“看着像学生”,直到一次听见别人喊“颜老师”,才知道是颜宁。当时的颜宁已经是清华大学的风云人物,发表了数个关于人源葡萄糖转运蛋白的重要研究成果——“也是开新闻发布会的那种”。


颜宁看起来年轻、充满活力,总是与学生走在一起。过去,万蕊雪心中的科学家严肃、沉稳,看到颜宁后,她不由在心中慨叹:原来科学家也能这样。


同在结构生物领域做研究,万蕊雪听过颜宁作报告,也跑去询问问题。她的师兄师姐,还曾被颜宁亲自带着去日本收集数据,“特别令人羡慕”。那个时候,颜宁展现出的精神面貌,还有她背后那个更加广阔的科研世界,都深深吸引着二十出头的万蕊雪。


万蕊雪在实验室


高兴,是万蕊雪采访中经常提到的词。走廊里看到颜宁,她高兴;接到施一公的邀请电话,她高兴;本科时,在老师实验室里,她把培养皿灭得干干净净,枪头插得又准又快,她高兴;高中生物课上,老师讲起细胞、基因,她觉得神奇,也高兴。


在这些正面的心情中,万蕊雪不断确认着她对生物、对基础研究的热爱。无论什么时候,万蕊雪面前的天空中,总挂着一个闪闪发光、让她感到高兴的东西,吸引她走上前去。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3期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旦珺

编辑 | 黄茗婷

值班主编 | 赵靖含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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