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必装乖巧的,阿狸。”他道。
  
  姜梨有些迷惑的看向姬蘅,他的语气太过熟稔,她能很清楚地听出来,他唤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
  
  也许是一开始,他就看穿了她,正如她看穿了他一样。
  
  姜梨耸了耸肩:“习惯了。”
  
  前生的她,是真真正正的乖巧,虽然没能换来什么好结果,反而落得一身血泪,还连累家人。如今的她,更谨慎小心,于是扮起乖巧来也就更加得心应手,深入骨髓。
  
  姬蘅总是说入戏入戏,她又何尝不是戏子?面上涂抹着油彩,掩藏自己的心思,台上百转千回,手下杀气腾腾。
  
  姬蘅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回去吧。”他把伞递给姜梨,仿佛一心为姜梨着想的多情公子,舍不得心上人受一点寒凉。
  
  姜梨怔了怔,接过他手上的伞,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巧笑嫣然道:“那就多谢国公爷了。”
  
  “不必谢。”姬蘅道:“维护我自己的东西,应当的。”
  
  “你这么说,”姜梨沉吟了一下,“让我有种自己背后有座大靠山的感觉,很想放手一搏,去毫无顾忌的惹麻烦。”
  
  “你惹的麻烦难道还少了?”姬蘅浑不在意,“有没有靠山都一样凶悍。”
  
  “也是。”姜梨点头,“我走啦。”她见那素白的伞面底,还有一朵线绣的牡丹,淡淡的,倘若不认真看,几乎看不出来,却也是姬蘅惯来喜欢的模样。
  
  她持着伞,和桐儿白雪回屋去了。
  
  姬蘅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就站在池塘边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天上的雪,微微变大了些。风斜斜的刮起来,雪粒从水面上飘过去,白白的晶莹的一点,很快消失不见。
  
  文纪静静的站在姬蘅身后,轻声问道:“大人,为何要帮助姜二小姐?”
  
  文纪自打十岁起跟着姬蘅,同姬蘅已经有十几年主仆之谊,姬蘅是个孤独的人,旁人畏他,惧他,算计他,陷害他,不敢轻易问他“为什么”。文纪敢。
  
  姬蘅道:“把性命交给别人,人生永远悬挂在刀尖上,还能笑得出来。”他的声音含笑,却又似带着空旷的寂寥,“文纪,你不觉得,和我很像吗?”
  
  不同的是,他堕入深渊,从黑暗中开出花朵,而姜梨却在荆棘中劈开一条血路,企图从树林的漏缝里抓到一丁点微末的阳光。
  
  她走上了一条与他截然不同的路,所以他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就像是他府里花园中,生长的那些珍奇花朵,起于艰难万险之地,拼命往上爬,如果不精心呵护,就会昙花一现,迅速枯萎,永远从世上消失。
  
  世上奇花多少,姜梨只有一个。
  
  她于乱局中一次次搅乱了他的计划,虽然无伤大雅,却让他发现了这朵凶悍的,与众不同的食人花朵。姬蘅能看得出来她的虚与委蛇,看得出来她的利用,也看得出来她偶尔的真切与哀伤。
  
  他想要将这株看似温顺却凶悍的植物放进燕京这座花圃里,厮杀之后,还剩几何。
  
  他们在逢场作戏中狭路相逢,在棋布错峙之中撕下彼此面具,虚伪又真诚,于利用之中,又存了一丝惺惺相惜的真心。
  
  真好。
  
  人生短短几十载,还能遇到这样一个和自己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希望她活着。
  
  至少现在是这样。
  
  ……
  
  第二日,姜梨和叶明煜一行人,就启程回襄阳了。
  
  桐乡大半乡民都主动要和姜梨他们上燕京告状,不仅为了惩治冯裕堂,还为了给疯了的薛怀远讨公道。姜梨本觉得人太多了些,奈何百姓群情激奋——看着神志不清的薛怀远,许多人都湿了眼眶。
  
  最后,除了不能出远门的老弱妇孺,其他人都跟着车马队。
  
  至于车马费,当初冯裕堂自己搜刮民脂民膏,打算带着金银财宝逃跑。没料到没来得及跑出去,就被百姓们堵在县衙门口。那几口大箱子也没来得及带走,里头的金银财宝,足够这些百姓们上燕京一路上的银子了。
  
  在上燕京之前,还得先回襄阳去拿调令,顺便与叶家人说清楚这其中的缘故。百姓们倒是高高兴兴,姜梨陪着疯了的薛怀远坐在马车里,薛怀远看也不看她,自顾自的拿着一个小木头人玩的高兴,嘴里“阿狸”“阿狸”叫着,一会儿又说“我要拿给阿狸和阿昭玩儿”。
  
  姜梨看的心酸,叶明煜在外,趁着中途赶路休息的时候,问姜梨道:“阿梨,虽然说开始对娘他们说,是我让你过来帮我办事。但现在事情闹大了,咱们这下子该怎么收场。”
  
  这么多桐乡百姓,叶明轩他们看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待回了燕京,还有大理寺一行,甚至于打着姜元柏的名号让织室令过来办事,姜元柏知道了还不晓得会如何怪责姜梨。
  
  这些都不是小事,端看姜梨怎么圆回来了。
  
  “无事。”姜梨道:“我来对外祖母他们解释吧。”叶明煜的确无法解释这些事情,他和薛怀远根本没有任何联系,犯不着做这些事。
  
  姜梨就不一样了,虽然她也没办法解释,但叶家人不会逼问她,也许还会认为这些事情是姜元柏让她做的,反而不会多虑。
  
  叶明煜想了想,觉得姜梨说得对,便答应了下来。
  
  回襄阳的路,比来桐乡的路程还要快。许是百姓们都迫不及待的希望早些拿到襄阳知府的官令进京为薛怀远平反,赶路赶得也比往日快,没有一个拖延的人。冯裕堂就跟着人群被关在囚车以内,还有几个他的爪牙,无精打采的随着车队一起前行。
  
  他们跑也跑不了,动也动不得,深知大势已去,皆是心灰意冷。姜梨让叶明煜的人注意着冯裕堂他们,只怕永宁公主的人马得了消息,干脆杀人灭口,将冯裕堂一干人杀了,什么证据也留不下。
  
  不过,姜梨以为,有姬蘅在,这件事情应当不可能发生。她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将此事办成了一点点,姬蘅既然爱看戏,就允许阿猫阿狗来将这出戏搞砸,看不得圆满结局。
  
  等回到襄阳,姜梨并没有先回叶家,让叶明煜找个地方将百姓们先安顿下来,就直接带人去找佟知阳。
  
  佟知阳没有在知府府,而是和他的外室、儿子住在一间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小院。
  
  听闻佟夫人贺氏在那一日和佟知阳争吵以后,直接回了娘家。佟父大怒,扬言要杀了佟知阳来为贺氏出气,佟知阳害怕的连知府都不敢做,事实上,他也做不了了,他这个知府本就是靠着贺氏才能做成,如今得罪了贺氏,乌纱帽也保不了。成日和外室儿子躲在这间小院,夹着尾巴做人。
  
  姜梨没与佟知阳废话,道:“我需要的官令,佟大人给还是不给?”
  
  佟知阳对姜梨真是敢怒不敢言,道:“姜二小姐,我现在连知府衙门都不敢进……”
  
  “你夫人如此跋扈,不过是因为贺氏的妹夫在燕京做官儿,做钟官令。”姜梨道:“你若想光明正大的做人,不怕被贺家的人追杀,便得让贺氏无所依靠,让你那妹夫丢了官儿。”她看了一眼佟知阳,“你若是替我做好这枚手令,我就让贺氏的妹夫在京城做不成官,贺家没了依靠,自然不敢动你。”
  
  佟知阳眼睛一亮,问姜梨:“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是首辅的女儿,”姜梨一笑,“你不相信我?”
  
  “不不不,”佟知阳连忙道:“我相信,我相信。”他当然相信,姜梨来桐乡不久,就能让燕京城的织室令短短几日内就赶到襄阳为叶家案子办事。再看她这次要的手令,又是帮罪臣薛怀远脱罪。自古以来,帮罪臣翻案,都格外小心,一不小心就会连累自身,若非底气十足,谁敢这么做,也就因为她是姜家小姐,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姜梨说能做,肯定能行。
  
  “姜二小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佟知阳抹了把汗,“要是贺氏的妹夫丢了官,那是自然的,叶家那些事,就是他们搞出来的鬼,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对姜二小姐,对叶家,那是忠心耿耿!能不能让我这个知府继续做下去,我保证日后一定关照叶家!”他充满希望的看着姜梨。
  
  姜梨面上的笑容收起,淡淡道:“佟大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况且,作为姜家的姻亲,任谁一个人做襄阳知府,我想都会关照叶家的,这一点不劳佟大人费心。况且,现在的佟大人,连这屋里的母子两都保不住,自己还有危险。我能让贺氏的妹夫丢官,至少你不必躲藏着做人,也不必担心佟雨被人杀害,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佟大人还想要的更多,这就过分了吧。”
  
  佟知阳看着姜梨,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姜梨的话并不重,但警告的意味,实在很明显。
  
  姜梨当然不是存心有意要帮佟知阳,对于她来说,和成王绑在一块儿的右相,迟早也是她的对手。贺氏的妹夫是右相的人,除去对她来说,也只是顺手的事。只要回到燕京,将叶家的事散出去,那位钟官令,自然有麻烦。官场上的人,姜梨不认为老奸巨猾的右相会讲道义,还要为一个钟官令去周旋。
  
  至于佟知阳,一个曾经听命他人去陷害叶家的知府,她是绝不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的。如今整个襄阳城都知道叶家和姜家的关系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糟糕,无论新的襄阳知府是谁,总归会对叶家客气几分,还真用不上佟知阳的保证。
  
  佟知阳自知理亏,便也没说什么,对姜梨道:“姜二小姐请等我片刻。”起身进屋去了。
  
  不消一刻钟,佟知阳又带着一张官令过来。这官令都是依葫芦画瓢写的,需要佟知阳做的,不过是盖个印章。索性贺氏还没有让他把官印叫出来,替姜梨写个官令,对佟知阳来说只是一件简单的事。
  
  姜梨拿到官令,瞧了一眼,见是能用的,就对佟知阳笑道:“如此,多谢佟大人了。”转身潇洒离去。
  
  佟知阳在后面巴巴的小跑出来,讨好的道:“姜二小姐,钟官令的事……可别忘了啊!”
  
  ……
  
  拿到官令,阿顺奉命来接姜梨回叶家。叶明煜安顿好了桐乡的百姓,已经先回去了叶家。桐乡这么一大帮子人进襄阳,自然引起无数注目。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叶家这会儿估计还在盘问叶明煜。
  
  叶明煜记着姜梨说的,由姜梨来对叶家解释,便什么也没说,让阿顺来接人。
  姜梨就上了马车,先到了叶家。
  
  因着薛怀远和冯裕堂不同于寻常人,姜梨怕出什么差错,便让人将他们几人安顿在叶家院子里。刚到府门口,就见门口的小厮都神情严肃,仿佛叶家出了什么大事,需要严阵以待似的。
  
  见姜梨和阿顺前来,门房立刻冲里头吼道:“表小姐回来了!表小姐回来了!”
  
  姜梨:“。…。”
  
  好像她回来,事情就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似的。
  
  姜梨进了叶家,锦画堂里,叶家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叶明煜被围在最中央,像是犯了错似的耷拉着脑袋。
  
  “说了让你不要惹麻烦,这下可好,你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连官员都敢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叶明轩数落他道。
  
  叶明煜十分委屈,这回可真不是他惹的事。他虽然平日里在外面没少惹事,可从来不参与这些官场复杂的关系,更何况行走江湖,用的都是外号,谁会用真名。可又不能出卖自家外甥女,嗨,真是晦气!
  
  正想着,姜梨从外面进来。
  
  叶老夫人首先看见她,唤了一声:“阿梨!”
  
  姜梨几步走到叶老夫人面前。
  
  叶老夫人这几日看起来,精神像是好了些,在丫鬟的搀扶下能站起来走几步路了,她拉着姜梨,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道:“看见你好,我就放心了。”
  
  “外祖母宽心,我很好。”姜梨笑道:“舅舅一直照顾着我。”
  
  “阿梨,”关氏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面那些人……你们怎么又和桐乡县丞的案子扯上了关系?”
  
  姜梨显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半晌才道:“这……其实是父亲的意思。”
  
  “姜元柏?”叶明辉皱眉,“姜元柏让你来襄阳,就是为了这事?”
  
  “算是吧,是因为我要回襄阳看外祖父,父亲还有别的打算,就让我去桐乡一趟,此事其实是由父亲指挥,我不过是依照父亲的意思办事。等回到燕京,这些事情都会交给父亲亲自督办。”姜梨笑道:“是我不好,惹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担心了。”
  
  她毫不犹豫的将这些事情推给姜元柏,叶家人对姜元柏都不怎么感兴趣,而将她自己完全撇开来,叶家人就不会太过担心了。
  
  果然,这么说,叶家人面面相觑,虽然神情仍然有异,到底不如一开始那般急切了。
  
  姜元柏是老狐狸,官场上的事情,叶家人不懂,所以他们也不好去问为何要这么做。
  
  叶明煜见状,心中暗暗对姜梨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书读得多就是有好处,三言两语就把家里人说服了。他要是有姜梨这张嘴,早就不必每年都被老夫人和哥哥嫂子们催婚。
  
  看来人笨就要多读书,叶明煜下定决心,改日一定得请个先生,多多教习一些说话的本事。
  
  虽然讲事情推到了姜元柏的头上,姜梨还得给叶家人解释一遍薛怀远的案子是怎么回事。不过并没有提冯裕堂的上头还有主子的事。因此听在叶家人耳中,是冯裕堂陷害薛怀远,自己做县丞,无恶不作的事。
  
  叶如风道:“冯裕堂也实在太混账了!可怜那薛县丞。”
  
  “世上竟有如此恶徒。”叶嘉儿十分感怀,“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恶徒还能为官。”
  
  叶明轩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么说,姜元柏这回还是干了一件好事。”他看了一眼姜梨。
  
  叶明轩是个聪明人,姜梨虽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姜元柏头上,叶明轩还是察觉到一点儿不对。姜元柏处理薛家的案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姜元柏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为民的大清官,更重要的是,姜元柏和薛家也没什么关系,何必要专门让姜梨跑一趟桐乡,就是为了替薛家平反。
  
  但怀疑归怀疑,叶明轩也没有其他的证据,只得作罢。
  
  “既然是一件好事,那薛大人也是个可怜人。”叶老夫人道:“阿梨,你们就早些回燕京吧。官令是有时间限制的,从襄阳到燕京,还得有一些日子,你们早点出发,也能早点回到燕京。”叶老夫人是个明事理的性子,听闻来龙去脉,如此劝姜梨。
  
  “我也是这般想的。”姜梨笑道:“我们在襄阳停留一日,明日就出发。”
  
  “明日?”卓氏惊讶:“怎么这么急?”
  
  “嫂嫂,咱们是去办正事,当然耽误不得。”叶明煜道。
  
  “怎么,你也要去?”叶明轩问叶明煜。
  
  “那当然了!这件事阿梨也说了,有我在,能把阿梨照顾的妥妥帖帖,这么多人哪,难道你要阿梨一个人带着这么多桐乡百姓进京,你想累死阿梨?我就不一样了,当初我闯荡江湖的时候,带了多少小弟?最适合做这种发号施令的位置。有我来领头,保管阿梨一路上舒舒服服,什么山贼,匪寇,强盗,没有一个敢来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俩杀一双!”他凶狠的比划了两下。
  
  “得了吧,我看你去就是添乱。”叶明轩没好气的道。
  
  “明轩舅舅,这一次的确多亏明煜舅舅的帮忙。”姜梨笑道:“我希望进京的时候,明煜舅舅能陪着一起,有他在,我也安心许多。”叶明煜是个很好的家人,他从不多问什么,粗枝大叶,又能最大限度的理解姜梨,有叶明煜在,办许多事情也更方便些。
  
  叶明煜听到姜梨为他说话,立刻骄傲的挺直了身子,给了叶明轩一个“看到没有”的眼神。
  
  叶明轩还要反驳,叶老夫人发话了,她道:“好了,既然阿梨要老三一起去,老三就跟着去吧。阿梨到底是个女孩子,虽然有护卫,我也不放心,老三,我就把阿梨交给你了,要是阿梨有个三长两短,回来我拿你是问。”
  
  “放心吧娘,”叶明煜眉飞色舞,“我办事,您放心!”
  
  叶老夫人又转头看向姜梨,眼里都是不舍,“阿梨,你才回襄阳不久,就要离开……不知下一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姜梨的心软下来,拉着叶老夫人的手道:“外祖母,没事的,等我回襄阳办回事,会尽快再找机会回襄阳。等您身子再好一些,让舅舅舅母带着您一道来燕京,叶表哥现在也在燕京做户部员外郎,等他根扎稳了,咱们叶家在燕京立足,也是不错的。”
  
  一句“咱们叶家”,说的叶老夫人心中熨帖极了。面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道:“好啊,好,那我就在襄阳,好好地养好身子,等能走的时候,就和你舅母舅舅们来燕京,看看世杰和你。”
  
  叶明辉一行人在旁边皆是有些感怀,姜梨未曾回叶家的时候,叶老夫人成日病的连床都不能下,也没这般精神。姜梨回叶家也没多久,老夫人的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人到底还是有念想些好,有念想,一切都有希望。
  
  又与叶家人说了些,直到天色已晚,用过饭,大家才散去。
  
  薛怀远已经睡下了,姜梨去看了看他,嘱咐周围的护卫看护好,才回到自己屋子。没料到在屋里见到了叶嘉儿。
  
  桐儿给叶嘉儿沏了热茶,姜梨走进去,唤她:“表姐。”
  
  “表妹。”叶嘉儿站起身。
  
  姜梨道:“这么晚嘉儿小姐还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叶嘉儿不好意思的指了指桌上的匣子,道:“给你的。”
  
  姜梨打开来看,发现那是一件衣裳。大约是一件宽袖窄身长裙,温润的珍珠白,但在灯火下,发出些粼粼光彩,像是海水的波纹,闪出细小的蓝光。
  
  “三叔那些孔雀羽,我们拿出来做了,先做样布,出了几匹料子,喏,大概就是这衣料的模样。”叶嘉儿道:“因着才在探索,所以作废了许多,到现在为止,统共成功了这么一匹,我得了父亲和大伯父的同意,将她做成衣裳,送给你。这是你出的主意,古香缎的生意做不了了,我们得做出新的可以媲美古香缎的料子……表妹,你觉得这料子,如何?”
  
  姜梨道:“很美。”
  
  “真的?”叶嘉儿的期待仿佛一下子成了真,看向姜梨的眼睛满是盛不住的喜悦。
  
  “我从不说假话。”
  
  “听见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表妹你在燕京城,见过的好东西多的是,既然你都说好,肯定不会差,我相信你。”叶嘉儿很高兴,“我们商议过了,这料子的纹路如海水一般,就叫涛水纹。”
  
  “涛水纹……”姜梨默念了两遍,看向她:“这名字很好听。”
  
  “是我想的。”叶嘉儿不好意思的捏了捏裙角,这向来落落大方的姑娘,显出几分害羞,她道:“我想着,表妹是首辅家的小姐,一定认识许多贵女,表妹穿这身衣服出去,旁的人若是觉得表妹穿的好看,自然会询问这衣料是什么,在哪做的,介时,便可顺势说出涛水纹的名字。”她顿了顿,才道:“表妹不要觉得咱们商户,都是这般重利。实在是如今的叶家,如果不早些做出能代替古香缎的衣料,便会一蹶不振,叶家的生意,迟早会败落。我不想让祖母和祖父一生的心血白费,既然我姓叶,必然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她犹犹豫豫的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
  
  “不过分。”姜梨道。
  
  叶嘉儿看着她。
  
  “我虽然不姓叶,我娘却姓叶,我身上,也流着一半叶家的血。叶家的责任,我自然也要承担。”姜梨笑道:“并且,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涛水纹现在仅仅只有一批,想来要出,并不容易。物以稀为贵,涛水纹越是难得,人们对它的渴求也就越重。”
  
  “这是叶家的机会,表姐,你抓住了它,我想,叶家的生意,不愁后继无人。”
  
  这是姜梨的真心话,倘若叶嘉儿并不懂如何经营叶家产业,不管叶家如何家财万贯,等到上一辈人,叶家三兄弟也渐渐老去的时候,这家业迟早要散。
  
  但叶嘉儿显然很聪明,她继承了叶家经商的头脑,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展露出来。
  
  “表姐将此事交给我。”姜梨抚摸着匣子里的衣裳,道:“我一定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合适时候,穿上它的。”
  
  叶嘉儿愣愣的看着姜梨,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用力的点了点头。
  
  “嗯!”

第二日,姜梨就和叶明煜一行人,还有桐乡的百姓们浩浩荡荡的上了去燕京的路。
  
  多亏了冯裕堂搜刮的这些民脂民膏,一路上的车马费倒是不愁用。就是带着这么多人,行程自然慢了些。不过出发的早,也不碍事。
  
  叶家人依依不舍的同姜梨告别,尤其是叶老夫人,站在城门口,一直目送着姜梨的背影再也看不到的时候,才同叶家人离开。
  
  马车上,薛怀远同姜梨坐在一起,这些日子,大家也都习惯了姜梨待薛怀远如此亲切。洗干净了的薛怀远看起来虽然消瘦,多多少少也恢复了一些从前清俊的样子。事实上,薛怀远生的一点也不差,否则薛芳菲和薛昭两姐弟的相貌也不会如此出众。
  
  姜梨从叶家拿了许多干净的衣裳,让人给薛怀远换上。若非他总是自顾自的如孩童一般玩耍,也能依稀瞧出一些当年的模样。
  
  叶明煜得了空也钻进马车,姜梨正用帕子耐心的拭去薛怀远弄在身上的点心渣,叶明煜瞧着瞧着,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姜梨和薛怀远分明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亲戚关系,论起相貌来,更没有什么相近的地方。但不知为何,或许是神态,又或许是眉目之间,竟然有那么一丝肖似。
  
  看上去,仿佛一对父女。
  
  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叶明煜心中一个激灵,暗暗骂自己想得太多。姜梨怎么会和薛怀远是父女,姜梨的父亲,可是燕京城那位位高权重的首辅。这话不仅是侮辱了姜元柏,还侮辱了叶珍珍。
  
  抛开心里这乱七八糟的念头,叶明煜问:“阿梨,咱们这路程,还要些日子。现在你爹不知道你这头做的事,等咱们回燕京了,肯定能做到的。到时候他必然让你不能出面,你不如交待交待我,接下来我该如何?或者是你拿笔写下来,我照着做。”
  
  叶明煜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一些,姜梨在桐乡的所作所为,虽然打着姜元柏的名号,姜元柏必然不知情。自己女儿在桐乡惹出这么大的事,姜元柏别的不说,姜梨作为一个千金小姐,而且身份又是首辅女儿,必然不好再出面,省的多生事端。叶明煜再横,也不能拦着姜梨回家。
  
  可是姜梨一旦回家,未必一时之间就能出的来。
  
  燕京不比江湖,姜家也不比叶家,叶明煜想从其中把姜梨给捞出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样的话,倒不如做两手准备,只要姜梨暂时出不来,叶明煜拿着姜梨的指使,不需要姜梨出面,也能将事情办妥。
  
  姜梨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行的。燕京城里,官户之间关系很复杂,叶家是商户,倘若有人要压,此事被压下去也是有可能。扯上我就不同了,因我背后是官家,自然会引起人注意。薛家一案,本就须得越闹越大才会有机会。越闹越大,对方心急,心急之下出纰漏,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可是……”叶明煜犹豫了一下,“你爹那头……”
  
  “不必担心,我来说服他。”姜梨笑道。姜元柏是个聪明人,现在她的所作所为,叶家那头已经得罪了右相,薛家一案又得罪了永宁公主。人都已经得罪了,过去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就会被打破,一旦开了个头,想要停住脚步就难了。
  
  姜元柏明白这个道理,骑虎难下,他现在就是不想出手也不行。所以这件事,要么一直做下去,给对方重重一击,要么中途收手,让对方抢占先机。
  
  姜元柏在仕途上,可不像他在后宅上那么糊涂,精明得很,姜梨相信他会做出和自己相同的选择。
  
  不过……不知道燕京城的永宁得知了自己做了些什么后,是何种表情?
  
  一定很气急败坏。
  
  ……
  
  燕京城地处北地,冬日里,没有一日不是飘雪的。
  
  鹅毛大雪中,穷苦人家还得迎着寒风出来卖苦力,穿着薄薄的单衣,在结了冰的街道上赚几个铜板一日的家用。
  
  富贵人家就要好得多,地龙烧的热热的,府里也是热热的,娇小姐们还能坐在屋里,捧着丫鬟给的汤婆子,瞧着窗外的雪景吟诗作画,弹琴看书。
  
  公主府里,更是温暖如春。
  
  地上垫了长长的羊毛毯子,绣着繁复的花纹,赤脚踩上去也不会冷。因此高座上的妙龄女子,便是在冬日,也着薄薄的纱衣,微微露出绣着并蒂莲的肚兜一角,娇艳的如同夏日里将要盛开的荷花。
  
  她伏在人的膝头。
  
  那男子生的俊秀温文,微笑着看向膝头可人。
  
  她红润的唇吐出缠绵的诗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说到最后一字时,声音挑逗的暗下,脖颈却扬起,红唇轻轻印在男子的薄唇之上。
  
  殿里的下人们都低头不敢看,永宁公主和她情郎燕好的时候,没人敢多看一眼的。
  
  “永宁……”他唇齿间逸出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却让女子陷入疯狂,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几乎要沉醉在其中的温柔中去了,她突然道:“沈郎,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男子——如今是中书舍郎,洪孝帝面前红人的沈玉容一怔,像是从沉沦的**中突然清醒过来,微微仰身,避开了永宁公主亲密的搂抱。
  
  永宁公主也感到了他的疏离,一下子从方才的沉溺中回过神来。可是下一刻,她又不依不饶的伏上去,娇嗔的道:“沈郎,你怎么不说话?”
  
  “公主,”沈玉容不再叫她‘永宁’了,他蹙眉:“我夫人过世还不到一年……”
  
  又是薛芳菲!永宁公主心中恨极,他总是说要为薛芳菲守孝,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痴情。可永宁心中清楚,这不过是理由。
  
  他之所以不肯娶她,就是因为心中还有那个贱人!薛芳菲就是死了,他还念念不忘!他之所以对自己柔情蜜意,也是因为自己有个成王的哥哥,自己是公主,他为了权势富贵才会同自己在一起!
  
  永宁公主并不是不明白,但明白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她爱他。沈玉容越是克制有礼,她越是按捺不住。他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对她来说就是致命的毒药。他心里有薛芳菲,她就要把薛芳菲一点点从他心上生生抠去,让她灰飞烟灭。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越是得不到沈玉容,越是想要。不管沈玉容对她真情还是假意,她都要将沈玉容绑在身边,他这辈子,只能看着她一个女人。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人。如今看来,要得到这个男人的心还需要一段日子,她已经等不及,失去耐心了,所以她迫不及待的要得到这个人。
  
  她要沈玉容做她的驸马。
  
  “沈郎,”永宁公主娇声道:“我如今年纪已经到了,母妃昨日还与我说起,正在替我寻找合适的良配……身在皇家,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若非我心中有你,一直周旋着,只怕如今已经成为人家妇。”
  
  沈玉容温柔的看着她,他有时候对永宁冷漠,有时候又对她缱绻,永宁被她弄得心神不宁,欲罢不能,譬如此刻。
  
  于是她的声音又软下来,几乎要化成一滩水,她的身子也软成一滩水,紧紧包裹着沈玉容。
  
  “你说,要是母妃一朝真将我嫁给旁人,你伤心不伤心?后悔不后悔?”
  
  沈玉容轻声道:“自然伤心,后悔。”
  
  永宁公主顿时笑靥如花:“那你还等什么,只要我禀明了母妃,此事就能成。”
  
  “可是……”
  
  “你又要说要为薛芳菲守孝么?”三番两次,永宁公主的耐心终于告罄,她仍旧笑着,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冷意,指甲红艳艳的,轻轻划过沈玉容的脸,“沈郎,世人都知道薛芳菲时怎么死的,是因为与人私通,心中羞愧郁郁寡欢而死,世人都为你鸣不平,你便是不守孝,哪怕第二日迎娶他人,天下人都不会说你一个不是。”
  
  “薛芳菲是个死人,我却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要为一个死人守孝,难道要眼睁睁的错过我么?哥哥已经见过你几次,对你也有器重的主意,你若是因此让我伤心,哥哥也会生气……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让你们之间产生误会。”她语焉不详。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沈玉容如今正得成王另眼相待,还没发挥出自己的长处,让成王将他视作心腹。成王迟早是要造反的,看样子,成功的可能还很大。世事浮沉,沈玉容也想干一番大事。
  
  永宁公主能成为他的垫脚石,也能成为他的拦路石。她能在沈玉容和成王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也能将这座桥梁踩断。
  
  他知道她能做到。
  
  沈玉容瞧着她,永宁公主对他笑得缠绵,嘟嘟囔囔的道:“沈郎,你就答应我……答应我……”
  
  他知道她惯来没耐心,当初看上了他,他有妻子,就迅速除去了薛芳菲。她在他身上花费的耐心已经是前所未有过的,或许他应该庆幸,永宁公主对他的耐心这样长,一旦她对他的耐心不再,再去找别人,他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改变命运的机会。
  
  沈玉容轻轻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含了一丝奇异的讽刺,讽刺转瞬不见,又成了深刻的柔和,他道:“好。”
  
  永宁公主的笑容顿住,看向他:“你说什么?”她已经做好再一次被对方拒绝的准备了,但她心里也同时决定,这一次,不会在退一步,无论是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她都要成为沈夫人,不管沈玉容愿不愿意。
  
  但他竟然说愿意。
  
  永宁公主跳起来,一瞬间,她自来带着骄矜,很有几分刻薄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孩子般真切的欢乐,她一把抱住沈玉容的脖子,高兴地道:“沈郎,你答应了!明日我就进宫告诉母妃,让母妃与皇兄说这件事!”
  
  沈玉容宠溺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回抱着她,下人们都低着头,永宁公主背对着他,因此,也就没有人看到,沈玉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漠。
  
  他知道永宁公主的底线在那里,所以他得收的恰到好处。很多时候,增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他要有分寸,不心急,才能慢慢的,慢慢的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走出公主府的时候,永宁公主十分不舍。
  
  她希望沈玉容能在这里留宿,但沈玉容不肯。他说如今他的身份,朝中许多人盯着他,想要拿住他的把柄,若是被人揪住小辫子,会有麻烦的事。
  
  永宁公主只得作罢,想着既然沈玉容已经答应,很快她就能成为对方名正言顺的妻子,牢牢地霸主沈玉容一人,便觉得这片刻的分离,也是能够忍让的。

沈玉容走出了公主府,走出了街道,一直回到了沈家。
  
  状元府金灿灿的,崭新如同最初皇帝赐下的模样。门房同他行礼,沈玉容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的花圃停了下来。
  
  他一直维持着的温文笑意,突然出现裂缝,随即弯下腰去,要被什么东西恶心了似的,猛地干呕起来。
  
  头脑发昏,胸中沉闷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一双脚,顺着那双脚往上看,是最熟悉的枕边人。
  
  那女子容颜绝色,倾国倾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一如往昔,什么都不变,然而那双清凉的眼眸里,沈玉容还是看到了嘲弄。
  
  就如他嘲弄的看着永宁公主一般。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就碎了。
  
  沈母的声音响了起来:“玉容,你干什么呢?”
  
  沈玉容晃了晃,站直身子,轻声道了一句:“没什么。”就回房了。
  
  没什么,有得必有失。他失去了一些东西,虽然偶尔也让人难过,但是,他还是得到了更多。
  
  他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不再是个那个人人都看不起的穷书生了。
  
  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
  
  姜梨离开桐乡的十日后,回京的信终于传到了姜元柏手中。
  
  不仅是回京的信,还有燕京城中沸沸扬扬的传言,传言姜家二小姐姜梨在襄阳桐乡,为一个罪臣案大闹,还带着乡民上京告状。
  
  这事在燕京城引起轩然大波,燕京城从未有过这么离奇的事。一个官家千金,好端端的,不过是回乡探亲,怎么还牵扯到罪臣案中。罪臣案就罢了,还带着乡民上京,难道她想做青天大老爷,还想入朝为官么?
  
  朝廷中的同僚看姜元柏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有成王一派的,和姜元柏不对盘的臣子还故意对姜元柏道:“真是虎父无犬女啊!令爱很有大人的风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义举,义举啊!”
  
  贵女圈们则认为姜梨是多管闲事,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出风头,引起旁人注意,弄这么多花样,成日抛头露面,真是把官家小姐的脸都丢尽了,做的尽是出格的事。还好不是自家姐妹,否则连累自己名声。
  
  民间对姜梨的事迹却更加好奇了,当初姜梨校验场上风光无限,早已在民间声名远播,这回又牵扯进什么罪臣案,怎么看都是一出好戏。百姓们都迫不及待的想看姜梨究竟要做什么,几乎要成了燕京城的一桩乐事,人人都翘首以待,只等着姜梨回到燕京的那一日,能带回来什么样的惊喜。
  
  不管旁人如何看,姜元柏是很气恼的。姜梨和叶明轩是回乡看看叶老夫人,如何又惹出这么大一桩祸事?他倒是没将此事往姜梨头上想,毕竟姜梨和薛怀远连认识都谈不上,自然没有理由去插手这件案子。姜元柏怀疑此事是叶家的主意,多半是叶家借着姜梨的手来插手此案。
  
  叶家古香缎的事情就不提了,织室令那头后来婉转的与他提了一遍此事,姜元柏才晓得姜梨以他的名义让织室令办事。这也就罢了,叶家怎么还与他有个姻亲的名头,姜梨在襄阳,替叶家解围,并没有对姜家的声誉有什么影响。就算得罪个把人,他堂堂一个首辅,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害怕谁。
  
  但薛家一案就不同,且不说姜梨还没回来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那薛怀远既然是个清官,最后还能被害成如此模样。冯裕堂敢在桐乡如此横行霸道,自然背后有所依仗。姜元柏已经隐隐听到风声,说薛怀远一案的背后,还牵扯到燕京城的一位贵人。
  
  这位贵人究竟是谁,姜元柏并不知道。如果是以前,他也未必会忌惮,但如今成王和右相对姜家虎视眈眈,一旦姜家被拿住了什么把柄,他的对头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姜元柏眼下是“求稳”,所以不愿意生出什么事端。
  
  只要姜梨一回京,他就禁了姜梨的足,让她在府里好好反省反省,让她晓得身为姜家人,就不能不顾家族的名誉乱来。也好让她和桐乡和案子割裂开来,将那些人打发出去。
  
  淑秀园里。
  
  姜幼瑶一脚跨进屋里,连门都没关,兜头就质问道:“娘,你听说了没有,姜梨那小贱人要回来了!”
  
  姜梨离开的日子,姜玉娥成了小妾,被抬进了周彦邦的府邸。姜玉娥走的很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留在姜府,姜幼瑶会为难她,在姜梨离开不久后就住进了周府。
  
  沈如云要到今年开春才嫁到周家去。
  
  整个姜府里的小姐,便只剩下了姜幼瑶和姜玉燕。姜玉燕是个瑟缩懦弱的性子,姜玉娥不在,几乎连三房的院子也不愿意出。不过即便是她不是这么懦弱的性子,姜幼瑶也不屑于和一个庶子的女儿玩儿。
  
  这些日子,姜幼瑶渐渐地冷静下来。她想的很清楚,不管她能不能嫁给周彦邦,有两个人一定不能放过。一个是姜玉娥,一个就是姜梨。姜玉娥竟然敢肖想她的未婚夫,这是挑衅!而姜玉娥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姜梨在其中推波助澜,她们是一伙的!
  
  至于沈如云,在没有嫁到周家之前,她都算不得周夫人,既然如此,中途出什么事,谁也料不到。谁说她就完全没有机会呢?
  
  姜幼瑶像是经过周彦邦一事后,长大了不少,也更加阴毒冷静。有时候坐在一边,神情也有了几分季淑然的影子。
  
  季淑然蹙眉,让丫鬟将门掩上,责备道:“你大声嚷嚷做什么?小心被你父亲听到不喜。”
  
  姜元柏虽然对姜梨不甚亲热,但也是他自己的女儿,姜幼瑶这般言行无状,姜元柏瞧见了自然不悦。
  
  “可她都要回来了!”姜幼瑶跺脚,“娘,您想好怎么对付她了没有!”
  
  季淑然有些头疼。
  
  姜梨即将回京的消息,传到她耳中的时候,她难掩惊异。派出去的杀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此事是她姐姐陈季氏一手帮忙操办的,姜梨派着跟随的护卫,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她一直在燕京城焦灼不安的等待回音,但迟迟没有回信。季淑然已经感到不安,直到姜元柏接到了那封信。
  
  她咬牙,看来姜梨是躲过一劫了。否则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里,那些人还没得手。她竟有如此能耐!
  
  姜幼瑶不晓得她的暗中布置,只不耐烦的道:“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是她害的我现在成了燕京城的笑柄,害我失去周世子,我一定不要放过她!”
  
  “我知道。”季淑然叹了口气,“此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放心,她如今还未回燕京,便已经惹出这么多麻烦。你爹已经十分不喜,你祖母这一次也不会站在她这边。倘若她真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必我出手,她就已经自寻死路。来日方长,我到底还是大房的夫人,想要对她出手,有的是机会。”她看向姜幼瑶,神情略略严肃了些,“倒是你,幼瑶。周世子已经过去了,日后娘会为你再寻更好的夫婿,你不要念着他了,你现在想要再嫁进周家,这是不可能的。”
  
  姜幼瑶眼圈顿时红了,梗了梗,她道:“我知道,娘,我不会的。”
  
  季淑然让丫鬟拿手帕,一边给姜幼瑶擦眼泪,一边道:“娘不是要惹你伤心。你是娘的女儿,娘自然希望你能过得好,不让你受委屈。周家已经决定让沈如云进门,便是看在小沈大人的份上,也不会让你再与周世子有往来。当然了,周家那样的人家,我也看不上。”
  
  “世上男子千千万,并非周彦邦一个,你值得更好的,谁也不能和你比。”季淑然柔声道。
  
  姜幼瑶将脸埋在季淑然怀里,藏在袖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到底不甘心。
  
  ……
  
  姜梨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传到了姜家,自然也传到了周家。
  
  姜玉娥正在院子里洗衣。
  
  她长发挽成妇人的发髻,穿着的衣裳溅了些水珠,竟比在姜家三房时候穿得还要不如。几个丫鬟就站在一边,若无其事的说话,像是没有看到姜玉娥在卖力的洗衣一般。
  
  姜玉娥的心中十分屈辱。
  
  她从未这般像下人一般的过活,即便在姜家她需要讨好季淑然母女,但名义上,她至少是姜家的小姐,姜家也没有亏待过她。
  
  但她进了周府以来,等待她的,并不是周彦邦的柔情蜜意。他甚至新婚之夜都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离开,至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自己的院子。她是作为小妾进的周家门,周家下人不把她当主子。背地里讥笑是常有的事,到了现在甚至有恃无恐,当面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姜玉娥想要找人说道,可她不知道应该找谁。她甚至连周家的大门都不能说,而周家人背地里说她,“趁着少爷酒醉爬了床”哩。
  
  姜玉娥恨周彦邦,也恨姜幼瑶,更恨姜梨。若非当初姜梨的阴差阳错,她又何至于此。
  
  她几乎是想要将怒气全部发泄在洗衣捶上一般,洗着洗着,一双靴子突然停在她面前。
  
  姜玉娥一怔,慢慢的抬起头。
  
  周彦邦俊美的脸出现她眼前,姜玉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多日子了,周彦邦从来没有见她一面。姜玉娥渐渐地明白了,当初她以为周彦邦好歹对自己有一丁点的情义,现在看来,一丁点也没有。他恨自己毁了他的仕途,在宫宴上出丑,结束了和姜家的亲事。
  
  他把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他在惩罚自己。
  
  姜玉娥颤声道:“世子……”
  
  周彦邦冷冷的看着他,他过去的温文尔雅全都不见了,宫宴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阴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扫了一眼姜玉娥在做的事,道:“听说姜梨要回京了。”
  
  姜玉娥一愣,姜梨离京的事她也听说了,听说去襄阳看望叶家的人。可笑,一介商户,有什么可看的,都十几年没联系了,惺惺作态。
  
  “姜玉娥,你想不想当我的人?”周彦邦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气十足轻佻。
  
  可姜玉娥并没有觉得受到侮辱,反而打心里的涌出一阵惊喜。
  
  “等姜梨回了京,你帮我把姜梨引出来。”他道。

二十日后,叶明煜一行人的车马队,已经来到了燕京城门口。
  
  叶明煜虽然自诩走南闯北多年,但上次来燕京城,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乍一来到,扑面而来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倒是让这高大的汉子,显出几分局促来。
  
  桐乡的百姓们更是没有见过这等阵势,光是燕京城的城门,大家都指指点点。平安牵着代云的手,看着城门口的小将发呆——在桐乡,守城门的人,穿的也不是这般威武的铠甲。
  
  “原来这就是燕京城。”张屠夫乐呵呵的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年薛大人的女儿就是嫁到了这里呢。”
  
  姜梨看了一眼马车里,已经睡着了的薛怀远,心中一片黯然。
  
  出嫁时,薛怀远一直细细叮嘱她,只道一旦得了机会,就会和薛昭进京看她。但姜梨也清楚,薛怀远事务繁忙,桐乡虽然是小县,大大小小的事多起来,薛怀远想找个合适的时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果然,还没等得及薛怀远到燕京,她和薛昭便先出了事。等薛怀远真正到达了燕京城的时候,她不是薛芳菲,薛怀远也失去神智,相逢不相识。
  
  “阿梨,我们现在就进去吧。”叶明煜道。
  
  姜梨回过神:“好。”
  
  这一行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守城门的小将见这么大一群人突然前来,还以为是前来逃命的难民。当即几人围了过来,神情严肃,将叶明煜堵在门口,仔细盘问。
  
  姜梨掀开马车帘,由桐儿扶着走下马车,径自走到那几个小将面前,将姜家的通行令递过去,笑道:“诸位大哥,我是姜家二小姐,这些都是桐乡的百姓,上燕京错是为了打官司告状的。”她又从袖中摸出一方纸递过去,笑道:“这是誊写的诉状,这里的每个人,上头都有名字的。我便将这张誊写的给你们,待这场官司打完后,大家出城的时候,各位再一一比对。可好?”
  
  几个小将一愣,姜二小姐?
  
  那不就是前些日子燕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姜二小姐在襄阳乡下带了一帮百姓,要给罪臣翻案?怎么?现在就已经到了?
  
  看手上的通行令,的确是姜家人无疑。守城门的小将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将通信令还给姜梨,又接过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纸张,侧开身子,让另一头大开城门放心,道:“姜二小姐请过。”
  
  既然是姜家的小姐,出什么事也有姜家兜着,他们倒是不怕。便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去。
  
  城门大开,百姓们见状,看向姜梨的目光更是敬畏。燕京城这样的地方,他们来了就是乡下人,别说是守城小将,便是普通人看不上他们也是正常的。姜梨三言两语,这些守城门的就待她如此恭敬,还放了行,可见姜家在燕京城中的势力。
  
  叶明煜也啧啧称奇:“还别说,你爹的这劳什子通行令还真有用。我记得我们从前来燕京城的时候吧,得检查好几遍。你们这倒好,这么多号人,说放就放了。”他也不知道是说话口无遮拦还是嘲讽燕京城官员个个见风使舵。
  
  姜梨笑笑:“人之常情。”
  
  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进了城门。
  
  几个守城门的小将在背后,小声议论道:“进京了进京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总算是有了新话本,不知这一回姜二小姐又要在燕京城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可是不对啊,”另一人摸着下巴,“姜二小姐带着这些人不是为了上京翻案的吗?怎的后面还有囚车,那囚车里坐的是谁,他们这是用私刑?”
  
  “嗨,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官家的事,那是咱们能管得了的吗?姜二小姐就算是捅了什么篓子,人家爹还是首辅大人,也不碍什么事,咱们只管看热闹就好呗。”
  
  “说的也有道理。看她这阵势,这回,燕京城真要不得安宁了。”
  
  ……
  
  进了城,就更热闹了。
  
  燕京城的街道都比桐乡宽阔许多,街上人来人马,酒楼修的高大气派,四处可见杂耍艺人,卖糖葫芦的小贩。对于第一次上京的桐乡人,几乎要看花了眼。年纪大的还好些,虽然也觉得新奇,到底还能忍住。年轻些的便忍不住了,看的眼花缭乱,走路差点绊倒。
  
  桐乡人看稀奇的同时,燕京人也在看桐乡这一行人的稀奇。这么大一群明显不是本地人的外地人出现在燕京,怎么看都实在太显眼了。但随行的人衣裳打扮都很普通,甚至看着还有几分朴素,因此不是皇亲国戚出行。
  
  有人认出了车马队随行的护卫,偷偷与身边人说道:“哎,那不是首辅府上的护卫么?”
  
  “首辅府?首辅府没什么人离京啊。莫不是姜二小姐吧,不是说她带着一帮乡民上京为罪臣翻案么,算起来现在回到燕京城,正是时候。”
  
  “姜二小姐带着桐乡县民回来了”这个消息,潮水一般的迅速席卷了整个燕京城。大街小巷都得知了这个消息,看热闹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
  
  有人问:“姜二小姐这是要把这些人都带回姜府去么?首辅家虽然大,但这么多人,只怕也住不下吧。而且首辅大人会让这些人住进去么?便是再心善……也可能招来麻烦的啊!”
  
  “不知道,反正要是我,我肯定不干。”
  
  “哎,这姜家小姐,真是太出格了。生出此女,家宅不宁,家宅不宁啊!”
  
  首辅府里,姜元柏刚刚下朝,才在书房里脱下外袍,喝了一口季淑然送上来的热茶,外头就有人来报:“老爷,二小姐回京了!”
  
  “什么?”姜元柏喝茶的动作一顿:“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报信的人现在正在晚凤堂,和老夫人说此事呢。说二小姐带着上百号人,燕京城的街道都淹了一半,街上全是看热闹的人,都瞅着二小姐呢。”
  
  姜元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自来圆滑,为官如此,做人也如此,虽然虚荣,却并不爱出风头。要知道才朝堂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越是出风头,越是会惹人嘴舌。姜梨倒好,一回京就闹出这么大阵仗,现在全燕京城的人怕是都留意到他们姜家了,姜梨要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外人能嚼他姜元柏的舌根嚼一辈子!
  
  “我去晚凤堂看看。”姜元柏说完这句话,拿起外裳就走。季淑然一边应着:“我也去。”面上闪过一丝笑意。
  
  还不等她出手,姜梨就自己往死路上钻。她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女人不可插手朝事,姜梨如今才十五岁,就搅得天翻地覆的,别的不说,哪个好人家敢要这么不安分的当家主母。姜梨这是一点点踩碎了自己未来可能有的好亲事。
  
  当然了,季淑然巴不得她越闹越好,最好是闹得事情大到无法收拾,最好是将自也赔了进去。
  
  兵不血刃,那最好。
  
  来到晚凤堂,姜老夫人正与姜元平说着什么。
  
  姜元平惯来脸上的笑眯眯也不见了,显得几分严肃。姜元兴不再,自从姜玉娥嫁到周家做妾之后,姜元兴显得沉默了许多,从前和姜元柏两兄弟还会说两句话,如今见了,只是短暂的打个招呼,就没有其他往来了。
  
  不过姜元柏二人也不在意,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见姜元柏来了,姜老夫人道:“老大,你都知道了。”
  
  “娘,”姜元柏道:“儿子惭愧,是儿子没有教好姜梨。”
  
  姜老夫人叹了口气,她其实觉得姜梨是个挺聪明的人。自打姜梨从青城山回到姜家后,她将姜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姜梨可能是这个府里小辈中,最聪明、看的最透彻的一个。但她对姜梨也说不上很喜欢,不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姜梨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疏离。
  
  就像姜梨看她,虽然尊敬,但并不亲热一样。
  
  这个最聪明的小辈,如今却在这种大事上犯糊涂。姜老夫人道:“我并不想责怪她,毕竟她是我孙女。但是老大,二丫头总是忘记一件事,她是我们姜家的女儿,做事之前,首先要考虑的是姜家会不会受影响。如今她做的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不说姜家,你和老二如何自处?同僚会怎么看你们,皇上会怎么想?还有幼瑶,她和周家的亲事已经坏了,总归还得嫁人。二丫头这么一闹,幼瑶的亲事也会受影响,她这是……这是做的什么事呀!”姜老夫人连连摇头。
  
  季淑然听到提到姜幼瑶,立刻打蛇随棍上,含泪道:“老爷,娘说得对,这一次实在是梨儿做的太过分了。幼瑶什么都没做,先是周世子那头,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只希望再能为幼瑶寻一份妥当的亲事……梨儿这么一闹,燕京城里还有哪家的好人家敢亲近咱们,这、这,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是梨儿的继母,平日里不敢责怪她,我管不了她,老爷,您是她的亲生父亲,您总得管管呀!”
  
  季淑然拿帕子擦拭眼泪,不知是不是真心为姜幼瑶担心,看起来竟十分真实。这话听在姜元柏而中国也十分刺耳,他沉声道:“什么敢不敢的,你是大房夫人,她唤你一声母亲,你有什么不敢管的!日后她要是反驳,你就带她来见我!我就不信这姜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治得了她。前些日子我看她从青城山回来有所长进,如今看来,她还是和从前一般,顽劣不堪。早知道就不该接她回府!”
  
  季淑然一听,心中喜出望外,姜元柏这话,分明是对姜梨失望了。只要姜元柏心中对姜梨的那份愧疚不再,彻底失望,让姜元柏厌弃姜梨,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姜老夫人看了一眼季淑然,季淑然打的什么主意,她不会不知道,只是平静的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怪责哪个,日后说也不迟,当务之急是现在怎么做。”
  
  “是啊大哥,”姜元平也道:“梨儿刚一回京,全京城的人都看着咱们,不能让她这么继续下去了。”
  
  “我想好了,”姜元柏面色沉沉,“等他们一回府,我就把她关起来,谁也不许见!什么罪臣翻案,什么桐乡风波,都和她五官,和我们姜家无关!那些人爱怎么闹怎么闹去吧,总归姜梨她是不许参与进去了!没有姜梨,我看他们也成不了气候,全当一场笑话,京里人笑着笑着,此事就过去了,日后谁也别再提!我就当我姜家扮花脸唱了出戏,玩笑观众罢了!”
  
  众人沉默,现在看来,这也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姜梨做下的事已经无法更改,能做的也就是阻拦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管姜梨这出“翻案”能不能行,最后的结果都是姜家成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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