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周齐常常在深夜突然惊醒。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他害怕一旦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一群家长,穿着普通的白色T恤和黑色束脚裤,手里拿着捆绑用的绳子,"我会不会再次被绑架?"
他就像一个惊恐的孩子,尽管他已经37岁了。2008年,周齐被父母送进了临沂的网瘾治疗中心。虽然他只在那里待了四个月,但之后的16年里,网瘾治疗中心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遭受的每一次电击,都深深地困扰着他——即使网瘾治疗中心已经关闭,始作俑者杨永信已经消失,父母也已经老去,不再有控制他的力量和权力。他的人生从此一分为二:那一天到来之前的日子,以及之后几乎摧毁一切的痛苦。
其他人的生活都在向前发展,只有他被困在原地。一年前,他再次在网络上发声,作为网瘾治疗中心的受害者,他报警,联系其他受害者,希望能追究始作俑者的责任。他无法连续睡超过四个小时,每次醒来都会打开手机,看看是否有关于"起诉杨永信"的最新法院回复。他反复地希望,又失望,"这个案子到底能不能立案呢?"
我在杭州见到了周齐。去年,他与所有的家人和亲戚断绝了联系,独自住在郊区的农村。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找不到,只能通过导航找到附近的小超市,然后等他来接我。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身材瘦弱,胡须浓密地覆盖在脸颊上,显得有些憔悴,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
我们走进了他租住的农民房。门边的地上放着一张由几块长条铁架拼凑成的简易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这原本是在网上购买的床架,但一条床腿断裂后,周齐直接拆掉了四个床腿,"就睡在地上吧"。白色的瓷砖地板上布满了小黑点,他说这是两天抽一条烟的结果,擦不掉。他还向我展示了一包打火机,粗略一看,里面还有十多个,"这是在拼多多上买的,一大盒才几块钱。"
墙壁的白色涂料已经剥落了好几层,碎片不时地从墙上掉落。靠近窗户的一侧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这个简陋房间里可能最值钱的物品,一台电脑。
周齐最初来到杭州时,带着重新开始人生的希望。他先是去一家食品厂应聘装卸工,工作内容是将大约100斤的糖堆叠起来。但他只工作了几天就被解雇了,"老板嫌我力气太小"。之后,他去咨询了一家租房中介的工作,但听说"没有底薪,只有提成",他立刻就离开了。他还尝试去一家保健品公司应聘销售职位,但那看起来更像是传销。老板给他一些电话号码,他的任务是加微信然后推销产品。听完这些要求后,周齐又一次选择离开。
现在,周齐每个月月底还要还网贷——通过App上的便捷借款服务,每次点击就能到账一千元。他出于好奇,想知道自己能借到多少钱,结果一直点到了15000元。但他不敢再继续借下去了。
当所有的积蓄都耗尽之后,周齐开始尝试自己下厨。在第一次尝试炒菜时,由于没能掌握好油温和火候,锅里升起了滚滚浓烟,这让房东惊慌失措地发消息询问他,“是不是厨房起火了?”
当我见到周齐时,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进食,饥饿时便喝水,或者在别无选择时吞下一片减肥药——这是他在一个在线购物平台上仅花费6元购买的,他声称效果非常明显。
周齐的生活作息完全颠倒,他常常感到疲倦,但却难以入睡。有时一天会断断续续地睡上四五次。在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他经常会哭泣,心中充满了迷茫,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何会陷入如此困境。
周齐永远无法忘记他第一次遭受电击的经历。他被强行按在一张黑色的床上,七个人紧紧地压住他的身体,他的嘴里被塞入一个木制的筒状牙套。当电极片移开时,周齐向操作人员哀求:"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吧。"然而,对方只是冷漠地回答,"这才过了20秒,还有3600秒要继续。"
接下来的十六年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始终伴随着他。每当他闭上眼睛,那些记忆就会浮现:那双按在他头上的手,贴在他额头上的电极片,以及电流穿过大脑时那片幽蓝的海洋。
临沂四院,全称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于2006年成立了"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由杨永信担任主任。他在这里启动了13号室的电击疗法,被许多家长视为救星。2009年,央视的新闻调查节目《网瘾之戒》提到了该中心使用的电休克治疗仪,这是一种未经批准的设备。节目中提到,高达三十多伏的电流通过人体,已经接近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尽管面临众多媒体和公众的质疑,该中心据称更换了合规的电疗设备,但从未停止接收"网瘾患者"。直到十年后,临沂市卫计委向新华社证实,"网戒中心"已于2016年8月被取消,此后不再接收网瘾患者。
临沂网戒中心鼓励家长全天候陪伴孩子,美其名曰“促进沟通”,现在看来,这种做法背后隐藏着规避责任的意图。周齐记得,他的母亲林佩曾目送他走进13号室。第一次治疗结束后,他走出房间,直接跪在母亲面前,而母亲的脸上却带着惊讶和笑意。第二次,母亲提前为他准备了饭菜,在门口等着和他一起用餐。周齐试图从母亲的眼神中寻找一丝同情,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除了电击治疗,周齐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上课上。课程以“孝”为主题,包括学习《孝经》、阅读相关书籍和进行实践活动。周齐曾经在肚子里藏东西,体验了一天作为母亲的感觉;他还和母亲一起玩过两人三足的游戏;中心不允许父母随意打骂孩子,每个人都在赞美父母的伟大。出院前三周,中心要求他在睡前做两三百次“朝拜”,母亲在一旁监督,结果他的头和膝盖都磕破了。有一次,周齐跪下时哭泣的声音不够大,母亲向中心举报他“感悟不深”,结果他又被送进了13号房。
为什么母亲在自己遭受电击后总是笑?为什么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多年来,周齐一直无法理解这些问题,他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直到我们面对面坐着的这一刻,他低下头,双手不知所措,最后交叉着护住自己的胃。他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因为在2021年,林佩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她忘记了网戒中心,忘记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只有她的儿子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那时候我们真是急得不行,他妈妈在电视上看到了临沂这个中心,我就打电话去咨询,说儿子沉迷游戏,每天就盯着电脑,还动手打人,你们那能不能帮他戒掉?对方说没问题,说他们那里都是这种情况,几个疗程下来就能戒掉。我问他们具体怎么治疗,他们只说有办法,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要能出点钱把儿子治好,让他回到正轨,那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我设法联系到了周齐的父亲周才林。他们一家来自浙江余姚。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人外出打工,村里的人大多从事汽车配件生意。周才林和林佩在成都,而周齐从小就由祖父母抚养长大,只有在假期才会被接到父母身边。但周才林给他的零用钱很充足,他上的也是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直到成都的生意不景气,一家人又回到了余姚的老家。周才林对周齐小时候的事情记忆模糊,当他意识到问题已经无法控制时,周齐已经长大了。
“小时候没好好管教他(周齐),所以才会这么叛逆。”2006年,周齐从大专辍学。接下来的两年里,周才林很少看到儿子出门,他总是待在房间里玩电脑,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周才林四处咨询亲戚朋友,也去过各大精神病院询问“儿子是不是有心理问题?”最后得到的答案都是“这孩子肯定有网瘾。”
夫妇俩为此想尽了各种办法,有激烈的,也有荒谬的。比如他们曾带着周齐去找神婆求助。凌晨四点,他们三人一起出发,神婆是一个普通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周才林急切地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听话,不再玩游戏了?”神婆在一杯白开水里撒了一把香灰,让周齐喝下,并告诉他们,孩子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但孩子并没有好转,激烈的冲突变得不可避免。林佩曾冲进房间,直接跪下,哀求道,“我求求你,别再玩游戏了。”;周才林酒后,用菜刀砍向电脑显示屏,留下了一道裂痕,他指着电脑说,“再玩,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周齐直接离家出走,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
这个家庭的裂痕如此之深,似乎已经失去了相互理解的能力。对周齐来说,他是作为一个留守儿童长大的,父亲不记得他小时候的事,那是因为他并不在场。从中学开始,他就饱受校园霸凌之苦。他发育较慢,身材瘦小,因此经常挨打。上铺的同学用指甲划破了他的脸,血珠渗出,原因是周齐刷牙时挤到了他;他走路慢了点,挡住了路,同班同学就把他推到墙上,掐住他的脖子。所谓的“网瘾”,不过是这个内向自卑的孩子在虚拟世界中找到了一丝慰藉,“至少游戏里的人不会欺负我。”
但父母并不理解这些。周齐还记得有一次,他拿了10元钱去网吧,玩了两三个小时后回家,父亲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后来,晾衣杆也打断了好几根。
送他去网戒中心。在当时,这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没有人能想象这会彻底摧毁一个人的一生。
“周齐的父母打电话给我,说周齐沉迷网络,希望我能帮忙叫他去山东,他们再找个借口带他去临沂。那时候我哪知道网戒中心是什么样?周齐在网络方面比我们这些人都聪明,很早就能通过网络赚钱,但在他父母看来,他每天就只会玩电脑。我当时想,去中心待个两三天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吧?他们父母从小就认识我,又这么拜托我,我怎么能拒绝呢?所以我就叫周齐来看我,没想到他在那里被关了四个月。”
王磊是周齐三十几年的老朋友,当年也是他把周齐骗到了网戒中心。通过电话,我联系上了王磊。当年,按照周齐父母的指示打完电话后,他并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几天后,他突然接到了周齐的电话,周齐告诉他,“我在网戒中心被电击了,非常疼。”
王磊曾经去网戒中心看望过周齐。他刚一进门,就看到几个孩子突然跪在地上,抱着父母的腿痛哭。“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心想这不会是请来的演员给我们看的吧?”他困惑地看着孩子们悲痛欲绝,家长们泪流满面。王磊在人群中看到了周齐,周齐也看到了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犹豫,然后迅速转过头去。王磊意识到,“他不敢过来。”探望结束后,王磊再次联系上周齐,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周齐从未责怪过他。“那时候他也才二十岁,他父母叫他来叫我,那时候谁不听父母的话呢?”
从网戒中心出来后,周齐感觉自己像是被拴上了一根链子。“我就像一条狗。”他每天早上七八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给父母按摩肩膀和脚。中心有规定,如果他们没有遵循中心的生活方式,家长随时可以再次把他们送回去。如果是“二偏”(指第二次被送回中心的患者),待遇将完全不同。周齐见过太多被父母反复送回中心的人,同期最高记录有11次,他们很容易被识别,只能靠墙站立,以军姿听课,有时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有的甚至几乎每天都要被电击,饭菜只有白菜豆腐。
在周才林看来,儿子从网戒中心出来后,终于有了一些正常人的样子。
我好奇地问周才林,“他哪里变好了?”周才林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出来后能和你说话,也能沟通了。原来他一句话都不说的。不过只听话了一年,后来又开始对着干,被虚拟世界腐化了,但至少能正常生活。”
“你有想过再把他送回去吗?”周齐说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但周才林对此感到不解,“他从中心出来后已经变好了,再送回去干嘛?又要陪又要花钱,有必要吗?”至于那些“送回去”的威胁,“大概只是吓吓他,没有这个想法。”
网戒中心试图将周齐塑造成一个温顺的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自从离开中心后,周齐经常体验到一种失控的感觉,他似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朋友回复消息稍微慢了一些,他会无端地发怒,感觉受到了冒犯;在浏览朋友圈时,如果看到某些内容,他会认为别人在含沙射影地针对自己,然后私下质问对方,发泄完怒气后又会感到后悔。
面对父母,周齐的情绪经常在恐惧和愤怒之间摇摆。他能在瞬间变得激动和暴躁,脱口而出伤人的脏话。周齐有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妹妹周满,与周齐在老家留守不同,周满从小就和父母一起生活在成都,他们的关系要和谐得多。周满记得,哥哥从网戒中心出来后情绪波动很大,正常的时候可以和她开玩笑,但一旦脾气上来就会扯她的头发。在饭桌上,她最害怕哥哥突然摔碗,用筷子指着父亲,因为哥哥身高一米八,而父亲只有一米六,她担心如果真的动手,父亲肯定不是对手。
但她不知道的是,周齐在发火时有自己的底线,他不敢摔门离家出走或拒绝联系,因为那可能会导致他再次被送回中心。
2018年,周齐的外公去世。周满说,哥哥在葬礼上迟到了,是父母不断打电话才把他叫来的。葬礼结束后,在车上他们又吵了起来,她帮父母说了两句,结果周齐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她愣住了。
然而,在周齐的记忆中,那只是又一次失控。在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周齐,你这样子不行啊,要不去工地里搬砖,给别人打工都行?”听到这句话时,正值夏日,他却浑身冒冷汗,头脑开始发晕,仿佛又被扔回了刚从网戒中心出来的那两年。他已经三十一岁了,直接哭了出来,“我觉得自己这十年活得太憋屈了。”
十年前,当周齐被认为沉迷于“网瘾”时,其实他已经找到了赚钱的途径——贩卖游戏点卡。2008年,这是一个暴利行业。他开了网店,做了几个月,就能赚一两万。但自从离开网戒中心后,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他听从了父母的意见,找了几份正经工作。比如在卖水暖的店里送货上门,把下水管道搬运到客户家;他去过工厂做数控拧螺丝;他还自己找了一份商场女装销售的工作。
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父母,他不联系朋友,同学聚会也直接拒绝,“没钱,也不像人样。”直到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之前和他一起做淘宝的朋友,对方惊讶地问:“你这一年多去哪儿了?我在淘宝赚翻了,得有百万了。”周齐勉强地笑了笑,网戒中心的事他说不出口,“但我真的不甘心。”
烟酒成了他的麻醉剂。刚出来的两三年,他保持着烟酒不沾的状态,“抽烟是我的罪状,被电过手的。”但后来,他开始两天抽一条烟,吸一口烟过肺,那种飘飘然的气味顺着喉咙呼出,“就不用再思考了。”他一个人喝酒,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喝醉。劲酒能喝两三瓶,黄酒能喝一斤,一天不喝他就难受。抱着几个酒瓶,坐在电脑前,酒就往喉咙里灌,也不尝什么味道。
“有一次我去吃饭,一个路过的服务员都劝我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为什么我的父母从没对我说过一句?”
其实,在离开网戒中心的前几年,周齐的生活正在慢慢重回正轨,一切似乎都在好转。他重新开了网店,赚了钱,还能贴补生意不顺的父母(但周才林说没有这回事)。他谈了女朋友,买了车,还打算买房。他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在忙碌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快忘记网戒中心的那四个月了。
周齐原本和前女友计划购买一套三十多平米的单身公寓。母亲和前女友一同去看房,而他本人并未参与,"我那时总觉得,像买房这样的大事,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然而,母亲对房子并不满意,"这房子太小了,买了多没面子。"回家后,女友和周齐大吵一架,一周后,她提出了分手,"你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要听父母的话?"
尽管如此,周齐最终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愿,购买了一套更大的房子。
外公的葬礼结束后,周齐在房间里躺了三天,没有进食,只喝了少量的水,他的大脑感到一种中暑般的疼痛,既痛苦又愤怒。他感到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达到了极限,无法忍受又无法表达。他回到了他最熟悉的互联网,想要写下过去十年的痛苦,"网戒中心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那种恐惧一直笼罩着我,我不敢对父母说不,没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
从此,周齐的生活开始急转直下。他的网店生意从大不如前到入不敷出,他无法承受还贷的压力,不得不卖掉了房子。还清所有贷款后,他手头还剩下五十多万。他彻底放弃了工作和生活,一年之内将这些钱全部花光。这些钱到底怎么花掉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你觉得我那时候精神状况不好,能做出什么理智的事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齐的故事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他所经历的挣扎和痛苦,却深刻地揭示了家庭关系、个人成长与社会观念之间的复杂纠葛。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其独特的轨迹,有时,外界的干预和内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抉择。周齐的经历提醒我们,尊重个体的自主选择和心理健康同样重要,而家庭的支持和理解,对于个人的成长和幸福更是不可或缺。
在这个快速发展变化的时代,我们面临着各种压力和挑战。如何在尊重传统的同时,给予年轻一代更多的自由和空间,是每个家庭和社会都需要深思的问题。周齐的故事,或许能激发我们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以及对于如何平衡家庭期望与个人追求的探索。
最终,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由自己书写的。无论经历了怎样的风雨,重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勇敢地面对内心的恐惧,追求真正的自我。周齐的未来,如同我们每个人的未来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