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汪群

每到浓浓夏日,总会激活那些记忆深处的“幽默浪花”。

这些幽默里的小浪花,是我的父亲给的,他常常为一家人带来无穷的欢乐。

父母下放乡村时,我还年幼,毫无疑问,我和姐姐只能是一并下放了。从童年直至青年,我似乎伴随着父亲常变常新的一口“幽默语”长大的。

那个年代,乡村是自然的美,吹来的风是香的,吸入的空气是甜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是稻田,虽然粮食不很紧缺,但要去代销店购买点什么,手头上根本没有多余的钱。

一家人住进购买来的一间半两层老旧屋,室内昏暗,靠一个两户人家合用的天井透光。屋顶是小瓦片,柱子、桁条及椽子是木材,墙身砌的是有眠空斗墙,用手轻轻地敲击,会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农村生活艰苦,日子过得差劲。父亲每天一包烟,全靠几只母鸡隔三差五生下的蛋去店里换烟。用鸡蛋去换香烟的差事,只能是我。我手里捏着一个鸡蛋赶上一二里路,一路估模着这个鸡蛋值八分钱还是九分钱,很多的时候正好换来一包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有时用一个鸡蛋换来一碗九分钱的杂锦菜,路上还馋得偷吃几片。

母亲向农家阿姆学会了孵化小鸡,母鸡孵小鸡一窝鸡蛋多达十五六个。蛋里一旦钻出了小鸡,不让它们直接下地,而是放在木制盆里用米粒饲养,怕它们下地受凉得病拉肚子。一只只小鸡到了活蹦乱跳的时候,小鸡随着母鸡下地活动开了。一到晚上,所有小鸡都钻进了母鸡怀抱,待到鸡鸣天亮时,母鸡又带着小鸡游玩了。某个早晨,母亲发现小鸡少了几只开始心慌起来,担心是不是给黄鼠狼给刁走了。这样的情况天天都在发生,最后一窝小鸡一只也没有了。后来才发觉,房屋空斗墙里钻入了一条菜花蛇,它每天夜间出没,据说一次可以吞食多只小鸡。此后,母亲也孵化过几次小鸡,有的还真让黄鼠狼给刁走了一些。

日子过得窘境,靠鸡蛋换钱购物的打算连连受挫,母亲特别伤心,心情也低落,总觉得到乡下一切不顺当,更不顺心。而父亲遇见这些事,显得无动于衷,隔山观火似的,但内心十分强大,一般的烦事撼动不了他,是家庭真正的顶梁柱,不让天塌下来。

面对母亲整天的唠叨,父亲怎么办呢?

父亲笑着让我跟他学喊:“岗-谷谷,岗-谷谷,谷答谷答嘎嘎嘎……”我一时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谷答谷答”好像是母鸡生蛋时的叫声,还有“嘎嘎嘎”有点像鸭的叫声,而“岗”之声想不到是鹅的叫声,“谷谷”又是雄鸡的叫声。父亲用“岗-谷谷,岗-谷谷,谷答谷答嘎嘎嘎……”是表示一群群鹅、鸡、鸭立队欢迎“黄老先生光临”,黄老先生就是黄鼠狼。可见,父亲面对如此困苦,还遇到真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对生活仍然充满乐观的心态。那时我年幼,不理解母亲的心情,跟着父亲一遍遍地叫喊“岗谷谷……谷答谷答……”,母亲见我们父子俩沆瀣一气,便破口大骂“真是不可理喻,不见人情!”母亲只能是哭笑不得,慢慢也就想开,不乐的情绪随风去了。

立夏时节到了,自留地上的蚕豆、豌豆可摘了,马铃薯也可挖了。立夏当天的午餐,母亲做了一桌丰富的农家地头菜,父亲一坐上桌席看了看菜碗,就“心生一计”,他想着把一个幽默段子放在什么时候抛出为好。让我想不到的是,大家拿起了筷子、捧上了饭碗还没有吃上几口,父亲开始朝我们笑笑,便脱口而出:“蚕豆沓沓扁,吃了光炸(屙)屁;冷豆(豌豆)滚滚圆,炸屁炸一年。”我听了差点将嘴里的饭菜喷将出来,接着又是大笑。

吃饭的时候,将拉屎拉尿的话儿说出来,不是扫了大家的食欲?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时候,母亲反而不动怒不生气,也附和着笑出了声。后来,我才悟出,父母此时的乐观是发自内心的。怎么说呢,让一家人快乐开心,并不是死板的言语说教,而是千方百计把经历的种种苦难抛得远一些,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正是其乐融融的最美时刻。想想也是。乡村劳作披星戴月,烈日晒,蚂蝗咬,蚊子叮,苍蝇轰,一旦歇息下来,自己不给自已减压,还期望谁来帮你呢?还能有其他什么法子达到忘乎所以,调动和催发精神情趣呢。

夏收夏种的双抢时刻,更是到了难为父亲的时候。父亲个子高,下田插秧弯腰更难受,加上有的田块贫脊,土层稀薄,泥腿子不能深深陷进泥里,人站在水田里好似站在水泥地上,地与父亲弯腰的距离拉得更开了。队里的社员常常把父亲插秧时的“动作”说给大伙儿听,意思是老汪伯插秧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后来,父亲在劳作时,突然向年轻的社员提问:“我要考考你们,谁能说出天有多少高?”社员们一时难解,都在说天有多高世上没有人能知道。社员们好奇心地反问父亲:“老汪伯,您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吧?!”父亲被他们紧盯不放,便说:“天有两只屁股那么高!”大伙觉得不在理。父亲就对大家说,我们天天种田,不是天天抬高了屁股,你们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屁股翘到半天高!你们想想,一只屁股是半天高,那么,两只屁股不是………

我们这个村子,被山里人称为“田畈里”,意思是有地没有山。没有山,意味着家里的灶台缺了柴。田畈里虽然有黄豆秆、芝麻秆、棉花秆、玉米秆甚至麦秸、稻草等等,但泥土灶像个老虎灶,吞柴胃口大,村上的人有时会到邻村的山上斫柴。父亲很少上山斫柴,如果去了,担回来的柴要像模像样,省得让人家看成是一个大男人弄回了那么一点柴。父亲也讲究慢工出细活,在山上精心挑细柴火。

有一回,天已黑了,母亲不见父亲归来,就急得去问一同前往的社员,回答:“老汪伯斫的柴有点多,怕挑不回来。”这位社员还对母亲说,你也拿上个冲杠,帮老汪伯分挑一些回来。母亲想:一个大男人也挑不动柴,我又能帮上什么?母亲想归想,还是拿了一根两头尖的竹杠出门了。

母亲在山脚拼命叫喊父亲:“老汪老汪,你在哪?”父亲在山岗上听到叫唤声,就回答了母亲。母亲见山岗上穿着白衬衣的老汪就放心了,但转眼一想不对:怎么空手下山?母亲见到父亲时的第一句话:你斫的柴呢?父亲回答:我让管山佬保管着呢。其实父亲挑不动这担柴,也不想分拆开来挑一部分,而是索性将柴翻滚进了山岙,干脆不要了。此时,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也不争吵,与父亲一起徒步回家。

这件事,父亲觉得自己不对,但会用幽默语来搪塞。他对我们说:“这担柴还是不挑回来为好,如果挑了回来,我觉得不应该去烧它们,肯定会让它陈列、欣赏。”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是,斫柴太辛苦,烧了太可惜。这番话又让我们笑开了。父亲为自己来了一次圆说,我们何必再多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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