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ESG的黄金时代。国内政策面一片向好,千行百业、投资消费,无人不谈ESG。
「ESG 36人」是36碳团队全新打造的内容IP,每期会邀请不同领域的ESG领军人物,透过他们的讲述,描摹ESG新生态,以及它如何以巨浪般的力量重塑商业世界。
文 | 雪小顽
编辑 | 苏建勋
做ESG,到底能带来什么价值?
从业多年,这是王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提问者多是各大企业的一号位。随着ESG迈向强制披露时代,火热的当下,没有人会质疑ESG的重要性,也知道ESG非做不可,但再往前一步——如何做ESG,以及这能带来的价值收益,企业和投资者大多对此懵懵懂懂,半信半疑。
“大家在意识上都认同ESG确实很好、很前沿、很重要,那然后呢?”
行动暂时还没跟上。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院长王遥将ESG面临的现实境况概括为“意识上主流化,行动上被驱动”。后者是被动的,驱动力来自监管和投资者。
换句话说,ESG正经历着充满现实主义色彩的审视和拷问。企业和投资者都迫切需要一个故事,能够将ESG的商业价值娓娓道来。
王遥正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同时,她也听到、看到了不少真实且鲜活的声音和案例。有的大企业自己闷头做ESG,不敢对外披露,因为担心万一披露的不好适得其反会影响公司股价;有的上市公司不重视ESG,直到收到海外投资者的“警告”才开始用心做;还有的公司把ESG划成了董办部门的职责,其他部门觉得ESG与自己无关,不愿配合,董办说起来一脸无奈……
王遥理解企业对ESG的顾虑、迟疑,甚至应付交差背后的商业逻辑,她也会经常遇到这样的管理者。“我得说服他,我得影响他。”王遥会用充足的理由和证据向对方证明:企业不做ESG的风险更高,做ESG能带来商业收益——这位深耕绿色金融15年的学者,正在用现实主义的方式推动ESG。
毕竟,月亮与六便士、理想与现实、情怀与商业,都是ESG。
采访供图
以下是36碳与王遥的访谈内容,文本经编辑整理:
36碳:您如何描述过去一年ESG在国内的发展?
王遥:概括来讲,意识上主流化,行动上被动驱动。
大家都意识到ESG的重要性,政策指引在推动,企业、金融机构、投资者的认知在逐步提升。但在实际行动方面,企业做ESG主要还是受监管和投资者驱动。
36碳:过去一年,您对ESG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王遥:去年ESG在国内迎来爆发式发展,是一个标志性时间节点。我最大的感受是ESG信披标准不断完善,各家评级机构也蓬勃而起。
去年我们也非常忙碌。一方面是头部企业尤其是大型国央企,要提升自己的ESG能力和表现,做好信息披露。我们会向企业传递:需要先有提升ESG能力的全面规划,能力提升了,披露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喜的是,这个观点已经逐渐被一些企业所接纳。
另一方面,资管端与我们的合作越来越多,投资者开始认认真真做前期研究,比如讨论生物多样性风险对投资的影响,我们这部分的工作量大大超过以前。
36碳:您最初是在什么契机下,第一次与ESG产生链接?
王遥:2016年5月,我去台湾参加一个金融研讨会。当时主办方在会上发布了一条企业社会责任指数,名为“台湾永续指数”。我对此非常感兴趣,心想通过这样一条指数,能够让投资者关注可持续发展,影响投资决策,进而引导资本市场践行可持续理念。这非常打动我,也想做这件事。
当时我也认识了发布这条指数的施懿宸老师。回来之后我就设立了央财绿金院,施懿宸老师现在是央财绿金院的高级学术顾问。
36碳:从事ESG研究多年,您如何描述自己与ESG之间的关系?
王遥:信念与坚持。
ESG当时是很边缘化的领域,尤其在资本市场,没多少人在意它。我那时去和中证金融研究院前副院长马险峰老师沟通自己的想法,他说会大力支持我们,同时也让我做好至少五年的前期准备。也就是说,不要觉得提出ESG之后,大家很快就能接受,这中间至少需要五年时间。
我认为ESG这件事是对的。既然如此,就要坚定信念,努力坚持下去。
36碳:这中间有过动摇的时候吗?
王遥:没有。我从2009年开始研究绿色金融,这在当时也非常边缘,我做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很能耐得住寂寞的。其实2016年开始做ESG的时候,国内绿色金融算比较有起色了,我已经走过了最冷门和最困难的阶段。
我一直的观点是,不管一项研究冷与热,只要方向是正确的,有意义,我就会去坚持。这是我的信念,也是央财绿金院作为一个前沿智库应该去做的事情。它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带来收益,但总要有人做先行者。
36碳:早前您向别人介绍起ESG的时候,大家听到这个新鲜事物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王遥:我们一直都在做ESG的布道和传播。不管是论坛、沙龙还是各种培训活动,在各种场合但凡有机会,都会宣讲ESG。
大家了解ESG后的第一反应通常是,这个东西确实很好、很前沿。接下来第二反应就是,它能给我带来什么收益?资本市场非常现实。
ESG是一种价值理念,不等同于公益。没有人会质疑ESG理念不好,说它有问题,但要让投资者和企业马上去做ESG,将这个理念植入到他们的血液,就要经历逐步接受和转变的过程,还要给他们充足的理由和证据证明:不做ESG的话风险更高,或者做了之后收益更高——要让他们信任ESG,愿意一试。
ESG就像一个有待挖掘的宝藏,它的重要性被低估了。一旦有一天人们发现它的真正价值,就会特别喜欢它。
36碳:如今ESG已经火了,还需要再用证据向大家阐述ESG的价值吗?
王遥:我觉得目前依然没有突破这个阶段。现在大家在意识上知道ESG很重要,但从实质上来说,还是有点懵:做ESG到底对我有什么收益?
现实真的是这样。前段时间我在高校讲课,学员基本都是上市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级别,其中一位跟我讲,他知道ESG很重要,公司已经在做了,但并没有主动去披露。原因是担心万一没披露好,反而会影响公司的股价表现。
这代表了一批企业的想法。他们知道现在要重视ESG,也知道自己必须做,但并没有充分认知到做ESG能带来的正面效果,对此半信半疑。
36碳:这表明大家对ESG的理解还处在早期?
王遥:认知上存在不足。我接触过的大部分企业为了做好ESG,可以接受前期多花一点成本。但他们做ESG的起色并不大,原因就是企业有太多顾虑。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故事,讲清楚做ESG可以带来什么价值。如果能讲清楚这一点,他们肯定会乐意推动。
例如上述这位高管就是对ESG存在理解上的误区。他没有意识到做ESG会带来什么收益,所以更多考虑的是万一没披露好,会给带来负面影响。这种情况下,我得影响他。
36碳:怎么影响他?
王遥:要让他了解,站在资本市场市值管理的角度,企业可以决定自己披露的信息。信息越透明,披露越主动,投资者会更看好。
36碳:在您的从业经历中,既有任职高校的研究背景,也有近7年的投行工作经验,这对您理解和从事ESG有何影响?
王遥:科研经验+投行经验,对我做ESG研究有很大影响。比如2016年我们开始做评级标准的时候,正因为我原来在投行工作,所以提出要警惕那些擅长披露但实际做得不够好的企业,防止这类风险。
我们当时首次加入了“负面清单”。以前做投行都知道,披露出来的信息但凡仔细去看这中间的勾连关系,能找到蛛丝马迹。有一些企业真的很会做披露,但事实上他在环境、治理等方面做得并不好,我们需要找到信息去做对冲。在我们的指标体系中一旦有负面信息,企业的分值就会被拉下来。
投行经验也让我非常理解金融市场的逻辑——想推动他们做ESG,要么是防范风险,要么是有收益有价值。理解之后我也更有耐心,接受他们会有一个逐步转变的过程。
36碳:在您与企业的交流中,有没有遇到过很有挑战性的问题?
王遥: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们提出的一些建议,企业是不是会真正执行。这就需要不停地去影响对方。
最重要的还是要影响企业管理层,尤其是董事会层面。只有他们真正重视了,才能切实推动ESG。不然如果只是董办或品宣部门来主导,企业的ESG很可能只停留在做好信披这个层面。
36碳:您会从哪些角度向企业说明ESG的价值?
王遥:三个角度:防风险、市值管理、企业声誉。
举个例子,有一家地方国企之前并不关注ESG,直到他们的海外投资人发来一封质疑函,说他们的MSCI评级很低,再不提升的话投资者就要“用脚投票”。这才让企业高度重视起来。
企业邀请我们给他做ESG全面提升,这也确实提高了他们的国际评级。现在他们非常关注ESG,甚至在探讨对供应链进行ESG管理。
36碳:据您观察,企业在做ESG时有哪些痛点?
王遥:企业的痛点挺多的。
从ESG能力上来说,企业要把大量相关信息系统性地集成到环境、社会、公司治理这三大框架之中,这非常考验他们对各个指标的理解,很多企业面临这方面的困境。
对很多企业来说,ESG现阶段还没有真正融入实际业务,没有和业务部门、公司日常运营相结合,多数企业在这方面都还差一些火候。
还有一点是,大多数企业没有系统性地推进ESG工作。ESG还只是某个部门的事,比如交给董办或品宣。除了具体负责的部门之外,其他部门会觉得ESG跟我没关系,ESG工作很难获得其他部门的理解。
36碳:如何解决这些痛点?您对企业做好ESG有何建议?
王遥:首先需要监管部门自上而下地引导企业和投资者,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如果监管部门将ESG纳入考核,企业和投资者就会高度重视。这种影响力就厉害了,所以自上而下的引导最重要。
从企业视角来看,如果想要打破ESG只是某个部门自己的事,让更多人参与进来,有两条路径:激励和约束。企业想做好ESG,还非常需要董事会层面的高度重视,也需要他们真正理解ESG的实质。如果只是出于监管驱动不得不做,企业的ESG可能会浮于表面。
我的建议是,企业首先在ESG报告中要全面覆盖自己所在行业特点、公司运营以及与利益相关方密切相关的ESG核心议题,也就是要识别关键性议题——这是一份优质报告的基础,也是最重要的部分。企业在这方面要有全面规划。
企业平时还要注意收集ESG数据,应该在识别完关键性议题之后,就搭建起一整个数据收集的框架,平常就做好收集。很多企业是等到快要编制报告的时候再关注数据,那已经晚了。而且临时赶做这件事,数据的统计口径和完整性都会受到影响。数据是确保一份优质ESG报告的关键因素。
在很长一段时间,企业对E(环境)维度关注更多,目前E方面已经逐渐完善了。下一步可以加强S(社会)维度,识别S方面的关键指标有哪些,比如员工权益、性别平等、社区建设。S维度很有中国自己的特色,比如脱贫攻坚、乡村振兴,这些指标和议题在国际上是没有的。企业可以根据自己的行业特点去优化S维度的表现。
36碳:今年以来有关ESG的指引、政策密集发布,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ESG为何会在当下迎来政策面的爆发?
王遥:这是一步步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们深度参与了一些政策制定的前期研究和讨论,事实上,相关部门早在2016年发布的《关于构建绿色金融体系的指导意见》中已经提出要披露环境信息,证监会和交易所也一直在持续推动,这期间要结合宏观经济、绿色金融发展的情况去不断调整和深化。
比如国际可持续准则理事会(ISSB)去年发布了两项准则,之后我们发布的ESG信披指引也参考、对标了这些国际标准,相比过去进阶到了一个新维度。一些ESG地方政策是在推动绿色金融的背景下出台的,当前绿色金融发展到一定阶段,为ESG提供了土壤。
(从更宏观层面来说)国家提出双碳目标、高质量发展和新质生产力,都推动ESG进入高速发展期。因为ESG是实现这些目标的一个主要抓手和工具。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政府和监管部门密集发布ESG相关政策及指引,是比较成熟的时机。
36碳:从沪深北三大交易所信披指引,到北上苏三城的地方政策,ESG正从资本市场走向地方产业,您如何看待这一趋势?
王遥:ESG走向实体产业是必然趋势,三地率先推出相关政策非常有意义。因为资本市场不能单独运转,它要服务实体经济,否则投资者会面临无米之炊的境况。而ESG在资本市场的发展和规模增长,能够引导更多资金流入实体经济重点领域,促进实体产业绿色低碳转型。
对投资者的引导加上对地方产业的引导,可以让ESG逐步深入到各个细分行业领域,理念和实践能够最终落脚到各个产业和企业主体,从而带来根本性的改变。
36碳:ESG近年来在国内发生了很多变化,这在央财绿金院的具体工作中有何体现?
王遥:我们一直在ESG应用方面进行拓展。
2016年刚开始做的时候,我们提出评级标准要国际化与本土化兼容,这样才能更精准地研究中国企业做ESG。之后构建了ESG信用模型和数据库,这些都为ESG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这些年我们还陆续发布了19条指数,目前正在做第20条,也开发了公募基金评级。在我们看来,ESG评级可以从城市、行业、主体以及项目这些维度去进一步拓展。大家的着力点普遍在主体层面,其实项目层面还有很大的空间。
发现这一潜在需求之后,我们加强专业研究,掌握了相关数据和方法学,进而推出市场产品。在很长时间里,即使你做了这件事,大家也不会觉得它重要,不会用你的产品,但还是得坚持。现在我们已经坚持到大家至少从意识上知道ESG主流化了。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ESG需要真正的实际行动。
36碳:有观点认为,目前国内针对ESG的标准、评级过多,甚至令人眼花缭乱。您对此如何看?
王遥:有好多人向我表达过类似的感受,还有人问起这样是不是有问题。这是他没有真正厘清其中的逻辑。
从国内信披标准的角度,具有强制性的标准就出自证监会和国资委,不同类型的企业依据相应主管部门的要求来做,其他标准比如出自行业协会的,都是自愿性质,企业作为参考即可,用来帮助自己识别所在行业的关键性议题。而国际上现在最主流的就是ISSB的准则。这样一拎,其实并不多。
信披之后就是评级。在我看来,应该鼓励市场上有各种各样的评级方法学,而不是指定某一家。我认为强调统一评级是不合理的,评级市场应该百花齐放,不能打压。评级是为投资者和企业服务的,他们认为哪家评级更专业,更倾向于参考哪家,选择权应该交给市场,看最后谁能脱颖而出。
36碳:您如何看待备受热议的ESG本土化?
王遥:我更倾向于将ESG本土化具体到ESG评级的本土化。这一过程中,首先必须了解国际情况,起步时就和国际对标,因为我们有大量企业在海外有投资和项目。
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明确做ESG评级的初衷,是为了引导投资者、企业建立起ESG意识和理念,使投资者将ESG纳入投资决策,做出更精准的判断,企业提升自己的ESG能力。因此ESG评级的一系列指标体系,是为了通过更精准的评价去引导信息披露。
我认为要从为什么做ESG评级的角度去理解本土化这件事。有观点提到,推动ESG评级本土化是为了在国际上掌握话语权,我对此不是很认同。国际化与本土化兼容,才能真正实现做ESG评级的目标,而不是过度强调在国际化与本土化之间二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