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人流给曾经“与世隔绝”的村庄带来了机会和希望,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俯瞰半山腰的村舍。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最近两个月,四川省汉源县古路村党支部书记郑望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到节假日,他的失眠症状还会加重,彝族人标志的深眼窝下是重重的黑眼圈。
今年3月以来,悬崖上的古路村突然爆火,碰上高峰期每天能有近万游客涌入,工作日也有上千人。一条3公里长的“Z”字形骡马道上,挤满了摩肩接踵的游客。“驴友”们在社交媒体上戏谑,“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都没这么多人!”
村里一家民宿老板兰邵明发现,村子火了之后,自家养的狗都成了“网红”,每天都有游客追着它满山跑,喊“来福”,还抢着抱它拍照。奇怪的是,他从来没跟这些人讲过狗狗的名字。
游客抱着狗在兰邵明家的民宿拍照。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村民们想不通,他们世代赶骡子上下山的日常路,为啥一夜之间成了游客的“心头好”。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外界赋予的“网红”称呼的接受和理解。在他们眼里,“网红”就是出名、热闹、有活干和有钱赚。
记者在采访时感受到,当地想努力接住这“泼天的富贵”,但对一个2018年才脱贫的村庄来说,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汹涌人流给曾经“与世隔绝”的村庄带来了机会和希望,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作为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3月初,郑望春穿着自家最隆重的彝族服饰来到了北京。这次他参加全国两会,正想着怎么利用这个机会推介古路村。但两会还没结束,他意外发现,自己原本定的年度目标已经提前完成了。
3月8日下午的人民大会堂,郑望春正在分组讨论中介绍古路村,“我们借力农旅融合产业发展模式,实现了藤梯骡马道变飞天索道、荒山废山变金山银山、悬崖村庄变云上乐园的华丽蝶变。”结果会还没开完,网友们自发转载点赞的古路村“排队登山”相关视频,就登上了社交媒体的热搜榜。刚结束会议的郑望春打开手机,短信和电话就“炸了锅”。那个周末,古路村共接待游客1.5万余人次。
今年是郑望春在村里工作的第12年,他说自己一直坚信古路村会火,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们村2018年脱贫之后就想吃上旅游饭,但过去知名度不高,本来计划今年好好策划宣传下。”现在,他不用再主动“打广告”,各路记者都赶着来找他。采访他也没有过去容易,得提前报备当地宣传部,甄辩身份信息,筛选通过才行。
古路村曾经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庄。400多年前为躲避战乱,古路村的祖先们爬上了大渡河峡谷边上的陡峭悬崖,在海拔1400多米的悬崖峭壁上建起家园。村里本没有路,最早出行的方式,就是依靠藤梯和藤绳从悬崖下到大渡河边。直到20世纪60年代,修筑成昆铁路时,路过的铁道兵用钢板帮村民们焊起一道道钢梯,才结束了他们在树藤上“荡秋千”往来的历史。
藤梯和钢梯原本是独属于村民的出行记忆,现在却成了探险客们跋涉体验的打卡地标。它们频繁出现在传播度极广的短视频里,为网络博主们加持着流量热度。人流量暴涨后,出于安全考虑,现在天梯暂时不对外开放。
这回突然爆火的原因,当地总结了很多,包括自然文化资源禀赋、脱贫攻坚以来对基础设施的投入等。总之,天时地利,绕不开的是流量。越来越多游客受够了“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观光式旅游,这两年,讲究体验感的徒步登山等户外运动迎来爆发式增长。正是川渝地区的徒步“发烧友”们发掘了这个原生态村庄。
今年之前,“古路村徒步”还仅在小圈子里口口相传。直到去年底,峨汉高速通车且至今没有收费,让成都至古路村的时间,从过去的5个多小时减少到3个多小时。20多个旅行社瞅准时机,陆续开通了当天往返古路村的旅游路线。自驾和坐着大巴来的游客们争先在社交平台上晒出古路村的美景照片和视频,分享打卡攻略,从众心理和口碑效应造就了“人传人现象”。
郑望春比谁都清楚,流量终将回落,比起总结爆火的原因,怎么接住“泼天富贵”是更为棘手和现实的考量。这段时间,好像有个巨大的馅饼砸下来,压得他难以入眠,无数声音冲他喊,抓住机会,别错过。
每一个来古路村的游客都对脚下的登山路记忆深刻。与一般的登山台阶不同,很多时候它都没有平整的面,而是裸露着山岩本来的样貌。这是一条2004年完成硬化的骡马道,它并非为游客观光而建,而是为方便骡子上下山搬运物品而造。为了防止骡子打滑,斜斜的一面坡上间隔着不规则的坑。有的阶梯上还留有脚印和骡子蹄痕迹,那是过去修建时踩的,深几厘米。最窄处只有40厘米宽,平均坡度有40多度,最高超过70度。个子小的游客有时需要蹲下,手脚并用地攀爬。
游客们“排队上山”。张鸿鑫 摄 “现在安全多了,过去爬天梯才危险呢。”郑望春的邻居,51岁的兰邵明对山顶的天梯印象很深,过去住在山顶时,那是上学和出山的必经之“路”。即便爬了很多次,每次爬都得提着心。30多年前,他还当过山上天梯小学的老师。他回忆,2008年全村通电前,孩子们只能点煤油灯写作业,崭新的书本没多久就会被熏黑。2011年天梯小学关闭后,在原址上新建了村史馆。从山底爬了2个多小时的游客们都会在馆门口拍照留念。门前的空地上,两个木桩和废弃的黑板搭的篮球架还在,破旧、炭一般的颜色显示着年头。
兰邵明回忆,过去村民家家户户都养骡子,一个骡子能背四百斤,生活物资进山和农产品出山都得仰仗着它。现在村民家的电视机、冰箱、沙发等大型电器和家具都是过去靠人背上来的,骡子运容易弄坏它们。他刚买的一个213升的大冰柜是4个小伙子一起配合着用肩扛来的,因为都是亲戚帮忙才没给钱,不然搬运费可能就要1000元,快赶上冰柜的价了。
游客暴增后,在狭窄的路面上,骡子和游客时常“狭路相逢”,有时是骡子让人,有时是人让骡子。
上山路上,每隔几十米就挂着崭新的喇叭或者小音箱,放着安全提示:“游客们请注意,不要翻越栏杆,注意脚下,不去未开发的区域游玩……”
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当地安全防护的压力倍增。古路村是汉源县地质灾害和山洪灾害隐患点,森林防火的压力也不小。汉源县文体旅局局长王霞透露,2021年前后,汉源县曾打算为古路村申报国家AAA级旅游景区,最后因安全问题而未能成功。
每次看到爬到石头上拍照的游客,都让郑望春揪心。虽然天梯已经“封了”,但因为山是开放的,还是有游客想方设法去天梯。于是,“禁止”的方法只能是派村民在游客可能攀登的山坡上蹲守,遇到跃跃欲试的游客就进行劝返。“回去吧,生命可贵啊,不要冒险!”即便很多人就是冲着这份“冒险”的刺激感来到古路村的。
其实这样艰难的山路,古路村村民已经走了多年,那时候并没有护栏。有着丰富经验的徒步“发烧友”也不太需要护栏,但大量普通游客非常需要这份安全防护。意识到问题后,郑望春紧急召集村里的施工队进行了一系列维修和加固工程。
游客们一面爬,村民们一面修。清明假期,记者还看到几个施工队的村民忙着给护栏刷红漆。他们天亮了就开工,不到中午已经上下三四回了。为提醒游客注意安全,正刷漆的村民开起了玩笑:“爱美的美女们注意了,把手往这儿靠靠,省了指甲油钱啊。”这份幽默逗乐了不少游客。村民说维护工程原本要赶在清明节前结束,但因为天气原因,进度慢了些。
以前少有人问津的山村突然出现在聚光灯下,审视从四面八方涌来,新的问题不断出现,而原本在当地人眼里不是问题的事儿也都成了必须快速响应的“大事”。社交媒体上,游客们不仅分享着穿搭、路线、美景,也在吐槽:“来古路村,感受顶级折磨。”难走的栈道、松了的护栏、不够用的厕所和垃圾桶都成了“槽点”。
公共厕所和垃圾桶不够用是需要解决的新问题,这些都是过去村民们用不太上的。郑望春说,政府一直在帮忙想办法,紧急调来了一批批临时厕所和垃圾桶。
“如果要建永久的厕所,还有很多程序要走,得通过地质和住建相关部门评审。我们正在加急办理相关手续。”汉源县旅游发展服务中心主任陈燎原说。
游客增加后,垃圾处理成了大问题。“现在一天的垃圾量可能是‘火’之前两个月的总和。”陈燎原说,现在这些垃圾都是政府出钱请村民牵着骡子运下去,每天来回4趟。当地正在想办法对垃圾进行就地无害化处理,“每天这么运不是长久办法。”
除了新问题,突发的停电、停水是难以规避的老问题。今年以来,由于大风和雨水天气较多,村里因自然原因停了几次水电。放在过去,这是村民日常会经历的。但如今,在村里留宿的游客和做游客生意的村民们对此越来越难以忍受。
“什么时候来电啊,我手机马上要关机了,你们这儿好坑啊!”4月1日19点左右,古路村又停电了。民宿老板兰邵明连忙向住客道歉并解释:“山里条件有限,我们也很着急,村书记说是天气原因电线烧断了,这片山都停了。”当晚他给村支书郑望春打了好几次电话,询问停电原因和维修进度。经过紧急抢修,电在第二天上午来了。
电来的当天下午,郑望春的手机又被打“爆”了。这次是因为突发停水,全村的旅游厕所全部停用、大部分自来水停摆。郑望春很无奈,4月3日早上6点,趁天气好转,郑望春赶忙带上几个安全队的村民去修水管。村里用的自来水其实是山泉水,水管接着山顶的蓄水池,绕着山体一圈又一圈,足足有17公里。所以每次维修,他们需要沿着水管自下而上寻找问题根源。
山里温差大,游客们已经穿上了半袖,但一大早修水管的郑望春和村民们都穿着棉袄。记者跟着郑望春循着水管走时感受到了这股凉意。找水管走的道并不能称为路,悬崖坡上多是细软的土壤,每一脚都很深。耳边时不时传来瀑布般的落水声,其实那只是各处涌来的风在吹动山林,而身下就是缎带般的大渡河。
走了3个多小时,终于找到问题症结:山石滚落,一节钢管折成了90度,还有一处连接头缺了口。郑望春说,一旦下雨,山上碎石掉落是常有的事。古路村原本叫“咕噜村”,便是得名于碎石滚下悬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钢管是2018年脱贫攻坚之后更换的,“它质量好,你看折成这样都不会断。”郑望春说,原先用的是软管,埋到土里的。山石滚落影响不大,但它容易被松鼠咬断。钢管的确很难断裂,可是停水还是难免的。郑望春说,政府已经准备了应急方案,如果再出现极端情况,将从河里抽水。
这种因自然环境导致的水电问题目前难以避免。郑望春解释,古路村的供水、供电网络在过去修建时,更多考虑的是满足全村500余人的日常需要。他承认,应对动辄数千人的日接待游客量,目前村里的基础设施还是有些跟不上。4月21日,古路村因电力检修又停电了。
修完水管的郑望春,回家路上也没闲着。他在路过的一家村民家,买了头用于配种的山羊。绳子的一头拴在羊角上,另一头背在肩上,成年山羊的劲儿很大,他一路弓着背,铆着劲,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到了家,他让记者先坐,转身碾了玉米粒分给圈舍里几只羊吃。
他静静看着羊分食,片刻的安宁让他走了神。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这段时间,他接了太多电话,密集见了太多人,需要时间喘口气。
村子火了之后,村民们陆续做起了小生意。他也叫回在县城的妻子,在家中开了农家乐。村里的事务和家事堆在一起,让他更忙了。他说自己也很长时间没见到上小学的儿子了,过去每个星期,父子都能见好几次,现在他没工夫陪孩子玩。
郑望春的家在半山腰,其实原先大部分村民都住在山顶,因生活不便,这些年已经陆续往下搬了不少。他也是2008年响应政府号召搬下来的。不过,自从2018年开通了斑鸠咀索道,山顶村民的生活成本可能比他们这些住在半山腰的还低。郑望春介绍,索道分为客运和货运两条,每天定时发车,本村村民免费使用,运输成本比用骡子背要低不少。过去索道主要是满足村民出行、运猪、运牛的需求,现在多了游客观光和村民拉货做生意的需求。
“用索道确实比骡子背要省钱,但很多人都回来摆摊了,太卷了,我想着便宜点卖,走量。”村民周文丽说,她3月初就在索道附近,支起简易棚,搬来几把桌椅,向游客卖起饮料和水果。记者发现同样分量的切块菠萝,索道附近的村民卖3元/份,而山腰卖5元/份,山底则更贵。同一座山的不同位置,遵循着不同的定价规律。山腰卖得贵是因为物资主要靠骡子背,成本高一些,山底最贵则是因为那是游客最多的地方。
周文丽正在给游客切菠萝。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周文丽不知道古路村还能火多久,她说生意并没那么好做,因为摆摊门槛低,拿个泡沫箱子、搬几把椅子就可以卖。前些年,过完春节她和丈夫都会去外地做建筑工,她说还是工地更赚钱,这次是因为老人生病才没出去,正好赶上这波游客热,等安顿好老人,她还是想出去。
目前山上的商户经营处于萌芽之后野蛮生长的阶段。郑望春说:“老百姓好不容易有家门口做生意的机会,刚开始难免有不规范现象,比如占道经营、卫生管理有问题等。后续逐步会对商户进行登记,划分区域经营,并进行统一管理,一步步来。”
据兰邵明观察,外地商人或许比本村村民更冲动,最近有好几个云南商人找他,愿意开四倍的价钱租他家的房子,用作投资旅游项目。兰邵明和女儿兰智敏要理性得多,他们没有再扩大投资的计划。
“短时间涌入大量人流,可能并不一定是好事。”兰智敏担心短时间爆发的人流量会过快消耗古路村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在成都运营一家文化空间的她,将家里的老房子打造成“理想的家”。去年年底民宿开始营业时,她以为至少运营一年才陆续有游客来住,没想到人流来得这么快,经常满房。她观察到,一开始来的客人,都是来体验慢生活的,而现在的客人比之前着急得多,好像一直在赶时间。
在她看来,由于村庄在悬崖上,投资各类商业旅游设施的成本比平原村庄高不少,这可能会劝退部分投机者。她家民宿用的一砖一瓦都是靠骡子和人背上来的。平整土地时,由于部分区域土层薄,用不了“挖挖机”,最后她花钱请人来挖,用“戳箕”运走地里的石头。装修过程中,类似的工程不少,导致最后运输和人工费严重超支。
游客带来的指数型飙升的管理难度,远非一个村庄应付得来。每逢节假日,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游客会见到许多穿红马甲的志愿者。这些志愿者中既有本村村民,也有当地县乡政府的基层工作人员。3月初以来,他们中很多人就放弃了休息日。周一到周五上班,节假日早上八点多准时出现在古路村接着“上班”当志愿者。工作日在大楼里写公文、开会的他们,到了古路村,统一穿上红马甲,出现在山底、山腰、观景台、索道和垃圾桶旁。他们的工作包括收垃圾、安全引导、辅助交警指挥和帮游客拍照。
依靠基层政府工作人员“加班”不是长久之计,但在目前,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选择。正因为古路村还不是景区,没有门票收入,村集体经营性收入来源较为单一,光靠村里的力量根本无法应对现有人流,即便加上县乡政府支持也比较勉强。郑望春说,现在只有停车场和山顶的索道缆车面向游客收费,做小生意的村民确实能赚到钱,但是村集体更像是在做公益,社会效益远大于经济效益。
现在的古路村是多个村庄合并而来。索道的尽头属于通了盘山公路的马坪村,四轮汽车能一直开到山顶,前两年和古路村合并为一个村了。不过马坪村明显要冷清不少。那边的村民房屋明显经过统一规划,外墙及屋前的篱笆都是一样的。郑望春说,按照规划,未来古路村会进行外观统一升级改造,也就是说,索道连接的两座山会越来越像。
汉源县也正在研究古路村的未来发展方向。王霞透露,已有一些文旅投资商前来接洽。未来古路村可能会围绕创新旅游产品切入,联动峨眉、金口河等区域,主动融入大峨眉文旅产业环线,打造大渡河流域高山奇峡户外基地,提高体验感和复游率。
在古路村村民眼里,即便村庄火爆之后出现了不少新问题,但有人气总比过去“无名”好。作为村里最长寿的人,90多岁的兰奶奶亲历了5代人的奋斗。她见着记者就反复说:“苦了几代人啊,我现在是动不了,他们年轻还可以开小卖部,弄农家乐。”她只遗憾自己干不动了,假如能再年轻一些,或许也能在山上找到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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