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世宁,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危重医学科(ICU)主任医师,国家突发事件紧急医学救援现场处置指导专家。他写的第一本书《薄世宁医学通识讲义》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大众医学通识书籍”,先后获得“中国好书奖”、科技部优秀科普作品等权威奖项,累计出版发行31万册。


《命悬一线,我不放手:ICU生死录》 薄世宁 著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上周,他写的第二本书《命悬一线 我不放手:ICU生死录》再获“文津奖”。长江日报《读+》周刊专访了薄世宁。


一次误诊让他刻骨铭心



薄世宁是名医,是优秀的科普作家。而在新书里,薄世宁的讲述已经超越了技术和知识的层面。他记述了19个真实的生死故事,这些故事涉及患者在疾病面前的彷徨和逃避、对希望的渴求和奋争,患者亲人的复杂情绪,还有医生的成长与悲悯。
薄世宁
他曾经有过严重的误诊,患者不是别人,恰恰是他弟弟。由于“我太想救他”,薄世宁发生了严重的不理性,忽视了很多关键证据,他变得激进和冒险,强烈要求使用激素,甚至干扰了上级医生的决策。
20年后,另一位患者出现了相似的症状,医生们意见不一的时候,当年的细节突然从薄世宁的记忆海洋里浮出,这一次他给出了快速正确诊治。
但薄世宁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医生应该在决策时完全摒弃感性。一方面,无法用理性完全覆盖和解决人类生命的全部问题;另一方面,医生的情感对临床决策也并非毫无裨益。20年前那些他刻骨铭心的信息,对20年后的诊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种信息对ICU医生尤为重要,在信息高度不充分、不确定,患者命悬一线时,它可以帮助快速而精准地决策,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
在《命悬一线 我不放手:ICU生死录》里,可以看到一幕幕理性与感性交织的场面:妻子不舍脑死亡的丈夫,错失了捐献器官的时机;母亲不舍溺水后昏迷的儿子,在医生默许下,半年来每天在病房轻声呼唤,终于出现奇迹;面对千钧一发的危机和被一次次病危通知搞蒙了的家属,医生用一句“如果她是我的家人,我会选择怎么做”打动了人心,果断冒险成功抢救……
每天看着ICU里的生与死,薄世宁在书中给出了自己的想法: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清醒时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并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让他既理性又充满关爱地行事,永不抛弃希望、关怀,这才是人间真爱。

访谈


名医为什么写自己的糗事



读+:您在这本书中写了自己很多糗事。比如您第一次观摩手术就污染了主刀大夫的无菌环境,被人家用带血的止血钳子狠狠地敲了手背,被吼“滚”,后来您还晕血昏过去。还有,您不顾主管护士反对,给一个抢救病人松开了约束带,结果病人在“ICU谵妄”状态下失去理智,险些拔管导致事故。为什么您要写这些?

薄世宁:对于医生而言,或者说对于每个用技术来服务的群体而言,都有一个特别艰难的成长过程。就拿晕血来说,在我的经历中,在查房、抢救或者手术时,总能听到“咕咚”一声,是年轻医生晕倒了。每个医生都是从“小白”成长起来的,经过磨炼、经过现实的捶打,到最后才能成为一个让病人比较放心满意的医生。医生有“糗事”才更真实,更能够反映成长挣扎的历程,而且越是糗事才越能够反映医学的一些本来面貌。

那次“拔管意外”让我意识到了“尊重规则”的重要性。为什么年轻医生会有意无意地无视规则?一是盲目自信。年轻医生还没有吃过无视规则的亏。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特有的“非理性关怀”倾向。我把患者的约束带放松,看似关心,实则是非理性关怀,对患者并没有益处,反而将他置于更大的隐患之下。规则最终是为了保护患者,其终极目标是实现善良和关怀。为了减少犯错,“尊重规则”远比只追求深奥的专业知识更重要。

每一个年轻医生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糗事,我们很多医生看完这本书以后很感动,说“这就是我每天经历的东西”。哪个行业没有苦恼呢?人都是要从年轻的时候、从糗事困顿中成长,经过了这些,才能越来越坚定,这就是我要写自己那些糗事的原因。



“我年轻时不喜欢讲人文”



读+:您不仅写了自己的糗事,您还写了“傲慢”,比如这段话:“改进医院里或者一个科室内的规则绝非易事。有些规则沿袭已久;有些规则有错而未被察觉;有些规则虽明知需要修改,但因程序繁杂而不了了之。此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傲慢。在大医院里,越来越多的患者来源让管理者更关心新突破、新技术的推广,更关心效益、效率,很容易忽视对原有规则的改进。”

薄世宁:说到傲慢,我这本书里面有一个最感动人的故事,也是大家很有同感的故事,就是《一个看上去挺好的家属,为什么这么“难缠”》,我每次讲这件事都会哭。我现在依然在脑海当中想起那位老教授,他戴着眼镜、脸黑黑的,有的时候偷偷笑一笑。当时我们都躲着他,因为他太较真,挑医生护士的毛病,还会“外行指挥内行”。后来每次我想到这位老人,我都会很内疚,我恨我当时太年轻,还是个只会用书本、用指南、用冰冷的理论解释一切的年轻人,我不懂悲悯、态度生硬,漠视患者家属的伤痕。这就是年轻大夫会犯的错误:傲慢。

越是以技术来服务的人,就越容易傲慢,傲慢会让人看不透很多东西。我年轻时不喜欢讲人文,“没本事才会讲人文,有本事直接给人治病”。人不到一定年龄就感悟不到悲悯,可能到了40岁以后,经过很多事情,你才会发现,当人处在最痛苦的时候,就渴望有一种细微的善良。

比如我因为疾病倒在地上,别人拉我一下,或者说我在公交车上跌倒了,有人扶我一下,这就叫细微的善良。但是这种看似细微的善良,对深处痛苦中的人而言可能就是一道光;医生这个职业尤其如此,每一点点细微的善良,病人都能感受得到。

所以我坚决主张,医生不做“无名英雄”,这种细微的善良一定要告诉病人,“我会给你省钱”“我对你特别好”“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看你”。医生这样表达之后,患者能够感受到自己被关心被重视,他觉得他那么远来了,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还那么重视他。或许你也很忙,给他的时间也很短,但是你就多说了一句话,这一下就不一样了,他的求生欲会更强烈,治疗效果会更好。

读+:如果今天再遇到这件事,会有什么不同吗?

薄世宁:几乎全天下的医生都知道一句话:“有时治愈,常常缓解,总是安慰。”以前我认为,“有时治愈”是受限于当时的医疗技术,今天越来越多的病可以治愈了;而且我不喜欢“安慰”,我认为医生讲安慰是在困难面前的妥协,医生应该不停地精进、追求治愈。但在照顾过更多的患者、见过更多的生死后,慢慢地我懂了,“安慰”这两个字的含义远比字面上的深刻。

安慰首先是对患者家属。只有坚持过,不放手,患者家属内心的愧疚和对于患者的不舍才会平复,未来他们才可以更坚定地活下去。

安慰更多的是给患者。医学的初衷源于人类的自我救赎和相互救助。一个人来过,他为这个世界、这个家,还有身边他深爱过的人爱过、奋斗过、努力过,在他生病时、挣扎时、不忍离去时,所有人不放手,这是对他“生而为人”的安慰。治愈是一种安慰,缓解他的痛苦也是一种安慰,治疗的过程更是安慰。这种安慰让将死之人可以安详地死,让活着的人可以更坦然地活。

19年了,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老教授。经过了19年的思考,在我吃过了生活的甜、咽下了生活的苦、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之后,我想,如果一切能重来,这个病例的结局还是不会变,那个奶奶还是会躺在病床上持续昏迷,并最终离去;老教授一定也不会变,肯定还会追着我问——

“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老伴儿的白细胞总数会增加?你给她找个懂感染的专家吧。”

“我给你买的那本《热病》你看了吗?你给她好好治,我有退休金。”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能给她唱首歌吗?”

这些都不会变,只是我会变。我会对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傲慢、轻狂和无知。”

长江日报出品

采写:记者李煦

编辑:叶凤

校对:胡蝶

【来源: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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