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世宁,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危重医学科(ICU)主任医师,国家突发事件紧急医学救援现场处置指导专家。他写的第一本书《薄世宁医学通识讲义》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大众医学通识书籍”,先后获得“中国好书奖”、科技部优秀科普作品等权威奖项,累计出版发行31万册。
《命悬一线,我不放手:ICU生死录》 薄世宁 著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一次误诊让他刻骨铭心
访谈
名医为什么写自己的糗事
薄世宁:对于医生而言,或者说对于每个用技术来服务的群体而言,都有一个特别艰难的成长过程。就拿晕血来说,在我的经历中,在查房、抢救或者手术时,总能听到“咕咚”一声,是年轻医生晕倒了。每个医生都是从“小白”成长起来的,经过磨炼、经过现实的捶打,到最后才能成为一个让病人比较放心满意的医生。医生有“糗事”才更真实,更能够反映成长挣扎的历程,而且越是糗事才越能够反映医学的一些本来面貌。
那次“拔管意外”让我意识到了“尊重规则”的重要性。为什么年轻医生会有意无意地无视规则?一是盲目自信。年轻医生还没有吃过无视规则的亏。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特有的“非理性关怀”倾向。我把患者的约束带放松,看似关心,实则是非理性关怀,对患者并没有益处,反而将他置于更大的隐患之下。规则最终是为了保护患者,其终极目标是实现善良和关怀。为了减少犯错,“尊重规则”远比只追求深奥的专业知识更重要。
每一个年轻医生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糗事,我们很多医生看完这本书以后很感动,说“这就是我每天经历的东西”。哪个行业没有苦恼呢?人都是要从年轻的时候、从糗事困顿中成长,经过了这些,才能越来越坚定,这就是我要写自己那些糗事的原因。
“我年轻时不喜欢讲人文”
薄世宁:说到傲慢,我这本书里面有一个最感动人的故事,也是大家很有同感的故事,就是《一个看上去挺好的家属,为什么这么“难缠”》,我每次讲这件事都会哭。我现在依然在脑海当中想起那位老教授,他戴着眼镜、脸黑黑的,有的时候偷偷笑一笑。当时我们都躲着他,因为他太较真,挑医生护士的毛病,还会“外行指挥内行”。后来每次我想到这位老人,我都会很内疚,我恨我当时太年轻,还是个只会用书本、用指南、用冰冷的理论解释一切的年轻人,我不懂悲悯、态度生硬,漠视患者家属的伤痕。这就是年轻大夫会犯的错误:傲慢。
越是以技术来服务的人,就越容易傲慢,傲慢会让人看不透很多东西。我年轻时不喜欢讲人文,“没本事才会讲人文,有本事直接给人治病”。人不到一定年龄就感悟不到悲悯,可能到了40岁以后,经过很多事情,你才会发现,当人处在最痛苦的时候,就渴望有一种细微的善良。
比如我因为疾病倒在地上,别人拉我一下,或者说我在公交车上跌倒了,有人扶我一下,这就叫细微的善良。但是这种看似细微的善良,对深处痛苦中的人而言可能就是一道光;医生这个职业尤其如此,每一点点细微的善良,病人都能感受得到。
所以我坚决主张,医生不做“无名英雄”,这种细微的善良一定要告诉病人,“我会给你省钱”“我对你特别好”“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看你”。医生这样表达之后,患者能够感受到自己被关心被重视,他觉得他那么远来了,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还那么重视他。或许你也很忙,给他的时间也很短,但是你就多说了一句话,这一下就不一样了,他的求生欲会更强烈,治疗效果会更好。
薄世宁:几乎全天下的医生都知道一句话:“有时治愈,常常缓解,总是安慰。”以前我认为,“有时治愈”是受限于当时的医疗技术,今天越来越多的病可以治愈了;而且我不喜欢“安慰”,我认为医生讲安慰是在困难面前的妥协,医生应该不停地精进、追求治愈。但在照顾过更多的患者、见过更多的生死后,慢慢地我懂了,“安慰”这两个字的含义远比字面上的深刻。
安慰首先是对患者家属。只有坚持过,不放手,患者家属内心的愧疚和对于患者的不舍才会平复,未来他们才可以更坚定地活下去。
安慰更多的是给患者。医学的初衷源于人类的自我救赎和相互救助。一个人来过,他为这个世界、这个家,还有身边他深爱过的人爱过、奋斗过、努力过,在他生病时、挣扎时、不忍离去时,所有人不放手,这是对他“生而为人”的安慰。治愈是一种安慰,缓解他的痛苦也是一种安慰,治疗的过程更是安慰。这种安慰让将死之人可以安详地死,让活着的人可以更坦然地活。
19年了,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老教授。经过了19年的思考,在我吃过了生活的甜、咽下了生活的苦、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之后,我想,如果一切能重来,这个病例的结局还是不会变,那个奶奶还是会躺在病床上持续昏迷,并最终离去;老教授一定也不会变,肯定还会追着我问——
“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老伴儿的白细胞总数会增加?你给她找个懂感染的专家吧。”
“我给你买的那本《热病》你看了吗?你给她好好治,我有退休金。”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能给她唱首歌吗?”
这些都不会变,只是我会变。我会对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傲慢、轻狂和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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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记者李煦
编辑:叶凤
【来源: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