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一小区楼上坠落树根致高中生被砸身亡，检方：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
犯罪嫌疑人韦屹松被两位法警挟着带上被告席，年逾60岁的他身形魁梧，望了一眼坐在旁听席的家人，看不出表情。受害者程琛的父母坐在旁听席另一侧，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导致儿子失去生命的男人。
两个家庭原本素不相识，命运却因一截树根发生交集，随之而来是巨大的痛苦。去年5月21日，高二学生程琛骑电动自行车经过所住小区一楼栋时，突然被一段从天而降的树桩砸中，倒地不起。
据广西媒体《南国今报》报道，事发楼栋是一栋6层高的居民楼，从楼上坠落的树根高度为0.8米，直径超过10厘米，带有泥土，地上还有伤者被砸中后留下的血迹。
根据警方当晚通报，经初步调查，砸中他的高空坠物是从该小区住户韦屹松家露台处坠落。事发后，程琛被送往医院救治。因抢救无效，他的生命定格在17岁。
今年4月19日，这起刑事案件在广西柳州柳北区法院开庭审理，检察机关指控被告人韦屹松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庭上，相关方围绕被告人究竟是过失犯罪还是故意高空抛物展开辩论。当天庭审持续近4小时，法庭没有当庭判决，主审法官宣布择期宣判。
警情通报。图/柳州市公安分局柳北分局
【1】天降树根
开庭前两日，九派新闻来到事发小区。案发楼栋是一幢约5层楼高的联排别墅，别墅背面一楼被用作车库或商铺，小区业主林朗的店面就在这里。
事发当天下午，他通过店铺的监控发现有几名警察正在店门前忙碌，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他赶过去一看，道路上躺着一截树桩，地上有血迹。通过后来流传出的其他监控视频，他才知道，是坠落的树桩砸到了人。
出事的道路宽约3米，另一侧是小区绿化带。程琛的姐姐程瑶称，这是很多居民出小区大门的必经之路，遇到上学或上班高峰期，人尤其多。
住在韦屹松楼下的谭剑称，除了车库，位于别墅背面、楼栋一侧的一块空地也是自己的。事发前几天，他在空地上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树枝，以为是老伴从哪里捡回来的，没太在意。
林朗也记得，事发前约一周，他发现门口有修剪过的零散树枝，直径约手指粗，他和妻子捡了几次。
在两天后的庭审中，公诉人举证的证人证词中对这些内容有所提及，被告人韦屹松在庭上称，他平时经常在顶楼修剪花草，但没有把树枝往下扔，也没有往楼下扔东西的习惯，“下面车库都是我的，我还经常去扫。”
事发后，禁止高空抛物的告示被物业工作人员贴在各楼栋单元门上。两位邻居听说，韦屹松把这里的房子卖了，新业主已经搬了进去。
单元门口贴有“禁止高空抛物”的告示。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但程琛的家人还无法走出那一天。事发当日下午，姐姐程瑶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弟弟被砸昏。全家人火速赶到医院，医生当场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之后的20天里，他们一直忙着照料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程琛。
直到6月9日，程瑶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不太好，下了一场阵雨，天空阴云密布。早上7时50分，弟弟的主治医生突然打来电话，称病人的情况非常危急，需要家属尽快赶到医院，并做好心理准备。
又一轮抢救后，13时许，医生告诉家属，程琛没能挺过去。程瑶懵了，母亲也一下瘫倒在地。
过了几天，一直没到医院探望过弟弟的韦屹松女儿给程瑶发来一则道歉消息，大意是，“社区的人告诉我，你弟弟去世了，我代表父亲跟你们家说不好意思。”程瑶称，这之后双方再没有接触。
4月20日，九派新闻联系被告人辩护律师，表达了采访被告人家属的请求，律师以“不方便”为由拒绝。
【2】积极、有趣、善良
程瑶将采访地点约在了咖啡店，她更爱喝奶茶，但弟弟喜欢咖啡，他考了咖啡师证，在家里也经常给家人煮咖啡。现在，程瑶一喝咖啡就会想到弟弟。
17岁的程琛身高1.75米，长相阳光正气，因为喜欢运动，两臂肌肉发达。他在姐姐8岁那年出生，程瑶很高兴，“有个弟弟可以和我一起玩了。”姐弟俩的相处模式温馨，在姐姐眼里，他积极、有趣、善良。
程琛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爱好多得数不清。除了捣鼓咖啡，他还喜欢练跆拳道和打羽毛球，也会弹吉他，硬笔书法早早拿到了二级证书，还在读小学时，美术速写考级已经达到5级，他又爱参加科技大赛，在模型、机器人等比赛中获得了不少奖项。手里攒下的一些钱，他选择捐给贫困山区的儿童。
程琛获得的奖状。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从小到大，程琛和老师、同学都很亲近。
事发时，他是当地一所重点高中清北班的学生，还是班里的副班长。由于喜欢金融，他成为校园里一个商科社团的发起人。在前年参加的南宁市中学生职业模拟＆商业模拟挑战活动中，他的团队是“杰出公司”，他获得了“杰出个人表现”奖。
程琛对未来已经有了一些规划。心仪的商科专业已经确定，至于具体的学校，他对姐姐卖了个关子，程瑶只知道，那可能会是南方地区的一所大学。他们约好，等高考结束之后帮他参考。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一个多月后，他将走进高考考场。
【3】过失碰落还是故意抛掷
4月19日上午，韦屹松涉嫌过失致人死亡案开庭。
在起诉书中，柳北区检察院称，经依法审查查明，事发当日，韦屹松在家中5楼楼顶露台将桂花树挖出，准备移植到露台西南方的花圃中。15时许，他将桂花树桩（高度1.05m、重17.265kg、最粗处直径10.83cm）根部朝下竖立放置于露台西南方护栏墙上，然后蹲在西南方护栏墙边的花圃挖土坑。
当韦屹松起身时，肩部碰到桂花树桩，导致该树桩往露台外的小区内部道路方向掉落，砸中驾驶电动车路过的被害人头部。韦屹松立即跑到一楼查看并拨打120急救电话，之后其被出警赶到现场的公安人员控制。
韦屹松家所在楼栋。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检察机关认为，被告人韦屹松因疏忽大意导致树桩掉落，造成一人死亡的后果，应当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对于起诉书所指控的犯罪事实及罪名，被告人及其辩护人均无异议，且被告人表示，已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
而被害方的诉讼代理人则有异议，他认为，若被告人韦屹松没有抛弃涉案桂花树的打算，只是在自家露台移植树木，为何却弃7.2m×6.1m宽大露台的空间不用，非要费力把17.265kg重的树木竖直放置到约1.5米高无遮无挡的护栏墙上，这有悖常理。
此外，韦屹松的目的是将涉案桂花树丢弃，故其将桂花树从家中投掷抛出。砸中建筑下路过的被害人时，从监控视频中可以看出，桂花树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韦在供述中避重就轻，其行为应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公诉人出示现场的勘验检查笔录时，称放置树桩的围栏外侧有一架空调外机，外机的上方顶部及放置树桩的护栏墙位置上均有泥土痕迹。
辩护人认为，可以据此推定，韦屹松站起后肩膀撞到桂花树，桂花树从围墙上跌落，极有可能跌落在空调外机上发生二次碰撞后翻转，呈抛物线掉落到楼下，砸中受害人。
被害方的诉讼代理人认为，树桩如果在掉落过程中砸到空调外机，不可能到达案发落点，此外，重达17公斤多的树桩如果砸到空调外机，一定会留下痕迹，但通过侦查机关现场勘验，没有确认空调外机上有任何痕迹。
公诉人称，警方侦查时可能有所疏忽，她指着案发后侦查机关对空调外机的勘验照片称，经其阅卷时发现，空调外机侧面有一条清晰的、新鲜的刮痕。
对此，被害方诉讼代理人表示，仅凭这张空调外机上有刮痕的照片，无法证实案发时是涉案树桩掉落碰撞所致。
此外，基于被害人亲属申请，公安机关使用涉案树桩在案发地做了侦查实验。民警根据犯罪嫌疑人的口供，模拟其蹲下站起、肩膀不慎碰到树桩的动作，结果显示落点位置距离楼栋墙面48cm，与案发时树桩实际坠落地点5米多差距较大。并当庭播放了侦查实验录像，侦查实验当天气象条件与案发当天基本相同，树桩坠落过程还碰到墙体外的障碍物，但过程呈垂直坠落，没有出现抛物线状。
对此，被害方诉讼代理人称，公安机关的侦查实验条件及程序合法，与案发时被告人供述的“过失所为”的情形是吻合的，但实验结果与被告人供述的事实不符。法院应当将侦查实验作为证据采纳。
公诉人指出，经再次查看侦查实验照片，称公安人员在测量树桩落点时，测量有误差，公诉人为此进行了复测，认为侦查实验距离应为2.1米左右。其强调，树桩碰到空调外机上的情况也与案发时不尽相同。
辩护人认为，侦查实验树桩与案发时的树桩重量相差约2kg，其次，被告身高1.77米，体重90kg，与实验人员体型不完全相同，不能作为本案证据予以采纳。
为支持自己的观点，诉讼代理人向法庭提出一份根据物理力学验证的论证报告，同时申请当地一所高中的物理学科、有数十年教龄的高级教师莫老师作为“专门知识人”出庭接受询问。
莫老师说，通过他对力和速度的分析，证明了人蹲下站起肩碰到树桩，不足以使树桩产生足够的力及初始速度，使树桩掉落至本案树桩实际5米多的坠落点，最省力的方法，只能是对树桩施加水平外力。
其称，一段重17公斤多且带着泥土的树桩，垂直放置在距离地面16.3米高的天台围墙上（案发时实际高度），要使其落点到达水平距离5.1米开外（即树桩放置在阳台上的点，垂直到地面后与树桩落点的距离），根据计算，树桩初始速度需达到2.85米/秒。
达到这个初始速度需要的撞击力度，“相当于用脚猛地一踢，让这树桩飞起来大概40多厘米高。”其表示，在效果相同的情况下，根据作用时间不同，撞击所需力度是用手抛掷力度的5倍至10倍。而被告人韦屹松此前称，他起身时头部眩晕，撞到树桩后，自己也摔倒在地。
任何物体自然掉落，碰到障碍物，能量都会减少。如果自由落下的树桩碰到空调外机，在使用极端算法的情况下，即假设能量完全没有损耗，他计算出，该树桩飞出的水平距离约为4.3米，但如果按现实条件验算，树桩飞出的水平距离约为2米多，对此上述验算，他在论证报告中有详细计算方式。莫老师最后强调，扔出去的树桩是不会碰到空调外机的，但是若树桩碰到空调外机，绝对飞不出去。
为了推翻受害方诉讼代理人的观点，及其申请“专门知识人”的论证报告，公诉人也申请了柳州市科学技术协会科普部部长作为“专门知识人”出庭接受询问。
该“专门知识人”称，自己也曾去过案发现场，根据公安部门给出的证据，护栏墙上的树桩被碰到下落的过程中，会砸到空调外机，空调外机宽度至少有30cm，树桩砸到空调外机时，碰到的位置、角度、速度不同，落点位置也会不一样，再加上树桩本身质量不均匀，在该过程中，运动轨迹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几乎无法进行计算。基于此种情况，他认为，树桩掉到路中间，即案发现场的可能性存在。但其仅进行分析，没有提供其计算方式及过程。
公诉人在法庭辩论阶段称，通过庭审并对证据予以质证，可以充分认识本案被告人的犯罪事实。但由于其案发后一直在现场没有离开，且如实供述犯罪事实，认罪认罚，具有自首情节，其亲属代为赔偿受害者医疗费用38万余元，建议法院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三年。
辩护人对检察机关量刑建议无异议，因其家属也代为赔偿了被害人的医药费，请求法庭对其从轻或减轻处罚。
主审法官询问公诉人，即使在过失致人死亡的罪名下，公诉机关的量刑建议是否偏轻？以及是否考虑进行调整？公诉人表示，根据庭审情况可以考虑。
被害方诉讼代理人认为，被告人的辩解不符合常识、常情、常理，而且结合案发现场监控视频、勘验笔录、照片、侦查实验等证据，均存在无法排除的矛盾，其供述与辩解不可信，被告人明显是故意高空抛物，为了逃避较重惩罚，做了虚假供述与辩解，因此恳请法院合议庭对于被告人自首的相关辩护意见不予采纳，并请求法院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对被告人定罪量刑。
此外，被告人仅赔付了医药费，且存在明显有支付能力，却在被害人抢救期间付费不及时、延误抢救的情况，事后并没有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属的其他经济损失，也没有通过家属或辩护律师积极向被害人家属道歉，寻求被害人谅解，不足以对其从轻或减轻处罚。
而公诉人则不予认可，其称现有证据无法证实被告人系故意高空抛物，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应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追究被告人的刑责。
九派新闻注意到，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年印发的《关于依法妥善审理高空抛物、坠物案件的意见》，过失导致物品从高空坠落，致人死亡，符合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规定的，依照过失致人死亡罪定罪处罚，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而故意从高空抛弃物品，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一款的规定处罚，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被告人作最后陈述后，在法庭旁听的程琛父母和亲人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站起来朝韦屹松大喊，“你知道我儿子有多优秀吗？”62岁的父亲狠狠拍着椅子扶手，程琛的亲属纷纷站了起来，法官当即宣布休庭。
（应受访者要求，除韦屹松外，其他人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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