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沈劲

爸爸沈祖伦去世前后，他的老朋友们有感而发，写了不少悼念的文章，许多对他的褒奖来源于“平民”“亲和”“务实”等认知。而我，作为他的儿子，感受最深的是：我爸爸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因为现实中理想主义者越来越少，大家难免要问理想主义者的特点到底是什么。有人说，理想主义是有信仰、有追求的人。也有人说，理想主义者，是一个人常常用他高于现实的心态或者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剑桥词典“说”，理想主义者相信极好的事情终究可以做成，而通常这些事情在其他人眼里难以实现。这些诠释都正确，在我爸爸身上常有显现，我总结我爸爸作为理想主义者有以下四个特点。

第一，理想主义者一定追求真善美

我爸爸追求真，可以不顾自己的官位和前途，常常向领导谏言。忠言逆耳，许多次我们子女为他捏一把汗。例如，他谏言领导人要公开个人财产，我听说以后，推算他要带头公开他的财产，并且要求自己的儿女也公开财产。我从未向任何人（除妻子之外）说明自己家的财务情况。有几次我儿子问我的收入，我都是笑而不答。但是，因为爸爸力谏领导干部公开财产，我也准备公开自己的财务情况。众所周知，我爸爸的这个建议没有被采纳。我爸爸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重病缠身，还在向高层谏言。好像一根残烛，烧尽自己照亮后人。

许多人或多或少做一些善事。我爸爸喜欢帮助人到了真正的倾囊相助的程度。他的工资几乎全部用于善施。被他帮助过的人很多，有农村贫困家庭的大学生，有他吃包子的小店老板的女儿，有在杭州打工的单亲家庭的孩子。我和姐姐独立之前，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都是靠我妈妈的收入。我妈妈极其节约，为了帮助妈妈省水费，少年的我常常提着一篮衣服去湖里洗，但是每一次我都低着头，担心其他小伙伴嘲笑。一次我还被大床单带入了湖水中，我妈妈很是心疼。

我爸爸在追求美上，也毫不吝惜。他喜爱音乐，在上世纪60年代，就用一年以上的工资买下了日本索尼到中国参展的袖珍留声机。他有许多黑胶唱片，每当周六晚上，我们一家人都聚在一起听音乐。这是我们全家人最平安喜乐的夜晚。可惜好景不长，动荡开始后，这些唱片都被保姆用菜篮子装出去，当作废品卖掉了。

第二，理想主义者有很强的是非观，勇敢地坚持正义

今天有太多的人用丛林法则代替是非观，认为对自己（包括个人、小团体和大团体）有利的就是正义的，这就是将人等同于动物。我爸爸的是非观让他可以超越他的个人利益，他的阶层利益，使得他做出了让人惊讶的选择，这些选择无疑伴随着很大的个人牺牲。我爸爸有很好的人缘，但是在很多时候，他的立场与身边大多数人的立场不同。为此，他独立思考，勇敢地坚持正义，不怕得罪人。

他对自己家人的严苛，曾经让我误以为他把自己的事业看得太重。上世纪80年代，我在国内的发展受到我爸爸的限制，他和我工作的单位领导说过，不能提拔沈劲。这样，我开始准备美国研究生考试，希望出国。我申请出国的过程非常艰辛。有一些朋友想帮助我，我爸爸警告说，如果有任何人帮助我，他会让海关阻止我出国。最后，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我得到南加大的全额奖学金。很长时间，我对我爸爸又爱又恨，今天意识到正是他强烈的是非观促使他非常严格对待子女，也是他的是非观让他做了一些决定，不得不提前结束了自己热爱的事业。

第三，理想主义者追求极致

我爸爸和我一起绕着西湖长跑，我跑一圈，已经觉得很累。他要跑两圈，而且是光着上身跑。他吃螺蛳，不是一个一个地吸，而是放一瓢螺蛳到嘴里，一起吸。他吃包子，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口气吃十个八个。上班工作，他从来不让司机等他，而是他等司机，也不是提前5分钟等，而是提前30分钟！他帮助我解答数学题，我凌晨一觉醒来，发现他还在挑灯夜战。他在“五七”干校烧水给上千人喝，每天不但圆满完成任务，还发明了清凉茶、菊花茶等新品种。

我爸爸生前吹嘘自己是“月光族”，就是每月把工资都花光。别的“月光族”是因为工资低，像他这样高工资的“月光族”实属罕见。清明送龙井茶，秋天送橘子，过年请一群劳动模范吃饭，每次他都是花几万元。钱不够花的时候，他也会向我和姐姐要一些。他去世后，我到几家银行去注销他的银行卡，我想我爸爸留在账号里钱再少，至少也有几千元在那里打底。结果，他的账号里只剩下几百元。当然，他也不欠任何人的任何钱。这样彻底的花钱也算是一种极致。

第四，理想主义者在人们的印象中是幼稚的和出格的

我爸爸干过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他去北京出差，为同事买衣服，他买两件，一大一小，让同事挑一件，然后再处理另一件。他在绍兴工作时，带领大家到杭州掏大粪，还洋洋得意带着一身臭气回家，向我们炫耀他们掏大粪的成果。那时他全身心投入绍兴的工作，忘记了我参加高考的事。当他得知我高考成绩时，惊讶地说：哎呀，儿子要上大学了。

还有一次，我爸爸从“五七”干校回家，为了锻炼自己，他挑着行李，脚踏草鞋，不坐公交车，步行了10多公里，走到脚指甲开裂，鲜血直流。他对我说，一名苏维埃红军就是用睡钉子床来磨炼自己的意志的。我童年的时候，要到食堂打热水，竹编的热水瓶外壳把两个小手勒得很痛，他不让我歇歇手，而是一再地鼓励：坚持就是胜利。这些“幼稚”还是生活小事；在大事上他也很“出格”，导致他被戴高帽批斗，有数年“铁窗”生活，两次受到“党内严重警告”。

我爸爸是理想主义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位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很美好，但是从不夸夸其谈，他总是从自己做起，用满腔的热情，用无比的决心，用实用的方法去实现梦想。他的是非观很鲜明，他的心思很纯真，并且勇敢无私地站在正义的一面。虽然被误解过，被嫉妒过，被批斗过，被出卖过，但是，我爸爸总是比较乐观，比较善良，一生潇洒。究其根本，他是一名理想主义者。

我成人之前，理想主义的父亲是我的精神支柱。我成人之后，希望得到爸爸的认可。我自身有许多弱点，也没有获得什么世俗社会能鼓吹的成就。我比较自豪的就是40岁之后自己对信仰的追求，一种超越物质和名利，追求比自身利益更高的理想。在这一点上，也算是继承了我爸爸的理想主义。

（编辑对本文有所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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