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4年至今,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下称“北大六院”)睡眠科主任孙伟诊治了10万多位失眠患者。这些患者里,最小的6岁,最大的90多岁,最久的失眠了55年。
他形容,失眠就像找不到浮木的溺水者,从挣扎走向放弃。失眠时,人的身体会处于高度觉醒状态,感官被无限放大。有位患者连楼上邻居半夜起来穿着拖鞋去卫生间、冲完马桶水箱滴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连续3天失眠就会让人精神崩溃,以致产生轻生的念头。孙伟见过最久的是7天,患者在被家人用担架抬到他诊室前,已经写好了遗书。
为了克服失眠,他们想尽了办法。有人每天喝6斤白酒,有人睡前吞下105片镇静催眠药,甚至有人请“大师”在纸上写下“睡眠”二字,然后把纸烧成灰泡水喝。
老年人的睡眠多与躯体功能下降有关,而对于身体相对强壮的年轻患者来说,焦虑与失眠捆绑得更紧。当他们不得不就医时,精神世界往往已经崩溃。孙伟告诉他们,找回睡眠的第一步是“学会放下”。以下是孙伟的讲述: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睡眠科主任孙伟。受访者供图
控制可以控制的,接纳无法控制的
失眠患者的年龄在逐渐下移。
北大六院睡眠医学科2014年成立,当时来看病的都是老年人,他们可能因为高血压、冠心病引起失眠。后来患者年龄越来越小,中青年逐渐成为“主力”,现在许多小学初中的孩子也被失眠困扰。
前几天刚有一个患者出院回家,她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断断续续失眠了一年时间。这一年里,她把安眠药从每晚1片加到了80片,相当于一天吃12盒。这很恐怖,如果是普通人,都需要洗胃了。
刚开始药物还能奏效,到了最后,即使一天80片她也睡不着,药物耐受了。如果那晚睡不着,她就生气,白天不起床,想着一定要睡着。
在她住院的两个月里,我用没有依赖性、镇静作用强的药来替代原有的安眠药。除了降低药量外,我带她做行为训练:晚上10:30上床,早上6点必须下床,白天不卧床,在病房里做乐眠操、八段锦,在病房露台上遛弯,睡前做正念冥想。
但更重要的是打开心结。她告诉我,自己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尤其是老师和同学的。她生怕自己在他们眼中有任何瑕疵。再往前回溯,她从小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去国外读的名牌大学,她的父母都是老师,在她小时候就经常灌输:“你是最优秀的。”这种话语在潜意识层面带给了她很大的心理压力。
我带着她分析,生活中哪些事可以控制?哪些控制不了?几点起床,怎么写论文,都可以控制;在和别人交往过程中,沟通技能、说话态度这些也能控制和提升。但是论文能不能拿奖,别人怎么看她,这些是控制不了的。
像这种要强的、追求完美的人都是易失眠人群,他们无法掌控睡眠,就开始焦虑。可是睡眠偏偏就是不受意志控制的东西,就像人的体温、脉搏、血压等生理现象一样。我们要学会控制可以控制的,接纳无法控制的。
这位患者在住院期间戒掉了之前的安眠药。但她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她和母亲一见面就吵,觉得母亲管得太多了,非要让自己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她的母亲也是在控制着无法把控的事情。
她的母亲和我们之前碰到的一位女企业家很像。企业家的儿子找了女朋友,于是她就买了套别墅送给他,从整体装修到孙子将来出生后婴儿房要买什么东西,她都自己规划布置。最后她不喜欢儿子的这个女朋友,阻止他们结婚,儿子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她开始失眠。
这样的例子我们遇到过很多。病人的失眠往往都有一个诱因,感情问题、考试没考好、朋友闹矛盾,但是往深层次探究,都是无法接受一些事情的失控。最后我开导那位企业家,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她要努力转变自己的性格。
失眠患者在睡前服用安眠药(创意图片)。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摄
“社会性失眠”
我们医院刚成立睡眠科时只有5张床、2名医生、1名技师。在7年后,睡眠科成了医院里最大的科室之一,现在有19张单间病床,科室里接近50位医务人员。
2016年,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数据,中国成年人的失眠发生率高达38.2%,超过3亿人有睡眠障碍。毫无疑问,这个数据现在还在增加。失眠群体数量越多、越年轻化,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我家孩子目前上小学,问我要不要报各种课外辅导班。我问他,“你是喜欢,还是看别人报了?”他说是看别人报了。我告诉他,你只需要做你喜欢做的事就行,而不需要成为别人眼中的你,不要活在别人定义的“成功”里。
现在社会压力太大了,各行各业都处于一种“内卷”的状态。我今年43岁,我小时候哪有家长管孩子学习,小朋友们在田地里到处疯跑打闹。现在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从幼儿园“卷”到大学、研究生,“卷”不动的时候就容易失眠。
失眠也分职业。医护人员是最多的,经常黑白班颠倒,其次是教师、金融从业人员、干部、媒体、IT人员。上周我去电视台录节目,主持人一听说我是睡眠科专家就向我诉苦,说这个行业没有能按时下班睡觉的,录节目到深夜,有事随时出差。
失眠的背后,是社会化分工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冲突,总有需要牺牲睡眠来保证工作的时候。年轻人经常戏称自己“白天咖啡续命,晚上安眠药保命”。
有一个好的变化。现在的年轻人,对于精神疾病的病耻感比他们上一代人弱了,他们更关注心理健康,也愿意诉说。失眠正是精神疾病的表征之一。
我们科收过一对母女,女孩刚上大一,考大学时母亲想让女儿报北京的大学,但是女孩喜欢南方的大学。女孩考上了南方的大学,母亲失眠了。结果最后女孩待了几个月觉得专业不合适,也失眠了。
女孩说自己抑郁了,要去六院看病。母亲憋了那么久都没来,直到这时候才吐露自己也失眠很久,吃安眠药不管用。最后俩人一起住了两周院。
看重睡眠的另一个方面,就是花大力气去治。经常有患者褪黑素、香薰、按摩精油、重力被买了一大堆,实在不行就到处淘“祖传秘方”。有人还形成了一系列睡眠仪式——上床之前先泡脚,再放首轻音乐,然后练个瑜伽,最后关灯,躺下,每天重复。有的人通过仪式性的动作能放松睡着,有的人反而越做越兴奋。
对于睡前仪式化的动作,我的建议是:有用接着做,没用赶紧改,别撞南墙了还不回头。
患者用电子设备监控睡眠质量(创意图片)。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摄
陪患者成长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就经常说,治疗疾病不能光想着吃药和手术,人的心理也有很重要的作用。身和心是一体的,要“两条腿走路”。
我们治疗失眠的首选方法是认知行为治疗,它没有副作用,比吃药疗效好。多年的实践中,我们总结出了一套简化版的认知行为治疗方法,“上下不动静”:晚上定点上床,早晨定点下床,不补觉、不午睡、不赖在床上做与睡眠无关的事情,白天有氧运动1小时,每天静心练习1小时。
我高考和研究生入学考试前一晚都失眠了,雨滴落在宿舍窗台又溅到玻璃上的细微声音我都能注意到。第一次失眠我还会有焦虑,但第二次失眠,学了很多医学知识,我已经知道,调整呼吸节律,做放松练习,可以适当代替睡眠。就好比没有肉吃,我吃个苹果行不行?
大多数患者用“烙饼”来形容失眠,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放电影,把过去发生的事全想一遍。这是因为夜晚的注意力无法被分散。你可以尝试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感觉腹壁在吸气时的膨起和呼气时的下陷,然后逐渐地把注意力从头顶引到后背、腿部、膝盖、脚部,感受旧空气排出,新的空气填满整个身体。
专注在这一件事上,让脑子有事干,就不容易胡思乱想了。这也是正念练习的方法之一,持续坚持三到四周逐渐会见效。
当然,治疗失眠的办法不尽相同。我曾经带着一个失眠10年的患者对噩梦进行分析。他梦到老家破旧的老房子,房顶长满了草,马上就要倒塌。他从这个梦里感觉到孤独、思念和害怕。在我的引导下,他说出了自己母亲抑郁吃药自杀的故事。我让他再回头,重新看待这个事情,他认为对于妈妈来说,离开是一种解脱。
在那一次痛哭之后,他很少再做噩梦了。通过药物与行为治疗,睡眠有所改善。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患者,他已经不再吃药了。
做了20年医生,我发现医生最重要的作用不是给出建议,而是去陪患者成长,让他学会面对不同的事情。门诊里的好多病人在医生的陪伴下都获得了一些进步,他们适当改变自己的性格和面对事情的态度。
有不少患者康复以后还会来看我们,瞅一眼我在出门诊,打个招呼他就放心地走了。他知道,实在不行,我这永远能给他兜底。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郝哲琳 编辑 杨海 校对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