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是一名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唯一的孩子小酒,在2020年相继确诊了重度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和疾病缠斗了接近三年后,给妈妈半夏留下一封信,「很抱歉实在坚持不下去……我真的很爱你,但我太想解脱了。」之后,小酒选择了自杀。她在这个世界一共停留了16年3个月零2天。


这件事发生在大半年前。想到小酒,半夏的眼泪一秒钟就掉下来,甚至因为哭得太厉害,她的眼睛患上慢性结膜炎,伴随角结膜损伤,严重的时候,看东西都变得模糊。但她不愿意止步于伤痛,她总在想,为什么孩子会得抑郁症?为什么她会这么决绝地选择离开?


她一点一点梳理出小酒生病的痕迹。初二上学期,小酒就表现出明显的躯体症状:头疼、起不来床、胃疼,后来有半个月甚至走不了路。半夏带她去看过儿科、神经科、消化科,最后是经消化科医生的提示,才转而去看心理科。事实上,在更早之前,小酒就主动提出过一次去看心理医生,但因为半夏的忽略、小城市医生不够专业等原因,导致疾病长时间被掩盖了。


随着半夏铺陈开的讲述,我们逐渐看到一个典型中国式孩子的隐痛:被母亲长期控制,成长中失去父亲陪伴,被迫接受教育内卷,周末被各种才艺和辅导班填满,遭遇孤立和校园霸凌。也看到一位生活在三线城市的全职母亲的普遍性无助:一直无法接纳全职母亲的身份,深爱孩子,但对如何养育孩子感到茫然。


根据《国民抑郁蓝皮书(2022~2023)版》的数据,在收回的6670份抑郁症患者群体的有效问卷中,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这里面有一半人都是在校学生。由于精神疾病慢性、长期、致残等特性,41%的抑郁症学生曾因疾病而休学。但有的家长因为对抑郁症还知之甚少,依然面临着强烈的病耻感;有的家长只看到孩子的行为表现,却看不到背后的情绪和精神因素,把问题简单定性为不爱学习、青春期叛逆或者意志力薄弱。


曾经,半夏也是一名这样的家长,但孩子的离去让她彻底明白——每个生病孩子的身后,都有一个生病的家庭或病态的学校,糟糕的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师生关系和同伴关系。她摆脱了病耻感,并决定写文章,接受采访,用更大的声量把经历说出来,以此提示更多的父母,孩子确诊抑郁症后,不仅仅是让孩子吃药和住院,更重要的是家长要改变。做这件事,半夏不会觉得累,甚至把它当成后半生的一种使命,「好像多帮一个孩子,小酒短暂的生命就有无限生长的价值。」


如今,半夏和女儿留下的一只宠物猫生活在原来的房子里。虽然她还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和小酒告别,但她的生活已经在重建。她想要告诉小酒的是,「请你放心,妈妈会把你的猫照顾好,自己也会过得很好。你也一直活在妈妈心中。」


以下根据半夏的讲述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供图



1

在小酒离世前一年,我曾经觉得只要脱离令她感到窒息的外部压力,她的病就能慢慢好起来。


相继确诊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后,小酒很快休学了,在家里待了大半年,情绪越来越烦躁。我想,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是要有一个集体生活,四处打听,听说成都有一所创新学校,那里的教学不以升学为目的,孩子可以发起感兴趣的项目,边学边玩,每学期还可以举办游学周,所有行程都由孩子自己安排。我就想,孩子不一定要在应试教育一条道上走到黑,也许在这里,小酒能不那么焦虑。


小酒听完,虽然没有表现得那么期待,但也同意去创新学校看一看。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我们打包好行李,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桂林,去了1000多公里外的成都。


第一个星期的试读也蛮顺利,我问小酒学校怎么样,要不要继续读下去,她说可以。那时候我感觉看到了一道曙光,她是一个极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孩子,我相信她在创新学校会如鱼得水,疾病慢慢就会转好。


应该讲,小酒对这个学校的感受和原来确实不一样。学校举行很多活动,她都很用心去参与,有一次为学长筹备成人礼,她主动留下来和老师布置场地,弄到晚上近十二点才回家 ;她还给学校收留的流浪猫捐款,很认真地准备PPT,跟同学分享流浪猫的知识。


但还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小酒是真的喜欢,还是为了融入新环境才逼自己去做。比如参加「十月怀胎」选修课,要很早到医院陪老师产检,那天她身体其实很不舒服,但还是强忍着难受去了;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过敏体质,帮助整理学校的书籍,打扫灰尘,结果搞得浑身发痒;参加学校游学周,她甚至因为担心早上起不来,不敢放心睡觉,而停止服用了助眠药。


那时,我考虑问题没有那么深,每天在意的是小酒要不要参加某个活动,如果她说参加,我就默认她是喜欢才去做,但现在回想起来,小酒虽然获得了新认知,但那一年并没有变得很开心。在新学校,她的躯体症状没有明显缓解,第二周就感觉头晕失眠、厌食胃疼,有时早上起不来,有时去了学校没多久,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让我接回家。整个学年算下来,她真正去上学的时间还不到一半。


创新学校的学费不便宜,有一次请假在家,小酒的爸爸随口说了一句,「一天要几百块钱。」我马上跟爸爸讲,不能这样说,之后也跟小酒说,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不要紧。但小酒可能还是会觉得,我们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她却不能每天去学校,觉得自己「没用」,从而产生新的压力。


那段时间,小酒的情绪有涨有落,直到她实施了第一次自杀,在成都跳江被人救起,我赶忙带她去住院,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在创新学校,她说先不去了,我尊重她的决定,这段求学尝试停了下来。


回到家之后,小酒看起来是激情洋溢的,一边等待她的16岁生日,一边规划自己的未来。她很喜欢长沙的一款奶茶,就计划先去店里打工,成年后再努力成为其中的一名研发人员。到了2023年3月,她还去找一位病友玩了几天,然后自己去武汉看了一场演唱会。


但抑郁症患者的情绪变化是非常意外的。因为未成年,小酒外出住旅店需要去派出所开证明,结果警察不知道怎么跟她聊起,未成年人不能打工。她着急地给我打电话,情绪怎么也安抚不下来。原本,她要从武汉坐高铁回家,结果提前在长沙下车,实施了第二次自杀。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一次性吞了抗抑郁、止痛和助眠药,送到医院已经过了洗胃时间,在急诊科监护了好几天。


那时,我已经完全不在乎小酒的学业,只觉得孩子开心就好。但也许小酒已经病得太重了,在过完生日的第3个月零2天,她离开了。


儿时的小酒



2

小酒离开之后,我不敢进她的房间,关上房门害怕,打开更害怕,就不知道这个门到底是关上还是开着。我也不敢一个人在客厅里待 ,半夜不敢起来上厕所,总是回忆起看到她的最后那一幕,身体反应就是怕。


后来,我回父母和公婆家待了一段时间,想到小酒,眼泪一秒钟就掉下来,每天哭得很厉害,也睡不好,眼睛就开始发胀,疼,看东西模糊,去医院检查,说是慢性结膜炎,伴随角结膜损伤,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


我开始一遍遍回忆养育小酒的过程,发现小酒的生病其实是有迹可循的。上六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提出过要看心理医生。那时,她参加了一个读书群,有一次话题讨论形成了两派阵营,小酒帮其中一个人讲了话,没想到,别人因此来攻击她,还说要人肉她,让她感到很害怕。


那时候,我因为腰间盘突出严重,在医院做了手术,是我妈在家陪的小酒。有一个晚上,都过了12点了,小酒突然来医院找我,说要看心理医生,我就叫我姐姐带她去看,接诊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医生,给小酒做了量表,显示重度抑郁。那时候,因为对心理疾病一无所知,我就质疑诊断是不是不靠谱,我姐姐也觉得填表很主观,会不会是小酒自己夸大了?后来,我姐姐又去找了一位她认识的医生,这个医生就说没问题,那是第一次,把小酒的病掩盖掉了。


小酒的身体其实一直不太好,经常头晕、肚子疼,到了初二上学期,这些症状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请假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那时候,我对于小酒上学有很大的执念,总想着她什么时候起得来,就可以去学校,所以每天都是大清早去叫她,但她持续躺了两三天,还是说头疼。我觉得很纳闷,为什么孩子这么小就频繁出现这种情况?


我带她看儿科、神经科还有消化科,小酒跟医生说情况的时候,语气会表现得很着急,后来还是消化科的医生提醒我,说建议去看一下心理科,我才带她在桂林当地的三甲医院就诊,说是焦虑状态下的躯体障碍,后来又去长沙的湘雅二院看,在那里先后确诊了重度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小酒在学校里确实遇到很多困扰。


她是个很努力的孩子,但也显得很笨拙。比如为了维持同学关系,她专门准备了一个本子,记下每个同学的生日、喜好和他们的特点,结果和他们相处还是不顺利。她通过了学生会面试,但因为太想要表现好,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她功利,喜欢出风头,反而没有过试用期。


我也听说,同学对她有一些不友好的言语和行为,但具体细节不是很了解。直到小酒告诉医生,我才知道,因为小酒有时候没办法上体育课,同学就说她娇滴滴,给她编打油诗;小酒经常恶心,同学就朝她做呕吐的动作,说她有艾滋病;分小班上课的时候,小酒周围就空出一圈没有人坐;小酒还是英语课代表,给同学发作业本,同学就用纸巾来回使劲擦,就好像她拿过的本子很脏。


当时的班主任给的学习压力也非常大,比如座位按成绩安排;上学迟到要罚款;布置很多作业,没有完成不仅要被点名,还要去操场或者楼梯罚蛙跳,用手弹脑门(美其名曰吃糖豆);甚至孩子请假的次数多,就要被劝转学。


那时候有一位学生家长说,晚一点送孩子到校,班主任就在群里说很难听的话。还有一位妈妈说,这个老师来了之后,她家孩子啥啥都不好了。这个班也出现了很多问题,我知道的50多个孩子中,就有好几个出现情绪障碍,但家委会对此的态度很冷漠,说孩子该看医生看医生,该休学休学,结果包括小酒在内,至少有3个孩子休学和转学。


家委会也是这个班级的一个特色,工作都围绕着怎么能让孩子出成绩。比如哪个孩子被班主任认为是拖了班级后腿,就成了家委会重点干预的对象,他们会频繁给家长打电话,家长一着急,就会跟孩子说,要服从管理。曾经有一位家长对此感到很不满,反映到校领导那里,家委会就专门组织家长开会,还让我们签协议,说有什么事情内部消化,不要往上捅,把事情搞大。


小酒每天做作业到很晚,但有一些作业她就是无法完成。她还竞选了英语课代表,但英语是最弱的,我给她请过一对一的网课老师,她也有认真学,但成绩还是不好,于是在同学眼里,她变成了一个只是布置作业、干一点杂活的课代表。老师也说,要是考不到多少分,就别干了。


种种压力下,小酒就经常早上起不来,平时上课趴桌子上打瞌睡,整天都是不舒服的状态,只好让我去请假。但班主任觉得孩子不可能天天不舒服,肯定是找理由,或者是太娇气了。我也很害怕老师的权威,就让小酒能够坚持就坚持。


有一次晚自习,小酒又给我打电话,念着要回家——后来才知道是同学对她说了很难听的话。我就骗了她,说联系不上班主任,先回去教室,但小酒可能实在待不住了,就去试探了一下刷脸过闸机,没想到那天闸机坏了,没请假也打开了,小酒就离开了学校。


班主任知道后,觉得小酒不好管理,让她写检查,还给我发信息,说想怎么请假就怎么请,来不来都无所谓,文字后面不带任何表情。我就感觉到是她对小酒有意见了,买了一张购物卡送去给她。但后来,她把卡装在信封里,又让小酒带回来,里面还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没耐心,教不好您家娃,愧不敢当您的善意。」


就在班主任给我写纸条的同一天,我发现小酒写了一封遗书,说她在学校楼顶想往下跳:


「我站在天台上,地面上的人是渺小的,天空是暖蓝的,气温是暖和的。眼底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浓密的小漩涡,我整个人不由得恍惚。血液逐渐冰冷,肌肉却愈发滚烫,血液仿佛在逆流。我清晰无比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眼前好像有人在向我招手。我木然地向前伸出了脚。啪嗒!玻璃声碎的声音响起。眼前的事物被刷新了一遍,一切都是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我收回了脚。」


我赶紧向一位认识的协调亲子关系的老师求助,她跟小酒通话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跟我说,不要太担心,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当时想,那可能是孩子一时情绪激动,过去就过去了,但现在想来,这样明显的抑郁征兆,再一次被我错过了。


那段时间,班主任对小酒不待见,家委会也频繁找我,还安排了两位妈妈给我支招,教我怎么跟小酒说。我就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从内心来讲,我很不愿意跟她们接触,但是我很怯懦,又毫无主见,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拿出一个讨好的姿态,说回家一定好好跟小酒讲,结果就把压力转嫁到小酒身上,说再这样下去,她很可能会被学校劝退。


我总是想着老师是为孩子好,一直没有坚定地站在孩子这一边。直到小酒压力大到崩溃,确诊了抑郁症,我才意识到,这一路走来,自己很大程度上成了老师和学校的帮凶。


小酒在第一次试图跳楼之前写下的。



3


当然,小酒抑郁也不是一件事导致的。其实,自从这个孩子出生以来,我在育儿上就遇到很大的困惑和挑战。


小酒从小就是一个挺让人操心的孩子。7个多月的时候,我发现她站立时踮脚尖,姿势不对劲,带去医院检查,发现脑白质发育不完善,肢体协调性差。上幼儿园之后,小酒开始说头晕,午休睡不着,会走动,我经常被老师找。到了小学,学校要求学生端端正正坐好,但小酒总是坐不住,还喜欢在老师讲课时候插嘴。老师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就很焦虑,觉得她为什么这么不省心。


也是从小学开始,我跟小酒开始有了冲突,最主要的原因都是学习和写作业。


从小酒4岁多开始,我给她报绘画、舞蹈、音乐班,从儿童舞,到芭蕾舞,再到艺术体操,挨个学过来,发现她都不擅长,转头又让她去打乒乓球,结果她在场上总捡球,也没办法坚持。对小酒来说,上小学以后她就失去了周末。我还给她报过奥数和英语辅导班,其实补了跟没补没什么区别,但当时就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补,她的成绩不是很好,更加要补了。


小酒很爱看书,放学回家一看书就很难停下来。我又焦虑了,担心她作业完不成,或做到很晚第二天起不来,就叫她,马上、赶紧,写作业,有时候还拿一本书坐在她旁边看。我还跟她签所谓的协议,几点前写作业,几点前完成,几点洗澡,几点睡觉,把时间框在一张大A3纸里,贴在墙上。一旦小酒做不到,我就开始喋喋不休,有时会因为不写作业抢走她手里正在看的书,有时还会打骂。印象中,我拿充电线、衣架打过她。她这才哭了,说妈妈我马上做。


后来,我给小酒买过一个手机,方便她查资料,但发现她手机用得有点多,我又开始管控,商量不好也会直接抢过来。小酒不服气,会跟我对抗,我就会失控地把她往家门外推,她赌气往外面走。这下轮到我紧张了,我怕把她搞不见了。


同伴关系对小酒来讲也是一个困扰。有一次,她因为男同学讲了不好听的话,就跟对方发生冲突,把自己的眼镜都打坏了。

我感到无法理解,为什么她总会出现各种状况,不断给我制造麻烦和困难。当时,我认为问题都出在孩子身上,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什么责任,还给小酒报名了一个情商课,让她各方面都能改变一下。正好老师开了一个家长学堂,我跟着一起参加,陆陆续续学了有三年,才知道孩子出问题,家长是一切的根源。


之后,我就开始做很多改变了,我努力去倾听她,知道她压力大,就不像以前要求她一定要怎么样,补课都是跟她商量着来;有同学取笑她,我也会找老师反映,还跟个别同学的家长交涉,希望他们不要这样对小酒。


我们的关系确实不像以前那样对抗,但是后来回想,这些仍然是不够的。比如我对现下的教育没有批判性思维,意识不到其中的内卷等种种问题,没办法给到小酒足够的理解和支持。有时候她不舒服,说想请假,我就觉得又去不了学校了,耽误学习了,也会怀疑,是不是小题大做了,还会联合老师一起劝她,吃点药就好了。


现在想来,我真的是不懂怎么养孩子。小时候,我自己是作为一个「乖孩子」长大,因为父母总是吵架,妈妈就说过不下去了,要离开这个家,为了讨好妈妈,我从小不出门,都是待在家里干活和学习。等到自己做妈妈,我也是凭感觉,觉得孩子就应该听大人的话,但小酒从小很有个性,我就想方设法控制她,改造她。


在小酒成长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出去工作过四年,但是因为腰间盘突出,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家做全职妈妈,每天催小酒起床,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做饭,叫她睡觉,周而复始。现在再去想想,好像也没有天大的事发生,但是那段日子真是很挫败,很迷茫,很无助。记得最崩溃的一次,我送完小酒去学校,跟另外两个妈妈一起在米粉店吃早餐,说到这些事情,我忍不住就哭了。


到孩子生病,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否定了,什么都不做,也不挣钱,就看一个孩子,还把孩子看成这样,你说我还有什么用?那段时间我有很深的病耻感,对小酒爸爸也有所隐瞒,后来小酒变严重,我实在没办法,才把具体情况告诉爸爸。家里除了我姐姐——因为需要她的帮忙,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酒生病,因为这个事情真的太没有办法说了。我就觉得自己太失败,太没有价值了,真的不配做妈妈。我不敢回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尽量避免跟他们见面,甚至很少通话,担心他们问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不希望别人问候、关心,我觉得这种关心对我来讲是一种负担。


这些年,在育儿方面,我也很少得到小酒爸爸的支持。小酒爸爸是一名船员,一年三分之二时间都漂在东南亚的海上,有时候一年多都不回家。甚至小酒出生的时候,他也在海上,一个星期之后才赶回来。其实小酒爸爸人很好,但工作特殊,和家人聚少离多也是事实。为了上一个所谓的好小学,我专门买了一套学区房,这也增大了小酒爸爸的经济压力。他在外忙着挣钱,我也不得不习惯一个人包揽家里的大小事情。他慢慢成了甩手掌柜,而我心里出现很多抱怨。


在小酒生病这一点上,我们都不是合格的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小酒和妈妈



4

小酒抑郁后,我整个心思都放在她的病上,真的是看不到希望,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完全失去了自己,晚上睡不着觉,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劲去做,经常一个人躲起来哭,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在小酒面前掉眼泪。我知道这种状态对她来说很不好,但是我控制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力量,就把康复寄托在医院和药物上。


第一次在湘雅二院确诊后,小酒住了一段时间院,之后医生说可以回家继续服药,小酒也想回学校了,我一听还比较乐观,甚至抱着美好的期待,以为她心态好了,药也吃上了,两三个月可能就会慢慢变好。


但同学并不接纳她。小酒看到班级群里讨论问题,她也参与进去,同学就说,你都不来学校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当时我们住在长沙的酒店,本来打算玩两天再回家,小酒说她要出去一下,其实是跑到湘雅二院的卫生间里,用刀划伤了肚皮。幸好,一位医生发现了她。


在封闭病房外,我嚎啕大哭,哭了好久,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为什么好的希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为什么住院明明是治疗,反而越来越严重?


后来,小酒手脚被束缚在床上,还硬生生地把床拽到了病房门边,封闭病区的环境太压抑了,她总是吃不下饭。前前后后在医院折腾了一个多月,我意识到,这个病没那么容易好,期间就请医生开诊断书,准备休学材料。到了2021年初,小酒出院回家,我就给她办了休学。


照顾一个抑郁症孩子真是很难的。特别是小酒第一次自伤之后,我很怕这样的事又发生,在家就把她看得很紧:房间锁芯卸掉了,想办法让她跟我一起睡,如果她不睡,我也不敢睡,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总之不能脱离我的视线。这样一来,小酒就没有自己的空间了,她总想摆脱我,搞了四五次失联和失踪。


有一个冬天,小酒突然跑出家门,我穿着睡衣就去追她,还是没追上,拜托小区保安骑电动车带我在周围绕圈,最后在万达广场一家麦当劳的门口发现了她。小酒让我不要再跟着她,我就在附近一个角落躲了起来。看到她像是要在麦当劳坐很久的样子,我就赶紧回家穿衣服,10分钟后回来,人又不见了。


后来保安告诉我,她回来了,手上带着血,是划伤了,还好没有很严重。


那时候我真的修炼不够,觉得她怎么能这样伤害自己,虽然没有去骂她,但也没给她好脸色。后面一段时间,我总想办法哄她跟我一起睡,有天清晨五六点,她说想自己回房间,我说行,两个人都再休息一下。可等我醒来以后,她房间没有人了,手机也没带走,联系不上了。


我给外地的老公打电话,他让我赶紧报警。警察让我先查一下小区的监控,我又去找物业,还没进物业办公室,就接到电话,医院打来的,说小酒跳江了。还好有人看到后报了警,警察给小酒递了一根木头,她求生欲望又起来了,抓住木头上了岸。


其实这个孩子真是挺好的,从来没有抵抗过治疗,甚至有一两次,她担心自己晚上会情绪失控,还主动请求护士在睡前把她手脚束缚起来。医生说,对于自杀意图很强的人,建议去做一下电休克,她也主动尝试,一个月内就做了8次。等到她情绪稳定,我们就回家,但是没几天,她又不好了。


确诊近三年,服药一段时间,没有明显效果我们就去医院,断断续续住了好几次,该换的药都换得差不多了,她一直很配合地在吃,我也是一直用心陪伴,从刚开始的不耐烦,到后面就完全接纳她了。她自伤,我没有半句责备,都是心疼,因为我知道她是很难受了,才会对自己这样子。


我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学习。把小酒送到成都的创新学校之后,我关注到一位推动教育创新、支持家长自我成长的教育者,也认识了一群陪伴抑郁孩子多年的妈妈。她们告诉我,要先知道自己是谁,在自己内心生长出力量,才有力量去支持孩子。


这些,我之前都不懂。原本,我是一个极其自卑、不敢在公众面前讲话的人,第一次在不超过10人的家长共学小组里发言,我紧张到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但是大家对我很包容,我慢慢练习自己的胆量和表达,每天学习都能进步一点,就感觉好像自己离教育这条路没有那么远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有点价值感的妈妈了。


但是,这一切改变都没能留住小酒。


在去年6月,她一会儿跟我讲不想活,一会儿又说要出去打工,为了转换心情,我带她去重庆玩了一趟,但是回来情绪还是不好。有那么两天晚上,她从客厅走到房间,又从房间走到客厅,一直进进出出。


我感觉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就给一位病友打电话求助,听她说北京还有一位医生,诊疗方案不太一样,只要父母有力量,孩子就有很大可能慢慢康复。我就想去找小酒商量,是不是可以再试一下,联系那边挂号。


等我挂完电话,推开小酒房间,就看到最担心,也是最可怕的一幕——她蜷缩在角落,双眼紧闭,全身冰凉,身上已经发紫了。


图源视觉中国



5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和小酒告别。她的骨灰还保存在殡仪馆里没有下葬,户口也没有注销。我总觉得,每处理一件事情,小酒的痕迹就少了一些,就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小酒爸爸想要再生一个小孩,或者领养一个也行,但是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今年47岁了,身体也不好,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养一个孩子。最关键的是,过去这些年,我觉得自己是没有自我的一个人,过得挺辛苦,也挺痛苦。但后半生,我有想做的事情,也想为自己好好地活。


我为什么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扛过来,是因为我看到现在抑郁的孩子真的越来越多,他们正在经受跟小酒一样的痛苦,而他们的父母可能跟以前的我一样糟糕,甚至更糟糕。所以我不怕「自曝家丑」,不怕揭伤疤,就想非常使劲去发声,去呐喊,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孩子抑郁之后,不仅仅是让他们吃药和住院,更重要的是,家长要了解疾病,才能够真正地理解孩子,而且家长首先要活好,才能内心笃定,给孩子力量。


现在,有许多父母添加了我的微信,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位母亲:第一位母亲的孩子已经抑郁10年,看到我对小酒的教育,说就跟照镜子一样。孩子生病后,她也学过很多理论,看似在改变,但对孩子还是不够接纳,但在和我交流过后,她能够允许孩子做得不好,而且对所有人都变柔软了,松弛下来之后,她和孩子的相处反而发生了变化,对未来也越来越有信心。


第二位母亲,儿子从四五年级出现抑郁迹象,初三没有参加中考,她原本很焦虑,不知道孩子未来的路怎么走,也埋怨自己和老公没有能力,感觉日子看不到头,但看到我的事例,她的想法转变过来,觉得孩子只要好好活着,文凭根本就不算什么。


最后一位母亲,女儿16岁确诊重度抑郁,她感觉天塌下来了,觉得没面子,以前总被邀请分享育儿经验,现在女儿却成了反面教材。直到看到我的文章,她才理解孩子真的太不容易,也在反思自己,开始向孩子道歉,母女关系因此好了很多,可以一起出去吃饭,逛街,孩子也开始跟她分享一些私密的话题。


我没有机会再去改变和小酒的关系了……但我没有停止反思。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对应试教育太迷信了。其实每个孩子都有擅长的一面,就像让所有动物去比赛爬树,一条鱼怎么能够爬得过一只猴子?


这半年多,我不遗余力地把这点感悟分享出来,好像多唤醒一个家长和老师,就帮到了那个时期的小酒,也是在救赎自己。做这件事,我不会觉得累,甚至把它当成一种使命,好像多帮一个孩子,小酒短暂的生命就有无限生长的价值。


也正因为这件事,我没有持续沉浸在哀伤里,而是能够继续往前走。现在在这个房子里,我已经可以接受小酒的房门关着或者打开,也敢进她的房间了。家里还有她的痕迹,其中最珍贵的是她的猫。


其实,我原本很排斥宠物, 有一次跟小酒去猫咖,有一只猫跳到我腿上,我完全不敢去抱它,总觉得宠物会把衣服、沙发上搞得都是毛,还要去护理它,很麻烦,所以一直没有让小酒养。后来,小酒生病住院期间,我参加了一些知识讲座,看了很多文章,说养宠物可能对孩子来讲是一种抚慰,对病情康复有好处,这才同意她养了。


那是2021年初,我和小酒去了一家宠物店,她一眼看中了这只长毛加菲,三个多月大,小酒给它起名「黄阿辞」(现在想来就像是一种辞别),还说她是妈妈,我是外婆。我们就把它接回家,到现在正好三年。


小酒走了之后,有亲戚说,最好把这只猫送走,养着不吉利,但我觉得,这是小酒留给我的礼物,有了它,就有了和小酒连接的纽带。我对这只猫比以前更有耐心,感觉对它好一点,就是对小酒好一点。


你看前些天我发了朋友圈,猫在沙发上,它知道怎样趴着最舒服,等我把取暖器打开,它又跑过来,知道这里很暖和。我就觉得猫可以好好生活,人也可以。每天,我会抱着它在客厅绕着桌子、沙发跑几圈,或者放点音乐,抱着它跳一下舞。它跟我的互动渐渐比以前多了,有时候用爪子来挠我,提醒我要跟它玩了,或者要帮它梳毛了。我真的有点小酒陪在身边的感觉。


其实,小酒离开之后,我发现她给我留过一封信:


致妈妈:


很抱歉实在坚持不下去,我很爱你,但请原谅我自私这么一回,请帮我照顾好黄阿辞,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儿,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主人,但幸好有你这么一个负责任的妈妈,请不要为我难过,我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还有我真的很爱你,也是真的很抱歉,但我太想解脱了,请原谅我。


爱你的小酒


她把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手机卡也不见了。但我知道,不管我以前错得多离谱,看到我这些年的努力和改变,她早就原谅了我。


如果小酒看得到,我也想给她回一封信:


致小酒:


妈妈很对不起你,让你承受了太多痛苦。是妈妈之前不够理解你,也不够了解你,更加谈不上给到你足够的爱和支持。但是我也想说,很感谢你让妈妈去学习和反思自己,可以帮助其他像你一样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妈妈虽然今年47岁了,但请你放心,妈妈会把你的猫照顾好,自己也会过得很好,开始另一段人生。你也一直活在妈妈心中。


爱你的妈妈


小酒和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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