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曰:‘太保,隹(唯)乃明(盟)乃鬯,享于乃辟。余大封乃享,令克侯于匽(燕),使羗、(音如辍)、(音如渣)、雩、驭、髟。’克宅匽(燕),入(纳)土眔厥司。用作宝尊彝。”
在首都博物馆中,看上去不起眼的两件青铜器——克罍和克盉(又称太保罍、太保盉),被视为“镇馆之宝”。罍(音如雷)是古人盛酒的容器,似壶而大;盉(音如禾)是温酒的容器。在它们的盖子内部,以及颈部内壁,都铭有上面这段佶屈聱牙的文字。
克罍
需要说明的是:原文是金文,不同学者的识读法不同,至今未形成统一意见。前文所引只是一种释读方案,未必是主流观点。
这段文字呈现了西周初期的礼仪、制度等,更重要的是,它破解了一个“千年之谜”——自汉代起,学界便在争议,西周初期燕国的都城在哪里,始终不得要领。
直到1986年,克罍和克盉在房山区琉璃河镇黄土坡燕国墓地中出土,证明《史记·周本纪》和《史记·燕召公世家》中的记载完全正确——燕都就在北京。这将北京建都史从距今800多年前的金中都,一下子上推到距今3000多年。
克罍高仅33厘米,克盉高仅27厘米,它们是典型的“身材小,资格老,地位高”,老北京文化爱好者不应错过它们。
克盉
称燕可能是讨好秦始皇
据《史记》:“召公奭(音如适)与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于北燕。”意思是,周灭商后,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重臣召公姬奭被赐封于“北燕”,开燕国800多年历史,惟当时不称燕,郭沫若先生说:“凡北燕之‘燕’,金文作‘匽’或‘郾’,无作‘燕’者。”秦统一后,方士们讨好秦始皇,才自称“燕”,因秦人视“玄鸟”(一种燕子)为祖。
封召公于“北燕”,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任命。
一方面,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认为:“商之兴也,自东北来,商之亡也,向东北去。”大量商遗民逃到了东北,随时可能反攻,“北燕”成护卫中原的门户。
另一方面,“北燕”虽已属周,迁来的部落却曾臣服于商。学者聂靖芳在《周初燕召封建与东土族群的北迁》一文中指出,随召公姬奭来到“北燕”的部落中,有些“在晚商时期皆盘踞于泰山周边”,属东夷(与商人同源),从考古看,这些人接受的是殷商习俗,随时可能反水。
显然,“北燕”对新生的周王朝异常重要。在著名的“小臣摣(音如渣)鼎”中,铭文称:“召公建匽(燕),休于小臣摣贝五朋,用作宝尊彝。”可“北燕”都城在哪,一直是个谜。
据学者王丹青在《燕国燕地与燕侯》一文中钩沉,《汉书》认为在蓟,唐代《括地志》认为在今北京密云或天津蓟县,宋代《太平寰宇记》认为在河北涞水召亭。
燕国迁都多,史书记载有亳、蓟、武阳城、临易、襄平等处,最早的都城亳(或称燕亳,亳意为都城)究竟在哪?
终于找到了西周燕都
著名学者侯仁之认为,最早的北京城是蓟城,即今广安门到和平门一带。他考证说:“武王伐纣后正式建立诸侯国的时候,北京附近的‘蓟’、‘燕’,已经初步具备了城市功能,即为北京建城之始。大约在东周初年,日益强盛的燕国已经征服了蓟国,并且迁都到蓟城,遂有燕都蓟城之称……按西周纪年,惟《史记·鲁世家》所记较详,因此武王伐纣在十一年(公元前1045年),当无问题。”
然而,考古只发现了战国到汉代的大量陶井,说明这里曾住许多居民,应算城市,但未找到西周时的城墙。姬奭是周朝最尊贵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之一,蓟城城墙规格应该很高,怎么会找不到呢?
上世纪60年代,谜底终于被揭开:在房山区琉璃河镇董家林村,发现一座巨大的西周古城,面积达5.25平方公里,分四个区域:宫殿区、祭祀区、平民居住区和手工作坊区。这才是“北燕”的都城!考古工作者将它命名为西周燕都,2021年,它被列入“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单。
西周燕都在西山脚下的一块宽阔的高台平地上,与后来《管子》所说:“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因天材,就地利,故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完美契合。
上世纪70年代起,先后对西周燕都进行了4次考古挖掘,克罍和克盉是1986年发现的,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称:“(克罍、克盉)明确记述了周王封燕的史实,为进一步推定它是燕国早期都城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分封的会场很讲究
克罍和克盉的价值在哪里?这要从铭文入手。铭文共43字,周王命辞有30字,可知它们的主要功用是记录王命。
据著名学者陈平在《克罍、克盉铭文及其有关问题》一文中钩沉,周王所呼“太保”,即召公姬奭,接着,王回顾了“大封礼”(给诸侯分封土地的仪式)的全过程。
“大封礼”的会场很讲究,据《周礼·封人》:“凡封国,设其社稷之壝(音如围,古代祭坛四周的矮墙),封其四疆。”需经盟、鬯、享三个仪式。
盟就是“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需歃血(即起誓时微饮牲血,或含于口中,或涂于口旁,以示诚意),背盟者将被诅咒。
鬯(音如畅)本意是尖底的酿酒缸,心形。鬯酒(以黑黍特酿之香酒)主要用于祭祀中的社、荣、庙、望、裸、疈(音同辟,古同副,意为剖开)等祭,此外周王斋戒时用它洗浴,大丧时用它来沃(浇灌)尸,不能饮用。
享是献祭于神。
全部完成这些仪式,才能“余大封乃享”。即唐代贾公彦所说:“王者封五色土为社,建诸侯则各割其方色土与之,使立社。焘(意为覆盖)以黄土,苴(音居,意为垫)以白茅。茅取其洁,黄取王者覆四方。是封乎,诸侯立社稷之法也。”就是从五色土社坛上割下一块,上盖黄土,下包白茅草,让诸侯带到封地的社坛中,享受祭祀。
姬奭受封“北燕”后,周王让他率“羗、 、 、雩、驭、髟(音如彪)”等部落同往,有的学者认为“ ”应为“马”,“髟”应为“微”,难下定论,但他们都曾臣服于商。
谁敢随身带“成周”卜甲
据《史记》,姬奭被封为诸侯,但他仍在周朝中央任职,无法到封地,真正到“北燕”坐镇的是姬奭的儿子“克”,也就是克罍和克盉的主人。在铭文中,称“克宅匽(燕),入土眔厥司”。
“入土”就是“纳土”,即“纳社土”的仪式,把带回的、周王朝五色土祭坛中的那一小块,正式安放在匽国的国社。“眔”的意思是“以及”。“厥司”指“纳有司”,就是将周王赐予的官员安置到匽国的工作岗位上。“纳土”和“纳有司”后,可正式统御地方。
姬奭在周朝中央,先后辅佐过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他死后,留在中央的儿子继续当召公。
那么,“克”是姬奭的第几个儿子呢?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召公)亦以元子(长子)就封,而次子留周室,代为召公。”认为“克”是大儿子,可从出土的青铜器看,“克”的后代始终对召公毕恭毕敬,毫无大宗风范,他很可能不是长子。
虽然姬奭不直抓“北燕”,但有证据表明,他来过西周燕都。1996年,考古人员在遗址中发现3片西周卜甲(占卜用的龟甲),竟有“成周”二字。
学者曹定云在《北京琉璃河出土的西周卜甲与召公卜“成周”》中指出,商周时代,“地名一般是和部落之名相联系”,商人住的地方多称“商”,周人住的地方多称“周”,所以有宗周、岐周等名。“成周”应是“周人灭商以后在中原地区建立的政治、军事重镇”,可能与周成王迁都有关,故名“成周”。
在当时,敢随身携带“成周”字样的卜甲,可能只有姬奭。
召公曾在燕京生活
首先,姬奭本身就是卜师。《尚书·召浩》中称:“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谙。”承担了给周成王“相宅”的工作。
其次,姬奭负责营造洛邑工程。《史记·周本纪》中记:“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
不难推断,“成周”的“相宅”和“营建”,亦由姬奭负责。当时卜甲是难得之物,会多次使用,所以姬奭随身携带用过的“成周”卜甲。
据《北京琉璃河出土的西周卜甲与召公卜“成周”》,在平定“武庚叛乱”中,召公“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周公和召公是分路进行的,周公征讨的重点在东面和东南,即伐淮夷(黄淮、江淮一带的古部族)、奄(商末小国,商王朝重要盟友,国都在今山东曲阜,被周成王所灭)和薄姑(即蒲姑国,都城今属山东博兴县,夏殷时均为诸侯)。召公征讨的重点在东北,并追击北奔的禄父(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字禄父)。平定叛乱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东北一路的政务实际上由召公管理”。
西周燕都很可能是姬奭的指挥中心。
从西周燕都遗址发掘看,周系文化、商系文化和土著文化并存,或是战后,姬奭将不同部族的人们安置在这里,以便集中管理。以往史料多称姬奭因武王灭商被封到“北燕”,而从考古发现看,他似乎是平定“武庚叛乱”后,才受封到“北燕”。据曹定云先生考证,姬奭后来还到过今河北的邢台,为邢国受封建城选址而占卜。
种种证据,说明姬奭确在北京生活过,出土的“成周”卜甲,应是他落下的。
呈现传统智慧之美
克罍和克盉还有一点特别值得关注,即它饱含着传统智慧。
商朝重鬼神,重身份,贵族才有祭祀权,普通人不可与鬼沟通。商朝喜人祭,手段残忍,甲骨中可考人祭数量,多达14000余人,仅武丁时就使用了9021人为人祭。周朝反其道而行之,提出:“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这便是惊心动魄的“商周之变”。
学者李硕在《翦商》一书中指出,周朝在庆祝洛阳建成的祭祀中,也只用三牛、一羊、一豕,宣告人祭宗教终结。周人曾长期为商朝提供人祭,为消除这段不光彩记录,也为彻底消灭人祭制度,周公甚至毁掉了所有商人记录,并把有保留价值的信息编成难懂的《易经》,以防民间传播。
学者董瑜在《浅析堇鼎、攸簋、克盉背后的〈八诰〉理念》中指出,以商为鉴,周公在原先的“帝—王”解释框架中增加了一个媒介因子——“德”,而“德”的中心内容是“保民”。周武王去世前,反复表示,他最担心“予有不显,朕卑皇祖不得高位于上帝”“下不宾在高祖,维天下不嘉,于降来省”。
正是在“以德配天,明德慎罚”的指导下,周朝青铜器特别强调礼。
殷商贵族好饮酒,青铜礼器多是爵、觚、斝等,周朝则重鼎、簋等食器,并制定了最早的禁酒令《酒诰》。
“商周之变”的世俗化、重视道德、排斥穷奢极欲,乃至理性精神,在克罍和克盉中都有呈现,它们虽是酒器,却与滥饮无关,处处散发着中正、克制、包涵、均衡之美,即使在今天,仍引人深思。(责任编辑: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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