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春节的夜晚,卸去一整年的忙碌与疲惫,一家人围炉煮茶、闲话家长里短,听听爸妈的唠叨,体味团聚的温馨,感受辞旧迎新的光阴流转以及我们与家乡的连接。澎湃评论部夜读特别策划《春节的8个晚上》,记录万家灯火的中国年。
2024年2月1日,什邡举办“迎新年 送春联”春节文艺汇演及送春联主题活动。什邡市人民政府官网 图
我的家乡什邡,是一座离成都六十多公里的小城,早年交通不好的时候,偏居在川西盆地一角,感觉成都和外面的世界都非常遥远。
近些年,不仅有了成绵复线等几条高速通道,去年还通了高铁,这让我与家乡的距离,由25年前离开家乡时的数小时车程,到现在以分钟计。与父母、亲人以及板鸭、米粉的分离感,往往因几脚油门就可以触达,而变得不那么浓烈。但另有一些东西,却并不因物理距离的缩短,而有所缓减,比如记忆中那些充满仪式感的独特乡俗。
关于过年,川西坝子也有自己的一些说词和仪式,有些与北方南方通行的、中国人特有的习俗是相符合的。比如关于过年时节的种种顺口溜,“小寒大寒,收拾过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之类,以及杀年猪、祭灶神,打扫清洁和团年之类。
而有些则带有些许差别。比如,历来川西养的猪,品种是毛黑肉厚的成华猪,而封灶神口的麦芽糖我们叫丁丁糖,打扫清洁我们称为除阳尘。配以惯常的贴春联、发红包、放烟花等常规动作,家乡的年俗,看起来似乎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近些年来,由于猪的品种替换,已再难见到黑毛猪之外,其余的都相差并不大。
但在我内心,每至春节,还会有另一番怀念,像一片印着特别色彩的毛玻璃,笼罩在回乡所见的所有人和风景之上,给它们打上一层浓重的情绪。这在我心目中,就属于一种独特的带着个人主观情绪的过年习俗,一种目光所及正在逐渐淡出甚至消失于我们生活中的某些东西。
许多人感叹,现在过年的味道正在变淡,究其原因,无非是生活好了,随时都可以穿新衣吃肉,年不再那么新鲜美味了;一些地方不再燃放烟花爆竹,响动小了,年不再那么活色生香。而我觉得,这是局部找到了年味变淡的原因。从根本上看,是人们对年的认知和处世的价值观,发生了根本改变。
比如,我无限怀念的家乡年俗之一——新年头杯茶的变化,便属此列。所谓头杯茶,就是正月初一早上的第一杯茶,通常是不要钱的,大一些的茶馆,正月初一大清早,所有茶客的茶钱全免,以感谢茶客们一年来的照顾。小一些的茶馆,至少前三五十碗茶是不收茶钱的。这不是几分几毛或几元钱的关系,而是一种温暖的互动,让施与受者,都感受到一份浓浓的情义。商家与客人,也因此不再是简单的买卖关系。
这种习俗,现在渐渐变淡,甚至消失了。去年回乡还发现,有些茶馆,因为正月初一人流量翻倍,而将茶钱提升了一倍。这当然也有商家自己的逻辑作为支撑,但让人在心中,忍不住咯噔一声。这于我而言,不是一杯茶钱的事,就算全免,以老家的物价,也不过三五元钱的事情。但让人感觉失落的,是一种价值观的消失——有些交往,好像变得只是一桩生意。这并不是川西人家的传统。
与“新年茶”一起淡化的另一个习俗,就是火把场。在川西,我们把赶集称为赶场。不同的县、乡、镇,都有不同的赶场日,有的一四七,有的二五八,有的逢单,有的逢双。唯有一个赶场日是共同的,那就是每年腊月最后一天,而这个场只赶半天,像火把那样匆匆燃匆匆熄,所以称为火把场。这个名称现在也变得稀缺了,只在五十岁以上人们的口中还偶尔听得到,而相关的互联网信息则更是凤毛麟角,输入这三个字,显示的基本是关于“火把节”的信息,而与川西乡俗,已没有什么关系。
对于火把场,我是喜爱的。因为这一天,人们买卖的物品,基本只与年有关。十乡八里的农人,会背上自己觉得城里人过年用得上的物品,如炒花生、炒胡豆、皮蛋、盐蛋、蒸粑或盐菜,进城卖掉,然后买一些乡下没法自产而过年必须要用的物品,如水果糖、年画、香烛、鞭炮和春联什么的。
一些平时不允许摆摊的地方,被临时安排成年货市场,各种花红柳绿的年货,就摆满在平时冷寂的道路两旁。这些地方虽然地处偏僻,但大家约定俗成,都找得到地方,买的卖的,都聚集在一条小街上,互成风景,热闹异常。
这样的场景,一直要维持到十二点,然后就像灯泡断了电一样,戛然而止,买的卖的,在十分钟之内,瞬间消失,各自都奔回家去准备年夜饭了。相比于年夜饭的隆重和丰富,大年三十这顿午饭,则是匆忙而潦草的,通常都是就着做菜的一些边角余料,匆忙地来个烩烧。
我多年来喜欢火把场的原因,是觉得这是最短暂的一次“成、住、坏、空”,眼见它搭摊子,眼见它热火朝天,眼见它人去路空重回静寂。一个轮回在几小时之内完成,整个县城,所有店铺都关上了门,所有汽车都归了库,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年夜饭开饭时,鞭炮响起,口袋里有了几张票子和鞭炮的小家伙们挣脱大人们视线的那一刻,城市才又重新热闹了起来。这小半天的静默,在我看来,像一个仪式。
我所怀念的年俗,还有一个就是吃年夜饭的一些规矩。一是菜要多,而且不能上青菜之类,以至于许多人家的年夜餐桌上,除了葱花之外,基本看不到绿色。家乡的风俗认为,这顿饭吃得越久越吉祥,这是许多平时在家里喝绵绵酒的酒鬼唯一不挨骂的一餐。
早年,川西坝子吃年夜饭,是要关门闭户的,这与铁拐李有关。传说铁拐李是个跛脚的叫化仙,他在民间各家各户吃团圆饭的时候,沿街叫化、各家乞讨,将讨得的饭带回天上给玉帝看,哪家穷、哪家富一目了然。据此,玉帝便让富人遭几回灾,不要太富;让穷人发几次财,不要太穷。这事儿不久便传到人间,有一户人家为了年年过上好日子,便想出一个办法,在吃团年饭时紧闭房门,不准大声说话,让人误以为家中无人,等吃过团年饭,才打开房门,于是渐成传统。
直到近些年,因为知道并相信这个故事的人已渐渐老去或失去家庭话语权,而不再盛行。而菜的品类,因为“三高人士”和注重养生的人越来越多,而变得越来越绿,越来越淡了……
至于守岁,听新年钟声这些旧俗,因为晚睡的人越来越多,而逐渐不再被当成一件事。早年,在九点钟基本就烫脚睡觉,十二点就要关街灯的小城里,一听说可以十二点钟才睡,或者可以看五个小时的春节联欢晚会就兴奋异常的场景,基本就不再看得到了。
我的老友、诗人健鹰说:“每一个人,要有两个家才算完美,一个是新家,一个是老家。一个是根脉,一个是芽苞。一个充满希望,一个带着苍桑。”于我而言,年俗何尝不是如此。我不是一个厚古薄今的怀旧分子,我相信消失的东西,必有它消失的道理,而新东西必有它新的价值和意义。在这新旧交替中,所产生的这份怀想,就是我们与岁月之间,最温暖的互动吧。
但愿我们,也能给未来的孩子们,多留一些值得怀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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