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爱尔兰诗人,诗学专家。生于爱尔兰北部德里郡毛斯邦县一个虔信天主教、世代务农的家庭。希尼自小接受正规的英国教育,1961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英国女王大学英文系。1966年,以诗集《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一举成名。1966年到1972年,希尼在母校任现代文学讲师。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诺贝尔奖演讲《归功于诗》(Crediting Poetry,1996)也是一篇重要诗论。希尼把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2000)译成现代英语,轰动一时。是公认的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代表作有《通向黑暗之门》《在外过冬》《北方》《野外作业》《苦路岛》《山楂灯》《幻觉》等。2013年8月30日逝世,终年74岁。

挖掘

袁可嘉 译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一支粗壮的笔躺着,舒适自在像一支枪。

我的窗下,一个清晰而粗厉的响声

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

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

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来

穿过白薯垄有节奏地俯仰着,

他在挖土。

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

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

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

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

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

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

说真的,这老头子使铁铲的巧劲

就像他那老头子一样。

我爷爷的土纳的泥沼地

一天挖的泥炭比谁个都多。

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一瓶牛奶,

用纸团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

开了,

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开,把土.

撩过肩,为找好泥炭,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

白薯地的冷气,潮湿泥炭地的

咯吱声、咕咕声,铁铲切进活薯根的短促声响

在我头脑中回荡。

但我可没有铁铲像他们那样去干。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那支粗壮的笔躺着。

我要用它去挖掘。

玩耍的方式

袁可嘉 译

阳光直穿过玻璃窗,在每张书桌上

寻找牛奶杯盖子、麦管和干面包屑

音乐大踏步走来,向阳光挑战,

粉笔灰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我的教案说:教师将放送

贝多芬的第五协奏曲,

学生们可以在作文中自由表达

他们自己。有人间:“我们能胡诌一气吗?”

我把唱片一放,顿时

巨大的音响使他们肃静;

越来越高昂,越坚定,每个权威的音响

把课堂鼓得像轮胎一般紧,

在每双瞪圆了的眼晴背后

发挥它独具的魁力。一时间

他们把我忘了。笔杆忙碌着,

嘴里模拟着闯进怀来的自由的

字眼。一片充满甜蜜的静穆

在恍惚若失的脸上绽开,我看到了

新面目。这时乐声绷紧如陷阱,

他们失足了,不知不觉地落入自我之中。

饮水

袁可嘉 译

她每天来打水,每一个早晨,

摇摇晃晃走来,像一只老蝙蝠。

水泵的百日咳,水桶的声音,

捅快满时响声逐渐减弱,

宣告她在那儿。她那灰罩裙,

有麻点的白搪瓷吊桶,她那嗓门

吱吱嘎嘎地响就像水泵的柄。

想起那些夜晚,满月飘过山墙,

月光倒穿过窗户映落于

摆在桌上的水杯。又一次

我低下头伸嘴去喝水,

忠实于杯上镌刻的忠告,

嘴唇上掠过;“毋忘赐予者”。

个人的诗泉

为米凯尔·朗莱而作

袁可嘉 译

童年时,他们没能 把我从井边,

从挂着水桶和扬水器的老水泵赶开。

我爱那漆黑的井口,被框住了的天,

那水草、真菌、湿青苔的气味。

烂了的木板盖住制砖墙里那口井,

我玩味过水桶顺绳子直坠时

发出的响亮的扑通声。

井深得很.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干石沟下的那口浅井,

繁殖得就像一个养鱼缸;

从柔软的覆盖物抽出长根,

闪过井底是一张白脸庞。

有些井发出回声,用纯洁的新乐音

应对你的呼声。有一口颇吓人;

从蕨丛和高大的毛地黄间跳出身,

一只老鼠啪一声掠过我的面影。

去拨弄污泥,去窥测根子,

去凝视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双大眼睛,

都有伤成年人的自尊。我写诗

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

诗集《过冬》题词

陈黎、张芬龄 译

今晨从一条露湿的高速公路

我看到新的俘虏营:

一枚炸弹在路旁留下鲜泥的

弹坑,而树林那边

机关枪岗哨构筑了真实的栅栏

有那种你在低冲积平原上会碰到的白雾

而且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某部以17号战俘营为

题材的影片,一场无声的恶梦。

在死之前有生吗?闹区里

一面墙上记载着。受苦的能力,

连贯的痛苦,吃吃喝喝

我们再度紧抱我们渺小的命运。

山楂灯笼

吴德安 译

冬山楂在季节之外燃烧,

带刺的酸果,一团为小人物亮着的小小的光,

除了希望他们保持自尊的灯芯

不致死灭处一无所求,

不要用明亮的光使他们盲目

但当你的呼吸在霜中凝成雾气

它有时化形为提着灯笼的狄欧根尼斯

漫游,寻找那惟一真诚的人;

结果你在山楂树后被他反复审察

他拿着灯笼的细枝一直举到齐眉,

你却在它浑然一体的木髓和果核面前退缩

你希望用它的刺扎血能检验和澄清自己;

而它用可啄食的成熟审视了你,然后它继续前行

① 指山楂树上结的像小灯笼一样的红果。

② “明亮的光”(illumination)的双关意是“启发”。此诗借山楂灯笼的小光只能让小人物保持自尊,而不能用光明启发真理,讽刺社会道德意识的缺乏。

③ 狄欧根尼斯( Diogenes )是古希腊哲学家,关于他的一个有名传说是他曾打着灯笼

到处寻找世上惟一存在的真诚的人,却没有找到。

④ 狄欧根尼斯常常把灯笼举到人的脸前观察。

⑤ “你”实际上混淆了狄欧根尼斯的灯笼和山楂果。

⑥ “它”指山楂灯笼和狄欧根尼斯的灯笼。

铁匠铺

黄灿然 译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鍜砧短音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丝丝声。

鍜砧一定是在中央某处,

呈独角兽状,一端平正,

固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在那里他把自己消耗在形状和音乐中。

有时候,围着皮革巾,鼻子里满是茸毛,

他探身靠着门边框,想起双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碰击;

然后咕哝着走进去,轻一下重一下

要锻造真铁,让风箱吼哮。

附笔

黄灿然 译

哪天找个时间驾车去西边

进入克莱尔郡,沿着菖蒲岸,

在九月或十月,正当风

和光彼此互相消除

使得海洋的一边狂野地

掀起飞沫并闪烁,而在内陆的石头间

一个青灰色湖泊的表面

被一群天鹅焕发的接地闪电所照亮,

它们的羽毛粗硬地竖起,白上加白,

它们丰满的,看上去倔强的头

缩下或昂起或在水里忙着。

想象你会停下车更彻底地领受它

是没用的。你既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那里,

而只是一种有熟悉和陌生的事物从中经过的匆忙

当低沉的连续拍击从侧面扑向汽车

趁着那颗心毫无提防把它猛地吹开。

种子裁切者

黄灿然 译

他们似乎在千百年以外。勃鲁盖尔,

你会理解他们的,要是我能写活他们。

他们围成半圈蹲在篱笆下

背后一阵风正在突破防风林。

他们是种子裁切者。叶芽的

褶和皱边从埋于稻草下的

马铃薯种子伸出。他们有时间消磨

所以慢慢消磨时间。每柄利刃

慢吞吞地对切每条根,它们就

散落在手掌里:一缕奶白色微光,

还有,切片中间,一个暗色水印。

啊!一种岁时习俗!在他们头上

那发黄的金雀花下,画一群人吧,

我们都在那里,我们的无名氏。

鼬鼠

黄灿然 译

直立,黝黑,裹着条纹和花缎

如葬礼弥撒上的无袖长袍,鼬鼠尾

炫耀鼬鼠。夜复一夜

我像期待客人一样期待她。

冰箱嗡嗡声渐渐寂静。

我调暗台灯,柔光漫至阳台外。

橙树上乍现几颗小橙。

我开始紧张如窥视狂。

十一年之后我再次在写

情书,启开“妻子”这个词

像一个陈年酒桶,仿佛它那纤细的元音

转化成了加利福尼亚黑夜的泥土

和空气。桉树那股美丽而

无用的浓烈味代替你的不在。

喝一大口酒也是白费,

如同对着空枕头呼吸你。

而她在那里,那只专注、有魅力、

普遍、诡秘的鼬鼠,

神话化了,非神话化了,

嗅着我五英尺以外的纸板。

昨夜一切又历历在目,想起

就寝时你的衣物轻声滑落如降煤烟,

你低着头,翘着尾在床底抽屉

寻找那件黑色开胸睡服。

薄荷

黄灿然 译

它看上去像一丛满是尘埃的小荨麻

胡乱地生长在屋子的三角墙边,

我们就在那地方扔垃圾和旧瓶子:

总不见它绿起来,几乎不值一顾。

但是,说实话,它也在我们

生活的后院增添指望和新意,

仿佛某种幼稚又倔强的东西

闲荡于绿色小巷并渐渐繁茂。

剪刀的窸窣声,星期天早晨的

光,当薄荷被剪和被爱:

我最后下手的将最先逃过我。

但是让所有活下来的都自由自在吧。

让薄荷的气味醉人且无力自卫吧

一如放风场里被解放的囚徒。

一如那些被漠视的人,我们对他们翻脸

是因为我们的漠视已经令他们失望。

奇异的果实

黄灿然 译

这就是那女孩的头,像掘出的葫芦。

椭圆脸,李子肌肤,李子核似的牙齿。

他们解绷带似的弄掉她头发上的湿蕨

然后展览盘卷的头发,

让她皮革似的美貌透气。

油脂之头,易腐之宝:

她破碎的鼻子黑暗如泥炭块,

她的眼窝空如旧矿场的坑。

迪奥多鲁斯•西库卢斯承认

他对这类事情已逐渐处之泰然:

被谋杀的、被遗忘的、无名的、可怕的

被斩首的女孩,逼视斧头

和宣福,逼视

已开始使人感到敬畏的东西。

①、西库卢斯是公元前1世纪希腊历史学家。

②、宣福是指献祭后女孩可能享受的福气。

半岛

黄灿然 译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那就驾车

在半岛上兜它一天。

天空高如跑道上的,

地上没有标志,所以你将不是抵达

而只是经过,然而总是绕开塌方。

在黄昏时分,地平线喝尽了大海和山岳,

犁过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三角墙,

你又在黑暗中。于是回想

上釉的前滩和倒影的原木,

把浪花撕成碎片的岩石,

用自己的脚踩高跷的细脚鸟,

安然把自己驶进浓雾里的岛屿,

然后驾车回家,还是无话可说

除了现在你将用这个解开所有风景的

密码:事物明确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

水和地面都去到了极致。

来自写作的边境

张枣 译

笼罩在那片空间的是紧张和警觉

当小车停在路当中,军人们检查

车型和车号;有人弯下脸

朝向你的窗口;你看见更多人

在小山丘那边,支撑着枪

目不转睛地注视,暗中使你不敢动弹

而一切不过是纯粹的盘问

直到一杆长枪移开,你才

启动,小心而无动于无衷地加速

添了几分空虚,几分疲惫

似乎总是因为那来自体内的颤栗

被迫屈服,是呀,被迫俯首听命

于是你驱车驶向写作的边境

那儿再发生一次。枪枝在三脚架上

那位中士用一开一关的步话机复述

有关你的材料,等着那鸦聒般的

核对和证实;那射击手瞄准你

从太阳的角度像一只老鹰

突然你可以通行了,被提审又被释放

似乎你是穿过了一道瀑布

回到沥青路的黑色波浪之上

经过装甲车,经过两边

哨位上流动的士兵,他们

倒退着涌向挡风屏像树木的影子

谷仓

孙敏 译

脱了壳的谷子堆积如同象牙碎屑

或是两角麻袋里凝结的水泥

散发着霉味的黑暗中潜藏着一个宝库

关于农家场院的工具堆 马具 犁套

鼠灰色的地板光滑 混凝土般冰冷

没有窗户,只有两个狭长的手柄

外表镀金 从通风口的裂缝中交叉

各自高悬于三角墙上。这一通道意味着没有气流

整个夏天 当锌像烤箱那样发烫

长柄大镰刀的刀刃,干净的铲子,干草叉的分岔:

你推门而入 缓缓闪光的物体便成形

然后你感觉蜘蛛网塞满了你的肺脏

迅速跑进阳光照射下的院子——

跑进黑夜,蝙蝠飞行

在沉睡的椽之上,明亮的眼睛凝视之处

从角落的谷堆里。凶猛。坚定。

黑暗吞没如遮盖屋顶。我是谷壳

等待被啄起 当鸟儿从通风口的裂缝中伸出嘴巴。

我仰面躺下以避开降临的恐惧。

两角麻袋迁入如同硕大的盲蝙蝠。

春之祭

傅浩 译

寒冬握紧拳头

就这样卡在水泵里。

柱塞在它的喉咙里

冻结成坨,冰块吸附

在铁上。摇柄

瘫软弯垂。

于是把麦秸拧成

草绳,紧紧缠绕

在铁管上,然后一把火

将水泵团团烘烤。

它凉了,我们掀起她的活门,

她的开口处湿了,她来了。

鲈鱼

杨铁军 译

水中枝上的鲈鱼悬垂于巴恩河

靠近黏土岸,尽是桤木斑驳和漾动的清澈,

我们称作“小咕噜”的鲈鱼,流水的线疙瘩,短小、倏然欲动,

我以前看到现在也看到河水光耀的体内虽可穿行

却被它们顽固地把守着这通道,

在水的屋顶之下,河床之上打盹,

迎面吞噬流水,鼓起肌肉,咕噜噜地

在满是鲈鱼鳍的世界,桤木的沼泽世界里

以水作为空气,在巴恩河水的地毯上,暂定于

万物皆流、奔涌无休的世界。

采莓子

祝茵 译

八月底,滂沱大雨加上烈日炎炎

只需一个星期,黑莓子就成熟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一枚,闪着晶莹剔透的紫色

夹杂在,红花绿叶之间,硬硬的小疙瘩。

品尝第一粒,那种鲜美的滋味

仿佛沉淀下来的美酒:把夏日的醇美尽收。

唇齿间仍回味着余香,油然而生了欲望

采吧。这无穷的回味加欲望

引着众人持了各色的瓶瓶罐罐

任凭荆棘与露水侵袭着双足。

踏遍了田野、麦地,还有沟沟坎坎

不辞辛劳跋涉采撷,直到满载而归,

直到罐子上沾满了

翠绿的青草,颗颗莓子的深浓

如闪烁着的眸子。双手也扎满了

尖刺,血红的掌心好似凶神恶煞一般。

新鲜的莓子就贮藏在院子里

可是盆儿装满后却哪儿来的一层,

灰蒙蒙的东西,爬满了辛劳而获的收成。

飘散出一股臭味。一旦离了枝头

果子就变了,香甜浓郁成了酸涩无味。

每每令人欲哭无泪。真真岂有此理!

一罐罐鲜美宜人只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年年都期盼莓儿香味持久,也知晓这美梦再难成真。

耕耘

祝茵 译

食指与拇指之间静静地

躺着短粗的钢笔;像握着一把雅致的枪。

窗外,传来一声脆响

当铲子插入沙土时:

我的老父,在耕耘。我一路望去

直落在那家族遗传的臀部,在花坛间浮现

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恍如二十年前

在马铃薯地里有节奏地俯下身子

那是他在耕耘。

粗糙的靴子把铲子踩进土里,铲子柄

贴着膝盖有力地举起。

将泥土深深地翻动,再把表层土深埋

好将新收的马铃薯播种,

它们握在手中清凉坚硬的感觉真好。

感谢上帝,老家伙还能使一把铲子。如同他的老父。

我爷爷一天里掀起的草皮

可是陶拉湿地里无人能比。

曾经我捎给他一瓶奶

插了个纸做的瓶塞。他直起身子

喝完奶,立刻弯下腰

继续仔细地挖掘,掀起草皮

往身后一扔,再深深地挖下去

为了翻出片好地。耕耘。

闻着地里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听着噼噼啪啪

拍打黏土,磕碰出的脆响

唤醒了深埋于心底的血脉。

只是我没有握把铲子紧跟他们的脚步。

在我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静静地躺着短粗的钢笔。

我用它来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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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首诗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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