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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新闻首席记者 张稳 解强民 郑州报道
在新密的几天,天一直雾蒙蒙的,好像扯了一块灰布似的。张海超害怕这种天气,他更害怕感冒、咳嗽,对别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次小感冒,对他来说,却是会要了命的。
这一切,是从他十年前做了双肺移植手术后就注定了的,注定了他的往后余生和正常人不一样。
但张海超不得不做。他曾是一名尘肺病Ⅲ期患者,这种伴随患者一生、没有医疗终结的职业病,让他失去了劳动能力。2009年6月,因为无法认定工伤,他毅然选择开胸肺活检,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尘肺病患者,被媒体称为“开胸验肺第一人”。
正在驾驶公交车的张海超
“开胸验肺”之后成为公交车司机
早晨七点,张海超开着公交车出门了。车是他十年前花了五六十万购买的,购车款有一部分是他的赔偿款,还有一部分是向朋友借的。
曾经,他以悲壮的方式换来了120万元的赔偿。2013年,为了延续生命,他用一半的赔偿款做了双肺移植手术,代价是终身服药、高频复查。
2015年,他将原来的柴油车换成了新能源汽车,这样可以节省油费,代价是又背上了十几万元的贷款。
日子过了十年,赔偿款早已花完,贷款也已还完,但还是有不少欠款。
张海超不愿多说,觉得说多了不合适,会被认为在卖惨。“借朋友的钱到现在都没还完,现在有多少外债,我就没敢细算过。只能说日子不太好过,但也是在努力地活着。”
在路边花几块钱买了一杯豆浆、两个包子,这是他的早餐。
离异十年,读高三的女儿住校,年过七旬的父母住在乡下,平常一个人生活的他,很少自己动火,也没有时间。作为一名专职公交车司机,张海超经常早晨不到六点就要出门,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八点,都要在公交车上度过。
正在驾驶公交车的张海超
这天,轮到张海超晚班,他难得的睡了个懒觉,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享用一份早餐。若是往常,他得开一个来回后,才有几分钟的时间吃早餐。
除始发站上了四名乘客外,接下来的四五站,一共只上了一名乘客。“这是周末,大家都在睡懒觉,到下午人就多了。”张海超这么解释着,似乎也是在自我安慰,多年的经历,造就了他如今乐观的性格。
前些年光景好的时候,他所在的线路有38辆车,每辆车每天要跑八个来回。如今,就只剩下了21辆车,每辆车每天也就跑六个来回。网约车和共享电动车的普及,对公交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原来,每天晚上都要开投币箱,去年改成两天开一次,后来改成三天开一次,直到上个月,改成了四天开一次。”
由于是自负盈亏,张海超的收入直线下降。一天收入200多块钱,这还不算电费和维修保养的成本。减去成本,一天也就能挣一百五六十块钱。有的车主会雇司机,一天160块钱,张海超不敢想。
就在前一天,他请假一天去维修站修了车,不仅一天没出车,还花了两千多块钱,这让他格外心疼。毕竟,如今一天的收入,有时连养活自己都挺难。
做完双肺移植手术的他,需要长期吃抗排异药,每天上午十点和晚上十点,雷贝拉唑、他克莫司、百令胶囊……每次都要吃一二十粒药。虽然如今都有医保,但报销后张海超的负担依然不小,再加上每个月要做一次复查,每年做一次全身的大复查,一个月下来,光花在肺上的钱就得四五千块钱。
而且因为长期吃抗排异药,导致他肠道受损严重,会经常腹泻,引发肠道疾病住院治疗,但吃药治疗没有效果,医生说做手术可以治愈,手术费要两三万块钱,他只能先缓缓再说。
“有时候想想也还好,最起码活着还有希望,但有时候也觉得,活着的成本还是挺高的,每天都是为了肺活着。”张海超一家四口,除了女儿,三个人都要吃药,母亲偏瘫十年,父亲常年吃药,好像生活中除了药还是药。
“在老家我住的那间屋里,吃药积累下来的盒子已经有四五十斤重了,一个人都拎不动,我爸那屋比我还多。”现在,张海超的家里,至少存了一万多块钱的药。
张海超从医院拿药回家
前一天,张海超趁着修车请假,专门跑去医院给母亲拿了药,一次拿了一个季度的药,准备等哪天有时间回老家捎过去。
张海超的父亲最近嗜睡,每天都要睡十四五个小时,担心父亲身体的他,这次还专门咨询了医生,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征兆,这让他更担忧了,打算等几天带父亲到医院做个检查。“幸好他们有养老补贴和低保……”张海超喃喃道。
巨大的生活压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让刚刚四十岁的他,已经满头白发。“父母年纪更大了,一年住院两三次,孩子要上学,都得靠我一个人。原来想着等自己经济基础好点再成个家,谁知道生活是越来越不堪。”
每天拿钱去换命,但换命的钱又是自己拿命去挣来的,一直持续不断循环的这种状态,让他过得特别辛苦,好像成了这只肺的奴隶。
“10年时间,用在我身上的所有的费用超过100万元。不管是开公交车还是干别的,挣到的钱全在里边。我这些年花在这只肺上的钱,在我们县城可以换一套很不错的房子。”张海超开玩笑说。
张海超向医生咨询病情
努力让自己乐观地生活
吱吱呀呀响着的公交车,载着三三两两的乘客缓慢前行。一路上,张海超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自顾自地开着车。乘客都是过客,上车投币或者刷卡,自然无话,偶尔碰到熟人,寒暄几句,车子启动,他在车厢后面落座,他在车头开车,自是无话。
张海超所在的2路公交,途经学校、医院、广场、汽车站和大商场,一个来回40站、15公里,全程大约80分钟。
张海超的身体并不适合开公交车。做完肺移植手术后,医生建议他少去人员密集的地方,尽量不要乘坐拥挤的公共交通工具,避免感染呼吸道疾病,“但是我没办法,其他工作更不好找。”
开公交车时,张海超要一直戴着口罩。车上没有空调,冬天还好,夏天尤其难挨。还有就是雾霾天和飞柳絮的时节,张海超有时候都不敢出门,戴着口罩都不行,会咳嗽得比较厉害。
其实,这些年,张海超也折腾过其他的活计。2019年去郑州跑了一年代驾,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两三百块钱,不好的时候也有一百多,整体来说比开公交车强,但后来赶上了疫情;2021年,他在新密租房开了家早餐店,干了一年多也没挣到钱。后来只能老老实实开公交,不敢再有别的想法。
但,生活总是不容易的。2022年10月到2023年2月,新密市公交车曾停运了四五个月,那段时间张海超几乎是零收入,“一毛钱收入都没有,可这几个月吃药的费用,是一点都不会打折的,该多少还是多少,一点都不会少。”
张海超家里的药
张海超从没想过,自己能活到2024年。当初和他一起的工友,早都已经不在了,一起做肺移植手术的病友,大部分也不在了。
前些年的时候,张海超想着自己可能活不到把孩子养大成人的那一天,不止一次有过“托孤”的想法,要找个人家抚养女儿。
如今,女儿马上就要成年了,就要上大学了,也算是有生存下去的能力了,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这些年不管好与不好,反正也慢慢把她给拉扯大了。”他对女儿没有太高的期盼,功课他也不明白,就觉得只要生活过得好就行。
如今的张海超,不再害怕提及死亡,“无数次参加病友的葬礼,不是我变得冷血无情了,而是我慢慢对这些麻木了。我不害怕死亡,但是我害怕活着遭罪,没有生活质量。”
张海超觉得,自己算是比较幸运的,也在努力让自己可以活得更久,但是也做好了可能会突然间死亡的准备。“我不怕有今天没明天,人生老病死是正常的,我是能接受的。但是我害怕有一天肺又坏了,躺到医院没钱还要遭罪,那时候我会更痛苦。”
现在的他,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纠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了。“我只能说尽力去做好,到点了我就准时吃药,该复查了我准时去复查。其实带病生存的人很多,去纠结那些根本就没用,只能保持一种非常好的心态,才能使得生活质量更高。”
张海超说,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也是硬着头皮乐观,“上面有两个老人,下面有一个女儿,自己是唯一的支柱,万一自己要是倒下的话,整个家就完了。”
所以,很多人问他以后的打算,他都说没有,“我已经很努力保持乐观向上积极生活的状态,其他的实在顾不上了。”
每天上午十点和晚上十点,张海超都要定时吃药
14年帮助过2000多位尘肺病人,希望未来能做更多改变尘肺病人命运的事
开车的时候,张海超的电话时不时会响起,大部分是全国各地的尘肺病人打来的。因为有规定开车时不能接电话,他会在下班后一一回过去。
经历了尘肺病,即便现在为生活所困,张海超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个群体。2011年,他成为了公益组织的志愿者,经常和其他志愿者一起走访尘肺病人,为他们提供法律咨询,帮他们维权,捐赠制氧机,提供助学帮助等,“一年最少出去一二十趟,一次就得七八天,一趟可能会跑2000多公里。”
如今,张海超虽然出去的少了,每天还是会有很多尘肺病人或做过肺移植手术的病人,通过微信、微博、抖音找他咨询,有的甚至会直接打电话过来,他总会耐心地给他们解答和建议。
2023年10月份,一位河北尘肺病病友突然联系张海超,说他现在病情特别严重,想做肺移植,但是钱不太多,希望张海超能帮忙引荐。这是张海超十年之前曾帮助过的一位病友,他甚至已经忘了对方的名字,但张海超还是帮忙联系了之前给他做肺移植手术的医院。
这些年,张海超还会义务给尘肺病人提供法律援助,曾先后代理过几十件案件。此外,他还在网上宣传一些和尘肺病相关的知识,前些年专门拿出来几个月时间写了一本书,甚至还创办了“张海超尘肺病防治网”,后来又写公众号、做短视频,他也想以后去尝试做直播,“一直在摸索,但是一直不太乐观。”
接受记者采访时,一位尘肺病病友给张海超打来电话
“这些年救助过的、提供过法律帮助的,超过2000人,找我咨询过或者说寻求建议的就更多了,我都没有统计过,通过社交平台建立联系的病友至少有七八千人。”说起尘肺病,说起病友,张海超滔滔不绝,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一口气讲上半个多小时都不带停的。
“我不敢说我能做多少,也不敢说做得有多好,我只能说我会在有生之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些能改变尘肺病人命运的事,尽力让这些尘肺病人呼吸更顺畅,让他们活得有个人样。”如今,很多尘肺病友,把张海超当成了朋友甚至亲人,不仅会经常跟他联系,甚至一些家务事和心事都会和他说,连孩子结婚都会请他过去,“一个朋友就跟我开玩笑,说我成了尘肺病人的情感大哥了。”
虽然有时候连养活自己都很难,但是在外人看来,张海超一直很乐观,也很少发牢骚。“从2009年到现在,有很多尘肺病友羡慕我的状态,我过得好,可能对他们也是一种希望。他们把我当成精神支柱了,所以更重要的是活好当下,也给他们多一些生活的希望。”
晚上七点多,张海超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
晚上七点多,2路公交车到了终点站,送走最后一位乘客,张海超把公交车开到站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他的这辆车,2028年底就要到报废年限了。他也在纠结,到时自己该怎么办,毕竟所有的开支,全指望这一辆公交车,“给别人开公交车,一天挣的钱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不开公交车我能去干什么,谁会要我,干不了重活,没有技术,一个月挣的钱不够医药费怎么办?”
最后,他只能无奈的妥协,“走一步看一步吧。”晚上八点多,张海超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
责编:马洪震
审签:王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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